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
趙黼驀地聽王妃說出這番話來,神情不覺微變。 晏王妃道:“你父王從不肯對你說以前的事兒,你可知,他是為何遠遠地發配似的去了云州的?” 趙黼只是看著王妃,眸光閃爍。王妃又輕聲道:“可知當初還未立太子之前,圣上最屬意的是何人?” 晏王妃雖未明說,趙黼如何會不知道?果然王妃道:“只是你父王生性慈和,他不愿跟手足相爭,才自請去了封地。如今圣上年事已高,大概是想念兒子孫子了,才不停地把你父王跟你召喚回京,可圣上的心意,給那些人看著,不免刺了他們的眼?!?/br> 趙黼復低下頭去,晏王妃長嘆了聲:“我們雖不貪圖什么,可誰知別人心里怎么想?你父王縱然去了云州,然而那王府里不清不楚的人也不知多少,就不必提隔三岔五在王府門外探頭探腦的那些了,云州雖僻遠,竟也是處處受制于人……” 晏王妃說到這兒,驀地停住,皺眉又道:“另外,你在鄜州那幾年,雖瞞著天下人,但你不在府內的日子,我每每做夢驚醒,都擔心你出了事,不知多少次是哭醒過來的?!?/br> 趙黼低低喚道:“母妃……” 晏王妃凝視著他,眸中透出欣慰之意,抬手在他額角輕輕撫過,道:“得虧上天庇佑,讓你有驚無險的……你自個兒又爭氣,不比那些手軟腳軟不長進的,所以也怨不得圣上多疼你?!?/br> 晏王妃說著,挪步沿著水上的九曲回廊,往那湖心的亭子里去,邊對身旁趙黼叮囑道:“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所以母妃這次回京,想替你找一門好人家的女孩兒,至少能在這京中立足穩當一些。沈丞相權傾朝野,連太子都要忌憚他三分,若是跟他家結了親,他自然會對你多有助力?!?/br> 趙黼半垂著頭,忽地微微一笑。 晏王妃思忖道:“只不過,我心里喜歡的是舒窈姑娘,可惜她并非沈丞相正統所出,那沈妙英姑娘,雖也是個好的,但卻不似舒窈沉靜內斂,綿密周到,若是舒窈在內相助,對你是大有裨益的?!?/br> 晏王妃說完,就看趙黼,卻見他正揚首凝眸地看向別處,恍然未聞。 晏王妃一怔,才要叫他,心頭一動,也轉頭看出去,一看之下,才見蓮湖對面兒的廊下,花木扶疏之后,仿佛有個影子若隱若現。 花木掩映,搖搖曳曳,那人身后是雪白的墻,又靠著絳紅色的柱子,越發顯得耀眼醒目,仙姿曼態,因微微地仰著頭,可見那精致蘊秀的眉眼,卻透著一股清絕出塵之意。 晏王妃看了會子,覺著這情形既美且好,竟如一副無可挑剔的美人圖一般,叫人的心也醉醉軟軟起來了。 晏王妃不由問道:“那女孩子是誰?” 亭子旁邊兒的侍女聞言,便忙張望,趙黼因聽見了,便笑說:“什么女孩子,那是跟著我的鳳哥兒呢?!?/br> 晏王妃聽了一驚,隱隱地有些失望:“是他?” 趙黼打量晏王妃的神情,笑道:“可不是么?母妃如何把他認作女孩子了?想必是忙著給我挑媳婦兒,便把人也錯認了?!?/br> 晏王妃聽他打趣起來,才把先前那有些沉郁的心境掃開了,也笑說:“你既然知道我的這份兒心,可也幫著上心些呢?別讓母親一個人干著急?!?/br> 趙黼點頭,晏王妃便吩咐侍女道:“你去把那孩子叫來?!?/br> 侍女行禮而去,趙黼忙問道:“叫她來做什么?” 晏王妃掃他一眼,道:“你別怕,我自有話問?!?/br> 趙黼摸了摸下頜:“我又怕什么?” 晏王妃哼了聲,仍是回身坐了。 不多時,果然見侍女領了云鬟過來,晏王妃上次雖見過她,卻并未多想,這回又細看,見果然是清逸動人的很,然而想到竟是個男孩子,剎那間心里又有些惋惜之意。 此刻云鬟行了禮,晏王妃便道:“你今兒跟著世子去靜王府,是一直伺候身邊兒么?” 云鬟道:“回王妃,并沒有,多數只在外頭守著?!?