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
此刻天還未亮,街上行人稀少,云鬟垂眸靜坐車中,把前塵往事極快想了一遍,面上便有了一絲涼涼淡淡地笑:原本崔老夫人就不喜歡她,這一次裝病不去赴宴,只怕惹怒了老夫人,故而借口打發她去家廟,也是有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應該是出了城了,云鬟也懶怠看,只抱著包袱靠在車壁上養神,耳畔聽見隱約人聲,她也不理會,直到有人道:“請姑娘下車?!?/br> 云鬟開了車門,抱著包袱下車,雙足落地之時,抬頭一看,忽地驚住了:卻見眼前的并不是什么家廟,卻像是一座宅院的角門。 左右再看,忽又發現這兒并不是城外的模樣,云鬟遲疑間,前方一個小丫頭垂手站在角門處,道:“姑娘快請進來?!?/br> 云鬟遲疑道:“這是哪兒?” 丫頭催促道:“有人等著姑娘呢,閑話休說,快請進來就知道了?!?/br> 云鬟見她似有不耐煩的樣兒,越發莫名,回頭卻見那馬車早已經自顧自去了,身邊兒竟再無一人。她略一遲疑,只得抱著包袱隨著那小丫頭走了入內。 才進了門,那丫頭就立刻把門關上了,轉身頭前領路。 云鬟略微有些忐忑,舉目看去,卻見眼前是一片花園子,那小丫頭在前走的飛快,云鬟待要問她幾句,她卻總不回頭。 后無退路,云鬟咬牙隨之往前,出花園,穿過抄手游廊,又經九曲橋,過兩座穿堂,一刻鐘左右,終于來至一座明堂跟前。 那丫頭也不多話,只示意她入內,便又如飛地離去了。 四周無人,此刻日頭初起,陽光從屋檐頂上照射進來,院子里的花草樹木竟是極茂盛的,許多花樹竟有一人高,在太陽光之下,參差斑駁,搖曳影動,空氣之中有一股草木的新鮮之氣。 日色落在她的雙眸中,有些微微地耀眼,云鬟瞇起雙眸看了會兒,望見屋頂上的瑞獸,沐浴光中,威武森嚴。 云鬟張望半晌,瞧不出究竟,吁了口氣,才要回身進廳,便聽有人低笑了聲,道:“你只顧在外面呆看什么?里頭有老虎會吃了你?” 乍聽這把聲兒,云鬟簡直不能信,猛然回頭,卻見日光照進明堂,里頭有一個人正負手踱步走了出來,太陽光慢慢地從他腳下上移,一寸一寸照亮了那繡云紋的袍擺,如意玉扣帶,以及衣裳未曾掩好、略敞著的領口……蝶骨之上,頸間微微凸起的喉結,明潤的唇色……均都浸在日影之中,顯得清晰閃耀,溫暖明亮。 第115章 耳聞其聲,眼見其人,竟似是“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云鬟看著趙黼,半晌便轉開目光,微微嘆了聲。 趙黼踱步來至身前,歪頭打量,見她今兒只穿著荼白色的對襟褂子,配著淺褐色留仙裙,竟是素凈的過分。 頭發松松地挽著烏云,斜插著一支珍珠簪子,素手上戴著一個并不罕見的粗糙小金戒指,除此之外,通身竟再無其他首飾,連個耳墜子都不曾有,竟果然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趙黼湊近看了會,點頭道:“你還是沒有穿耳洞呢?” 云鬟蹙眉,覺著他這句話隱約異樣。 趙黼卻又嘖嘖地挑剔道:“手上戴的那是什么?哪里撿來的破爛兒東西?” 云鬟不由縮了縮手,摸了一把那戒指,這自然是崔承先前送的,云鬟素日本不戴著,只昨晚上因想著不知要在家廟住多少日子,故而特意翻出來戴上,也算是個念想兒。 趙黼見她不答,偏又問道:“我給你的那簪子呢?” 云鬟不看他,只眉睫微動,忍不住略抱緊了懷中的包袱。趙黼靠得這樣近,如何看不出來,雙眸盯著云鬟,那眼睛也一點點亮了起來,笑道:“是帶著呢?” 云鬟手指壓著包袱,不敢再動,只淡淡道:“不曾?!?/br> 趙黼含笑打量了她片刻,忽然伸手將她的包袱奪了過去,笑道:“何必問你?我看看就知道了?!?/br> 云鬟著急:“你做什么?”舉手要奪回來,趙黼卻已經舉著包袱,敏捷地后退出去,笑道:“我瞧瞧又有什么打緊的?” 云鬟提了裙擺追過去,急道:“你別亂翻我的東西!” 