第147節
阿澤是個口快的,便問:“張大繼?這名字聽來有些耳熟呢。是刑部的捕頭?如何我不知道?也不曾見過?” 老書吏道:“哥兒才多大年紀,你雖跟了侍郎這幾年,可張捕頭卻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兒了,不做捕頭也久矣,何況他兩年前就已經故去了,你又如何能知道,如何能見呢?” 阿澤倒吸一口冷氣:“死了?” 書吏搖頭,滿目惋惜之意:“可不是?放在十多年前,又有誰不知道、不認得張捕頭呢?真是此一時,彼一時?!?/br> 阿澤見他似是個滿腹故事的,自然忍不住,忙問道:“到底是怎么了,您老且別賣關子,趕緊跟我們說說?!?/br> 老書吏皺著眉,未開口又嘆了聲:“這件事兒,我卻也不忍心說,只不過提起來你們哪個會不知道呢?正是因為‘鴛鴦殺’那個兇賊,活生生把張捕頭克死了?!?/br> 當下,便把昔日的事兒略說了一遍,又說:“這張捕頭家里還有個娘子,偏又多病,自打捕頭故去,雖然刑部里的人多數念舊,時常救濟,怎奈張娘子心病難除,竟一直不好,幸而那孩子還算孝順,一直認真伺候著呢?!?/br> 阿澤問道:“那孩子……你說的是張捕頭的兒子?” 書吏道:“正是。方才他跟著京兆府的捕快們一塊兒來的,他叫什么來著?我卻是忘了……他原本姓李、不對……姓魯?” 正在猜測,阿澤道:“莫非是盧?叫盧離的?” 老書吏想了想,點頭道:“不錯,就是這個?!?/br> 阿澤奇道:“既然是張捕頭的兒子,如何不姓張?難道是過繼的?” 書吏卻也不知道內情,只說:“我只知道這是捕頭先前收養的孤兒,是什么來歷就不知道了。唉,真真兒是個好孩子,若不是他,張娘子只怕早也熬不住了,只怕連捕頭也不會多活這數年呢?!?/br> 飯桌上,阿澤跟清輝說了這一番后,清輝不覺怔忪:“原來盧離……還是昔年追查鴛鴦殺的張捕頭的義子?” 阿澤不以為意,呼啦啦地喝著白粥,道:“自然是了?!?/br> 清輝半晌不言語,忽然蔣勛低聲道:“你說四爺……知不知道這件兒呢?” 清輝微微一震,想了想,忽地道:“那案發現場問詢調查,本來早就妥當了的,如何前兒又巴巴地傳了人過去,還是一個一個地詢問?” 蔣勛眨巴著眼,自然不解,阿澤把白粥喝光了,又將碗邊上一粒米舔了去,隨口說道:“四爺行事縝密,時常會叫人再問,有什么可奇異的?” 清輝擰眉,總覺得有些不對,蔣勛在旁看了,筷子輕輕戳著面前的餑餑,一邊兒不停地看清輝。 清輝因正出神,并未察覺,倒是阿澤說:“你要吃它,只管吃了就是,做什么只是戳?” 蔣勛忙停了手,面有些畏怯遲疑之色。 清輝方回頭看他,見他神色不對,斂神問:“怎么了?” 蔣勛被他一問,猶豫之心即刻消退,便道:“其實我、我……先前見過盧捕快的……” 阿澤見清輝也不吃那個白煮蛋,便偷偷拿了來,三兩口塞著吃了,唔唔道:“有什么稀奇,他是捕快,經常在街上亂走,哪里見不得呢?” 清輝卻問:“在哪里見過?” 蔣勛低頭道:“是……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時候……林先生還活著,我曾有一次,看見林先生跟他說話?!?/br> 阿澤不知是哪個林先生,因忙著吃了雞蛋,有些噎得慌,便又抄了清輝的粥來喝。 清輝也顧不上他,只盯著蔣勛,脫口道:“你說的是不是林稟正?” 蔣勛道:“是,正是林稟正林先生?!?/br> 阿澤不料如此,便瞪大了眼,因腮幫子鼓鼓的,看來就如被噎的一般。 幾乎與此同時,在刑部之中,白樘正看著面前放著的一份卷宗。 相比較前日張大繼的檔冊,這一份,卻是有些厚了。 白樘垂眸掃去,目光掠過抬頭那兩個字:盧離。 在白樘桌上,眼前這份,竟正是盧離的檔冊。自從那一日發現了“朱三郎”的疑點之后,白樘便又傳了那地保來,仔細問起朱三郎家諸事,尤其是朱三郎家中親戚關系。 那保長因資歷尚淺,竟有些不大清楚,只道:“歷來也不見他們跟什么親戚多有來往……只因他家娘子是個潑辣刁鉆之人,這朱三又是個愛弄心眼算計別人的,這兩個正是天聾地瞎的一對,別說親戚,連四鄰都不太喜歡跟他們來往,背后都戳他們的脊梁骨呢?!?