/br> 晏王妃原本要問她靜王是如何說話的,聞言道:“那也罷了,世子近來都做了些什么?出門去過什么地方兒?有沒有鬧事,你且仔細同我說?!?/br> 云鬟還未回答,趙黼道:“母妃,是要查我不成?若真心要查,就直接問我罷了?!?/br> 晏王妃瞥他一眼:“心虛了?我問你,你未必肯對我說實話,只哄瞞搪塞罷了,比如恒王府那件事。我只問他?!?/br> 趙黼只得???,無奈看向云鬟,云鬟卻并無慌張之色,沉靜答道:“世子多數只在府內,晨起練拳習射,晚上挑燈夜讀,也不曾出外鬧事,這段時日只去過靜王府跟恒王府兩處?!?/br> 晏王妃見她語氣沉穩,答得淡然自若,挑了挑眉,眼中透出幾分滿意之色,復問:“黼兒晨起習武,我是知道的,如何他晚上果然讀起書來了么?” 趙黼聞言,不由真個兒有些“心虛”,晏王妃便追問:“都讀的什么書?” 云鬟道:“近來在讀的是《大學》?!?/br> 趙黼忍不住咳嗽了聲,晏王妃卻笑起來:“果然?那究竟是讀到哪里了?你且同我仔細說來?!?/br> 云鬟想了想,答道:“昨兒聽世子念的是‘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她淡淡地一一念來,果然如認真背誦的一般,還未說完,晏王妃已經大笑起來:“好了好了,我是信了?!?/br> 云鬟方???,晏王妃轉頭看向趙黼,眼中含笑:“先前我還擔心你只顧玩樂,原來果然也讀起書來,唉……可見你也不是一絲一毫不放在心上的?!?/br> 趙黼只得稱是,垂頭的功夫,便斜睨云鬟,卻見她面不改色,又似“目中無人”,只垂眸看著地面而已。 晏王妃也看云鬟,因嘆道:“原本我以為你只是挑個好看的孩子跟著罷了,不想他果然是個伶俐得用的,我倒是放心了,罷了,你們去吧?!?/br> 趙黼謝過,忙起身,又看云鬟,云鬟也謝了恩,起身后退兩步,方跟著他去了。 且說趙黼離了九曲長橋,回到廊下,見左右無人,便止步回身,忍笑問道:“你如何敢當著母妃的面兒,扯這等大謊?” 云鬟后退一步,離他遠著些:“我扯什么謊了?” 趙黼卻又上前一步:“你說什么我挑燈夜讀……” 云鬟便轉開頭道:“原本是世子跟靜王爺說的,我不過轉述罷了?!?/br> 趙黼大笑:“那《大學》呢?我可是沒耐心讀那勞什子,你不是不知我最煩那之乎者也的,一股酸腐之氣?!?/br> 云鬟冷道:“我著實不知。且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又哪里酸腐了?世子先前不讀,那從今兒就開始讀罷了,這樣才不負王妃望子成龍之意?!?/br> 趙黼本滿心好笑,聽了她末尾一句,卻慢慢地斂了笑意。 是夜,趙黼果然在書房內,便要真的“挑燈夜讀”,燈下看著那本書,翻了兩頁,便有些昏昏欲睡,哈欠連天,喝了一碗茶竟也無用。 誰知抬眼之時,卻見云鬟坐在對面兒靠墻的椅子上,正也在看書,卻是一臉的恬靜安然。 趙黼看了會兒,只覺著比眼前這本書好看多了,不由道:“你要是這本書就好了?!?/br> 云鬟不解,抬眸看他。 趙黼道:“我就看一輩子也不覺厭倦?!?/br> 云鬟定睛看了他半晌,仍是波瀾不驚道:“一輩子長著呢,這話說的未免太早。豈不聞李太白也說:‘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br> 趙黼笑道:“他是沒見過你罷了,見了你,自然也不這樣說了?!?/br> 云鬟皺眉:“世子安生看書罷了?!?/br> 趙黼心頭亂跳,哪里能安心,便無話找話,竟問道:“對了,你白日跟我說,那雷揚是個孝子,你如何知道?又是如何知道他會反手劍的?” 云鬟靜了靜,才淡淡道:“先前在侯府,曾聽父親說起來的?!?/br> 趙黼“哦”了聲,還待再說,云鬟道:“不看書那就安歇吧?!?