趙黼已經躥到身后桌邊兒,飛快地打開包袱,先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只葦編小牛犢兒,正憨頭憨腦地瞪著他,趙黼一愣,不想竟先看到這東西,拿出來瞧了眼,笑道:“這是什么古怪玩意兒?”倒也不以為意,隨手放在桌上。 云鬟此刻已經追了過來,見他把牛犢兒放下,就忙拿起來抱在懷中,又去攔他。 趙黼一手擋著她,總不讓她靠前,一邊兒手指亂翻,見無非是幾件換洗的衣裳,往下,竟還有幾件貼身小衣……他愣了愣,不由縮手,回頭看云鬟,卻見云鬟紅著臉,滿面惱色。 趙黼咳嗽了聲,訕訕笑道:“你沒帶我送的簪子?” 云鬟咬了咬唇,一言不發,眼中幾分冷意。 趙黼抓了抓眉角,不死心又問道:“真沒帶?” 云鬟走上前來,便要把包袱收起來,趙黼因見了她貼身的東西,知道若還亂翻,只怕真惹怒了她了,當下不再亂動。 頃刻,云鬟收了包袱,仍把小牛也放了進去,扭身便要走。趙黼見狀,急跳前幾步攔住她:“你去哪兒呢?” 云鬟垂著眼皮兒,靜靜道:“我回府去?!?/br> 趙黼道:“不是要把你送到家廟么?” 云鬟道:“我去家廟?!?/br> 趙黼見她神色雖淡,卻隱含惱怒之意,便笑道:“別去那地方,你就自在在這兒住一段時日吧?!?/br> 云鬟抬眸看他,方冷冷道:“世子這是何意,青天白日的,是擄劫良家女子?” 趙黼噗地笑道:“我雖有此心,只是你這良家女子不是好相與的,我怕傷著自個兒?!?/br> 云鬟懶怠同他斗口齒,邁步要從他身側過。 趙黼張開手,偏攔住她,云鬟往右側去,可怎能跟他的身手相比?竟像是被束在漁網中的魚兒,這廳門口雖就在跟前兒,卻無論如何也走不出一步了。 云鬟再好脾性,此刻也禁不住大怒了,當下把包袱狠狠往地下一摔:“世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包袱墜地,發出“咚”地一聲,聲音雖小,趙黼卻已聽見了,垂眸看了眼,道:“我是為了你好,不是歹意,你何必發這樣大脾氣呢?” 云鬟道:“我自好端端地,用不著誰對我好,世子把好心收一收,我就謝天謝地了?!?/br> 趙黼瞅了她一會子,點頭笑道:“我知道你對我心有成見,是以我做的什么都是不好的,都會害你,是不是?” 說罷俯身,竟把地上的包袱撿起來,撣了撣皮兒上的微塵,只是左手托著包袱底兒,暗中輕輕地捏了捏,隔著包袱,在各色衣裳之外,另有一物有些yingying地。 趙黼眼底又透出幾分明亮來,抬眸看著云鬟,笑道:“這小牛犢兒是哪來的?誰送你的?” 云鬟聽聞,忙又把包袱扯了回來。 趙黼挑眉道:“誰還跟你搶不成?我若要,一千個也有?!?/br> 云鬟被他磨得沒了法子,扭過頭去,低低道:“你到底想如何?我是奉命去家廟的,你做什么又這樣,你若想害我,何必費這許多心思,直接動手給人一個痛快?!?/br> 趙黼斂了笑,頃刻方慢慢說道:“我說是為了你好,你只是不信,我說什么也無用,等過了這段時候,你才知道我的心呢?!?/br> 云鬟哼了聲,道:“我并不想知道世子的心怎么樣?!?/br> 趙黼眼睛看著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卻又長長地吐了出來,點點頭,走開兩步。 此刻日光滿堂,兩個人都站在太陽光里,夏日的陽光甚是強烈,兩個人的身影皆披著明熾的金色,衣角發端,隱隱有光,竟透著些虛幻之意。 趙黼道:“家廟那邊兒你不用擔心,我都替你安排好了,你只安心住在這兒就成?!?/br> 云鬟已沒了言語,橫豎不管她說一千次一萬句,磨破嘴唇說干喉嚨,趙黼竟只有一招,就是“不聽”,他竟從不肯聽她所說,只“我行我素”。 忽地趙黼問道:“你可知這是哪兒?” 云鬟仍是不答,趙黼回頭看她,忽地又笑了笑,眸子在光芒里,略透出幾分溫柔之意:“這是世子府呢,你別跟我高聲兒亂鬧了,可知隔了三重院落,就是我母妃的住處了?” 云鬟微微一愣:“你把我帶來這兒做什么?” 趙黼道:“不帶你來這兒,又把你放哪兒?自然是放在我身邊兒最為安心了?!?/br> 云鬟大惑不解,趙黼又端詳著她:“你又以為這是哪兒?你以為我要……” 云鬟扭開頭去,一個字也不肯說了。