/br> 白樘見問不出什么來,便自打發去了。 后,便又悄悄地把曾跟張大繼相熟的差人請了幾個來,問起張娘子之事。 可畢竟時隔多年,雖然這些人也有念舊情的,可對張娘子一介婦人,卻自然不好過于留心,因此竟對她有幾個兄弟等,也知之甚少。 最后還是查到了朱家原本的住址,把那已經退了的地保請了出來打聽,那人已經有些年紀,聽問起朱家來,竭力想了想,便道:“那朱家是有兩男一女的,聽說二姐嫁給了刑部的捕頭,當時朱家可風光了呢,老大老三都是橫著走的……誰知道后來那捕頭出了事,朱老大又死了,那朱老頭急怒攻心,不久也死了,只有那老三,聽說自在一處過日子,到底如何就不清楚了?!?/br> 至此,便把那長安坊“本該遇害”的朱三郎一家兒,跟昔日追查“鴛鴦殺”的張大繼聯系在了一塊兒。 原來這朱三郎,正是張大繼的小舅子,也算是盧離的舅舅了。 白樘心中謀劃,一來尚未有十分證據,只是一個極渺小的推測,因此這會兒正是步步為營的時候,若是妄動,只怕打草驚蛇。 故而這日,白樘借口要問詢那案發現場的情形,便把京兆府的幾個到場捕快都傳了來,其中自然就有盧離。 白樘先按名冊,依次問來,其實先前做的記錄已經極詳盡了,可白樘這次問的側重,卻并不是記錄在冊的那些個。 對京兆府的那些捕快來說,這段日子來始終為了此案焦頭爛額,每天在街頭狂奔似野狗,本就叫苦不迭了,如今還要被拘來回憶那些不堪……自然不甘不愿,只不過因白樘身份不同,故而眾人雖然不愿,卻絲毫怨言都不敢有。 誰知被傳進內之后,卻見那名動京城的“白閻王”,面色卻是溫溫和和的,問的卻也并不是什么為難人的話,只是說:“當時你看到那現場,是怎么想法?”又帶笑似的問:“想必是難以禁受的?當時我看著,心里都有些受不住呢?!?/br> 眾人雖不是一塊兒入內的,可單獨相處,得他如此“平易近人”似的相問,這些捕快便漸漸退去拘束。 有的慢慢大了膽子,便吐苦水道:“不瞞大人,我因不留神看了一眼,差點兒就吐在里頭了!幸而跑得快,跑到了屋子外頭……不然又要給捕頭大罵一頓,饒是如此,還腿軟了半日呢?!?/br> 白樘只笑了笑,似覺有趣,更并無責難的話,那人見狀,自更寬慰多話了。 又有捕快去了戒備,苦著臉說道:“我雖然當場忍著并沒有吐,然而回家之后,可是連做了好幾天的噩夢……幸而那一陣子府衙壓得狠,整天在街上亂跑,累的不成了,回家后倒頭睡一兩個時辰,才難得做夢呢?!?/br> 白樘又和顏悅色、甚至帶些同情地問他們周圍眾人是何反應,捕快們見狀,更是竭力回想,說的繪聲繪色,巨細靡遺。 屏風之后,書吏奮筆疾書,一一記錄在冊。 最后才叫了盧離進來,白樘先散散地問他多大年紀,在京兆府幾年,才又問起他是何時去到案發地,現場具體如何,又是如何觀感云云。 盧離也都答了,神色雖有局促,卻似是見了高官、或者回思現場而有的惶惑感,并非心虛之意。 白樘不動聲色,忽然問道:“對了,我如何覺著你的名字有些熟悉呢?” 盧離半垂著頭,輕聲道:“我也不知猜的對不對……只是,義父原本是在刑部當差的,大概侍郎是聽過我的名字呢?!?/br> 白樘才若恍然般道:“是了,我記得……曾經張捕頭曾有個義子,莫非就是你?” 盧離微微一笑:“大人記得不錯,正是我?!?/br> 白樘嘆道:“我只隱約聽聞,張捕頭曾收留過一個孤兒……這許多年了,我竟忘了。你向來可好?張娘子可好么?” 盧離謝過,也都答了,白樘又問道:“你卻也是個極孝順的,可惜如今只張娘子一個親人了,不過你既然是孤兒,可還記得自己的出身?真正并無其他親人了么?多個依仗也是好的?!?/br> 盧離道:“先前的事,都記不得了,如今也只守著娘過日子罷了,不奢望其他的?!?/br> 白樘并不追問,略安撫嘉許了他幾句,便許他去了。 因此白清輝不知的是,他無意中問過盧離的那幾句,其實正也是白樘夾在那許多問話之中,問過盧離的。 倘若是別的什么人,問到此處,只怕也就僅止于此了。 但是白樘自不是他人,只因如今著手查探的重點是長安坊的“朱”姓人家,如今偏又牽扯出跟舊日鴛鴦殺相關的人來。 張大繼已死,自不必提,所以由此及彼,現在所要著眼的人,竟成了“盧離”。 