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
他本以為一切都會天衣無縫遮掩過去,正如他所說的一樣,夏御史為人十分迂腐心實,且又有秀珠的貼身丫頭惠兒作證,——惠兒是夏府出身的人,有她如此說,夏御史又怎會懷疑? 雖然驚動了京兆尹,但畢竟都是同朝為官的人,且他又跟京兆尹暗中通氣,只說是男女私情,要顧及夏家跟曹家顏面,不易鬧大,因此京兆尹的人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再加上曹府的人眾口一詞……當即便了結了此事。 誰又能想到,不到半年,便事發了,且落在這樣棘手的一個人手中。 案發的起因,兩人的尸體,外加人證,物證,都在眼前。 曹墨辯無可辯。 沉默半晌,曹墨道:“我不明白,侍郎是從何時懷疑了下官的?” 白樘道:“你想知道?” 曹墨點頭,又道:“侍郎又是如何知道那藏尸之地的?”他親自調教出來的心腹,之所以不曾放他們遠遁,正是因為有絕對的信任他們不會走漏消息,就算是白樘,也未必會從他們口中問出端倪:何況他們也不是傻子,若不供認,自然無法定罪,若是認了,就是死罪逃不脫。 難道白樘竟真的是“白閻王”,手眼通天,能看穿冥冥中的一切不成? 第108章 正在這時,就聽外頭有人顫聲道:“真的是你殺了秀珠?” 曹墨猛然回身,卻見是夏御史站在刑部大堂門口,被兩個公差攔住,無法靠前。 白樘一抬手,那兩人才撤開。 曹墨無言以對,夏御史走到他跟前兒,眼中仿佛要滴血一般,啞聲道:“你……我敬你為人,才肯把妹子許配給你,你卻……打殺了她?還騙我說……她跟人有私?” 曹墨轉開頭去,皺眉道:“是她太不識趣了,若不是她做鬧出來,也不會至此?!贝丝趟圆挥X自己有錯,反更懷恨。 夏御史聞聽此言,如呆如癡,仿佛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嘴角牽動,難以自制。 他死死地盯著曹墨:“你殺了我妹子,還讓我疑心她的品行不端,你殺了她……甚至她死了這半年……我還恨著她、以她為恥……” 曹墨不語,只看向別處。 夏御史眼中淚珠滾滾,盯著他看了會兒,忽地猛撲上前,雙手死死地掐住曹墨的脖子,目眥俱裂,叫道:“你是不是畜生!你是不是!是不是!” 曹墨躲閃不及,也并未想到如此,只覺得夏御史手如鐵鉗般,掐的他喘不過氣來,剎那間,眼珠子跟舌頭都要彈出來似的,只是拼命掙扎踢打,卻無濟于事。 兩邊數個公差忙上前,死命拖拽,才勉強把狀若瘋虎的夏御史拉開,而曹墨已經露出眼白,手足癱軟,幾乎當場斃命。 主簿寫了供詞,讓曹墨畫押。白樘看過無礙,叫人摘去他冠帶脫去袍服,押入大牢。 一直到曹墨去了,夏御史才緩過來,他朝上看看,向著白樘行了個禮,道:“多謝白侍郎?!?/br> 白樘只一點頭,并無多余言語。 夏御史轉身出外,失魂落魄,出刑部大堂之時,幾乎被門檻絆倒。 勉強站住,一抬頭,就見門邊兒站著兩人,正是夏夫人跟夏秀妍兩個,——方才里頭在審,她們兩個聞訊趕來,便也一直在外頭聽著。 夏御史站在原地,直直地看著母親跟妹子,淚珠從通紅的眼中跌落出來,半晌,方快步上前,跪地哭道:“母親!” 夏夫人抱著他的頭,揚首含悲,卻忍著淚,顫聲道:“不必哭了,如今……好歹真相大白,秀珠……也終于不必再背負那不堪污名了,這已經、夠了?!?/br> 夏御史擁住母親雙腿,放聲大哭。 不出兩日,此案已經滿城皆知,那些知道內情的人,才明白原來夏秀珠竟是被親夫冤枉害死的,不由皆都唏噓。 曹墨跟一干犯案人等,自有刑部定罪不提。 而在鳳儀書院內,夏秀妍一連十數日不曾露面,那些曾戲弄過她的女學生們,想到昔日所作所為,各自都十分慚愧。 這一日早上,沈妙英因看著那座上仍空空地,便道:“真想不到,世間竟有這樣兇狠之人,渾然不念結發之恩,竟是何等的禽獸心腸!真真可憐了秀妍的jiejie?!?/br> 云鬟垂首不答,沈妙英又道:“不幸中的萬幸是多虧了白侍郎英明,不然的話,豈不是死也不能瞑目,竟要冤屈一輩子的?!?/br> 沈舒窈看她一眼,忽地咳嗽了聲。 此刻,室內的學生們紛紛往外看去,沈妙英跟云鬟也都轉頭,卻見竟是夏秀妍從門口走了進來。 