她自然是深知趙黼為人的,從來是個百無禁忌的狠角色,前天他夜闖崔侯府,已經是十足驚世駭俗,興許……是因不忿被她那樣對待,故而借著這個機會,把她偷偷地“劫”了過來,竟不知要用什么法子來對付她——畢竟以此人的手段,作出什么來也不足為意。 可是萬想不到,這竟是世子府,他又坦誠王妃就在左近,這……到底是有何意?難道要明目張膽的行兇不成? 趙黼見她不答,便笑道:“你隨我來,我給你安置了住處?!?/br> 云鬟如在霧中,到底想不通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趙黼上前拉了拉她的衣袖,云鬟將袖子扯回來,仍是瞪著他。 趙黼對上這雙清水明眸,雖然知她無情,可被如此嗔視,卻又是一個“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他心底竟有幾分漣漪漾動,無法按捺。 趙黼便笑道:“昨兒晚上過去,竟沒好生看清楚,今兒瞧得仔細,這兩年來,阿鬟竟越發出落,如何越來越好看了呢?” 云鬟才要斥他,又懶得費口舌。趙黼忽然若有所思:“怪不得先前我母妃設宴,季呆子高興的手舞足蹈的,只可惜,他竟是白高興了一場了?!?/br> 說到這兒,忽然又一探手,把她的包袱復搶了過去:“你若不跟上,我就再打開翻找?!?/br> 云鬟冷笑,趙黼見這招兒沒有用,便又傾身過來,道:“你若不跟上,我就抱你……進去?!?/br> 這張容顏就在眼前,清晰的太過,幾乎能看見他瞳仁之中倒映著的她的小小影子。 然而趙黼雖是笑吟吟地,但這句話卻并非說說而已。 趙黼抱著包袱,得意洋洋地領著云鬟來到內室,卻見并不是女孩兒的閨房,卻似是男人的住所,屋內并無任何一樣兒閨閣之物。 云鬟正莫名,趙黼道:“以后你就住在這兒?!庇治罩氖滞?,拉到衣柜跟前兒:“這兒是你的衣裳?!?/br> 衣柜打開,里頭竟都是些男子的服飾,云鬟默默看著,暗中吸了口氣:“我不明白?!?/br> 趙黼道:“還記得上回帶你出去的時候?這幾日你就是我的小書童了?!彼f完之后,便把衣裳翻了翻,掣出一件冰藍色縐紗的圓領袍,自作主張道:“先穿這件兒吧?!?/br> 日影高照,街頭上人卻依舊不少。 趙黼撐著一把傘,邊走邊對云鬟道:“雖然想把你鎖起來,可又怕你格外記恨我,帶你出來逛逛,你一高興,興許就喜歡了呢?” 先前在世子府內換了衣裳,趙黼便扯著她往外走,云鬟心中難免緊張,這畢竟并非等閑之地,趙黼身邊兒又不乏眼明心亮之徒,他的膽子到底多大?何況如今王妃更在府內。 趙黼瞧出幾分來,便道:“不必怕,只管跟著六爺,誰敢為難你試試?!?/br> 幸而云鬟是個恬淡不驚的性子,便輕輕搖了搖頭:“你也太敢胡鬧了,不怕給王妃知道?” 趙黼笑道:“我身邊兒若是多個丫頭的話,母妃自然會立刻知道,多個小廝又算什么?”他便帶著云鬟,大搖大擺地出了世子府,果然無人敢多言。 因云鬟不會騎馬,兩人便只乘車而行,行到那熱鬧地方才停了。 沿街而行,因來往人多,也沒有人格外留意他們兩個,云鬟心里提著的那口氣慢慢松了下來,才轉頭打量周遭。 見那路邊兒上,各種客棧,當鋪,小吃棚鋪,酒肆茶樓,成衣店,米鋪干果,以及日常用物等,無有不全。 忽地見一個攤子,竟擺著各色的玩物,除了七巧板,孔明鎖等外,亦有捏的泥人兒,銅錢團獅子,布老虎,不倒翁,也有葦編的各色小物,無不惟妙惟肖,十分趣致。 云鬟禁不住多看了一會子,趙黼湊過來看了眼,道:“你那小牛犢子,到底是誰給的?是不是季呆子?” 云鬟不理,只頻頻看那童子抱魚吊燈籠,見兩個白嫩戴著肚兜兒的娃娃擁著一條金紅色鯉魚,頓時就想起在鄜州時候,跟阿寶狗娃他們在河畔玩耍撈魚的場景,不覺有些恍惚。 趙黼順著看去,舉手拿了,看了眼道:“粗的很?!痹器咿D身便走。 才走了十數步,身后趙黼趕上來,不由分說把一物塞在她懷中,云鬟舉手捧住,卻見是那童子抱魚燈,不由詫異:“你……” 正在此刻,就聽有人招呼道:“世子爺!” 趙黼聽了這聲音,不由笑道:“怎么又是他?”轉過身去,卻見有一名身著湖藍袍的青年走了過來,向著趙黼拱手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