白樘看著面前檔冊記載,不覺又想起白清輝曾說過的:這兇手必然有個極便宜的身份…… 白樘一笑:是啊,若說能夠肆意觀察諸家百姓們出入起居而不被人懷疑的、若說能時時刻刻留意路上行人來往動靜的……那些隨時隨地走在街頭的捕快自然是做得到的。 在此之前,白樘疑心的是更夫,更因此暗中查過,只是無果罷了。如今因引出了盧離,想到他的身份,更是疑云重重了。 倘若盧離真的值得懷疑,那么長安坊兇手遲遲不曾露面的原因,仿佛也可解。 盧離是捕快,自然有不錯的洞察之能,更加上先前朱明添一家因夫妻反目大鬧,也曾驚動過京兆府的捕快們……倘若盧離也在其中,因此看出端倪,更是板上釘釘了。 獵物發現了異常,自然不會再自投羅網。 白樘長嘆……如今要做的,就是確認盧離的嫌疑身份。 長指又輕輕地敲在桌面上,發出輕微的咚咚聲響,白樘思忖半晌,忽然抬頭。 曾經那次,崔云鬟同趙黼來到刑部同他密說內情之時,曾提過一句。 她說:“我記得那兇手的聲音……” 白樘眸色變幻:那女孩子聽過兇手的聲音……原本不足為奇,然而她說的是“我記得”三字。 不知為何,白樘覺著這一句話,大有含義。 白樘忽地道:“來人!”門口一名侍者走上前來,拱手領命,只聽面前的侍郎說道:“立刻去世子府,務必面見世子,親對他說……我請世子跟鳳哥兒即刻前來,有事相商?!?/br> 誰知半晌那人回來,卻帶了一個叫白樘轟然驚心的消息。 同一日,世子府中。 這天日色明麗,正是宴請賓客的黃道吉日。晏王妃一大早兒起身打理收拾,又派侍女過來督促趙黼。 不料趙黼卻也早就起身,且已經沐浴過了,著一身絳紅色的錦緞袍服,袍擺繡著極華貴的江牙海水紋,金冠玉帶,更顯得豐神俊朗,威貴天成。 他今兒似乎興致格外高昂,吃了早飯,就去給晏王妃請安了,晏王妃見他如此打扮,著實是萬中無一的出彩,心里自然格外喜歡。 趙黼請安過了,便自回來,因知道這會子云鬟多半在書房,他便直接拐了去,不料卻并不見人。 趙黼本要出去找一找,轉念一想,倒也罷了,走到書柜前面兒瞧了一會子,便抽出一本來,原來他記得,這正是昨兒晚上云鬟看的那本,本以為是什么好的,垂眸看時,卻見是一本《法華經》。 趙黼啞然失笑,翻開來看了幾頁,卻見滿眼的“須菩提、迦旃延、大迦葉、目犍連……”竟是一無所知。 又見寫得是:“……若有人聞妙法華經乃至一偈一句,一念隨喜者,我亦與授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記?!彼硬幻靼琢?,勉強看了會子,便覺得頭暈目眩,只得趕緊合上。 趙黼嘆了口氣,悻悻道:“這是滿口子的是些什么,比之乎者也還難懂呢,她怎么竟能看得下去?如今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而此刻,云鬟卻因要遠遠地避開沈家姐妹,便自躲開了去,因來至偏院,忽地聽里頭有女孩兒說話的聲音。 細聞,乃是伺候趙黼的流蘇,有些煩惱似的說:“世子真是越發古怪了,王妃派我來伺候,是什么意思,你們都知道了,怎么偏偏他不知道?!?/br> 有丫頭笑說:“jiejie這兩日怕是辛苦的很了,在世子跟前兒轉來轉去,又白白地拋了那許多媚眼,怎奈世子都看不見?!?/br> 流蘇心惱,又抱怨:“你少來……要不怎么說世子怪呢,偏待那書童像是跟對別人不一樣?!?/br> 丫頭道:“其實王妃也察覺了,故而前兒才傳他去問,不過看著他對答倒是很妥當的,人物也很好,王妃便才不計較了?!?/br> 兩個人正說著,隔院忽有人道:“沈家姑娘來了!” 流蘇便嘆道:“這沈姑娘雖看著極好,誰知道是不是個厲害的,若真成了咱們世子妃,以后也不知怎么樣?!?/br> 那人道:“王妃看中的人物,只怕錯不了,何況兩個沈姑娘都是難得的,出身又高貴,只怕世子也是喜歡的?!?/br> 兩人一邊兒說著,一邊沿著角門自去看熱鬧了。 云鬟聽到這里,便轉身離開。只往后院僻靜處去,走了不知多久,估摸著已經入席了,才往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