/br> 趙黼忙一疊聲道:“看!當然看,說挑燈夜戰……咳,挑燈夜讀,那就讀……”悻悻地翻書,卻仍不住眼地偷看。 誰知正看間,卻見云鬟冷冷地把書一合,起身徑直出去了。 第128章 且說這兩日,白清輝因在蔣府之中做客。 清晨還未起身,朦朧之際,便聽得外頭嚯嚯之聲,清輝微睜雙眸,卻見窗紙上隱隱仍有些暗藍,天尚未明呢。 清輝知道蔣勛又早起晨練,翻來覆去,因爬起來,披衣出外相看。 開門之時,卻見院中,有道影子騰挪躍移,矯健生威,果然是蔣勛著月白勁裝,把一柄劍揮舞如風,滿目只見劍影如霜,又似雪片爍爍,著實好看非常,讓人精神都為之一振。 阿澤站在檐下,正緊緊盯著,時而出聲指點。 清輝盯著看了會子,不覺微露出笑意,他因向來怠懶,最厭煩揮刀動槍,因此這幾年來武功也毫無長進,只會胡亂揮兩拳罷了。 蔣勛卻不同,自打兩年前那次失聲痛哭之后,日日發奮,絲毫也不敢怠慢。 照阿澤說來,蔣勛的資質其實也并非上乘,但他如此勤奮,劍術竟也日漸精進。 原本阿澤還只三招不到便能將他制住,漸漸地便十幾招才能壓制,再到后來,便需要凝神仔細,過個幾十招,才能覷空贏他,這還是因為阿澤畢竟對敵經驗豐富,而蔣勛卻從未跟人生死相斗過、到底缺上一層之故,但是如此卻已經是極難得了。 清輝看在眼里,心中便想:“這就是所謂‘有志者,事竟成’罷了?!币矠槭Y勛高興。 蔣勛一套劍法舞罷,便收勢回來,阿澤竭力挑了兩處不足的地方,說了一番。 蔣勛又復練了一會子,總算滿意,這才去洗了澡,又復回來,大家坐了吃早飯。 阿澤因問道:“今兒無課,清輝有何安排?” 白清輝想了想:“上回去刑部,父親果然不肯答應借卷宗給我們看,更不肯透露他所得為何,今日我們去京兆府罷了,季陶然多半會在那邊?!?/br> 阿澤笑道:“四爺向來如此嚴謹,你們可別記恨?!?/br> 清輝卻并不在意這個,道:“這有什么?豈不聞‘事以密成,語以泄敗’?父親為機密之故,自然不肯向許多人告知,這也是他職責所在,原本我們也不過是去碰碰運氣罷了?!?/br> 可雖如此,到底是父子天性,清輝又天生洞察細微,前兒去刑部一趟,已經看出白樘必有所得,只是不知所得為何罷了。 清輝說到這兒,忽地想到見過的那“盧離”,一時停下筷子,若有所思。 蔣勛早給他剝了一個雞蛋,放在跟前兒,問道:“發什么呆呢?快些吃飯吧?!?/br> 清輝方回過神來,低頭看著面前圓白如玉的白煮雞蛋,因想了想,便道:“你們可還記得昨兒見過的那京兆府的捕快?” 阿澤道:“哪個?” 蔣勛卻道:“是叫‘盧離’的那個?跟陶然哥哥相識的?” 清輝點了點頭,阿澤才笑道:“原來是他。我當是哪個捕快呢?!?/br> 蔣勛就問是怎么了,清輝說道:“不知怎地,我覺著這個人有些怪?!?/br> 蔣勛聞言,面露猶豫之色,便低下頭去。 不料阿澤道:“這又有什么怪的呢?看著像是內斂些罷了,你們若知道他的出身,就明白這樣一點兒也不怪了?!?/br> 清輝見他仿佛知道內情,便忙問:“什么出身?” 原來阿澤昨兒因回刑部,自然便去班房等地跟舊時相識打招呼,因他年少,性子活泛,眾人都十分喜歡。 正說笑中,因看見京兆府的人從廊下經過。 阿澤隨口說道:“今兒京兆府來的人略多?!?/br> 他身邊兒有個年長些的書吏,掃了一眼,便對旁邊一個說道:“我仿佛看見張捕頭的兒子也在其中?你們看見了不曾?” 旁邊原本有五六個人,可因多數都是新進的書吏,于是倒有一半兒搖頭,還有人問:“張捕頭是誰?他的兒子又是誰?” 那知情的,不由嘆息苦笑,說不出口。 老書吏見這許多人都不知道,也是苦笑,道:“我倒是忘了,這真是長江后浪催前浪,已經鮮少有人記得張大繼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