室內室外齊齊寂然,有在夏秀妍跟前兒的學生,忙給她讓開路,大氣兒不敢出一聲。 秀妍面色倒也平靜,自己走到位子上,慢慢坐了。 如此,不覺將到晌午,學生們各自散去。 云鬟依舊落在后面,正要收拾出門,卻見夏秀妍走了過來,沈舒窈跟沈妙英本是要等她一塊兒的,見狀便在門口相侯。 云鬟止步,不知如何,夏秀妍先屈膝行了禮,復雙手鄭重遞過一樣東西來,說道:“這是母親命我送給jiejie的?!?/br> 云鬟道:“這是什么?為何送我……”心念一動,便停了口。 夏秀妍望著她,道:“母親說:深謝jiejie,還說……夏家欠了jiejie大恩,夏家人會記住的,以后jiejie若有差遣,便拿此物為據,夏家會全力以赴?!闭f話間,眼睛已經紅了,卻仍向著云鬟笑笑,又行了禮,方轉身出門去了。 云鬟目送她離開,打開那小小盒子,發現里頭放著的,原來是一枚紫檀木的刻像,長長方方,如同腰牌一樣,已有些年頭似的,中間是極精致的麒麟形。 夏家并不算是名門望族,夏御史跟曹墨也是平級,然而曹墨之所以要籠絡夏御史的理由,追根究底,卻是因為夏夫人的緣故。 夏夫人品性賢良慈柔,年輕的時候,曾是宮內女官,還是一手帶大了靜王的人,時至今日,靜王見了她,都要稱一聲“乳母”。 云鬟自知道夏秀妍方才那一句的允諾,實則非同小可。 蹙眉看著此物,微微出神之際,云鬟忽地又想起,那日在宣平侯府門口跟夏夫人遙遙一望。 當時那貴婦眼中是掩藏不住的隱忍的悲傷,云鬟只以為是因為自個兒婉拒了她,故而她有些傷心。 可是現在……手指撫過那麒麟形:或許在夏夫人去找自己之時,她就已經猜到了夏秀珠不在人世了,但是身為人母,仍要拼一口氣,不管如何,也要替女孩兒討回公道。 眼底微有些潮意,將腰牌好生收起來,云鬟往外而行。 沈妙英跟沈舒窈兩個在廊下,正放慢步子等候,見她走來,便才說:“如何這樣慢?方才夏秀妍跟你說什么呢?” 云鬟搖了搖頭:“沒什么?!?/br> 沈妙英打量她一會兒:“那也罷了?!北阃熘氖滞馊?。 三人徐步經過廊下之時,便見有幾個女孩子站在庭院花樹底下,不知誰說句什么,便齊齊笑了起來。 沈妙英不解,因略微留神,便聽其中一個說道:“聽說王妃是極高貴可親的,只是我并沒福分親眼見著?!?/br> 另一個說道:“倘若王妃果然設宴相請,jiejie自然就見著了,又何必著急呢!” 又有人道:“聽說已經請了幾家的太太奶奶并姑娘們……誰能去誰不能去,還不一定呢?!?/br> 忽然一人放低了聲兒道:“你們說,晏王妃這回如何親自回京來了?且又相請這許多女眷們,是不是因為世子殿下是那個年紀了,所以才……” 眾女孩兒說不下去,又羞又樂,均笑起來。 沈妙英心念轉動,便嘖了聲。 云鬟因心思不在這些上頭,也并未在意。不料沈妙英回頭問她道:“meimei,你家里收到請帖了不曾?” 云鬟問道:“什么請帖?” 沈妙英正要說:“是晏王妃……”便聽得一聲咳嗽,原來是沈舒窈在前頭,輕聲道:“偏你多話,肚子里藏不住丁點兒事?!?/br> 沈妙英瞅了她一會兒,忽地笑道:“這有什么可忌諱的?是jiejie你多心罷了?!?/br> 沈舒窈帶笑垂眸:“原來是我多心了?” 云鬟略覺古怪,因才問:“你們在說什么,如何我不懂?” 沈妙英見她果然不知情,便道:“你方才沒聽見那些人在議論紛紛么?是晏王妃回京來,要設宴相請各家女眷呢,他們便猜測是因晏王世子年紀不小了,王妃此番特意回京……來挑世子妃的!” 云鬟微怔,繼而淡淡道:“原來如此?!?/br> 沈妙英歪頭問道:“我家里已經收到請帖了,故而我問你,你們府里收了不曾?” 沈舒窈聽她果然仍問出來,因搖著扇子一笑,就看云鬟。 云鬟道:“不曾收著?!?/br> 沈妙英愣了愣,沈舒窈遂嘆道:“你總怪我說你……這幸而是云鬟meimei,她不是個多心嫉妒的,才不以為意,倘若是那別的什么人,人家沒收著請帖,你收著了,偏又巴巴地來說……她們未必不會以為,你是在有意炫耀呢?!?/br> 沈妙英聽了這句,起初仿佛匪夷所思,細思卻覺有些道理,便苦笑道:“哪里竟有這許多想法,我不過好奇問問罷了,就又炫耀、又嫉妒起來了?簡直千古奇冤?!?/br> 云鬟道:“這并沒什么,我也知道jiejie的性情,不過心直口快罷了?!?/br> 沈妙英方笑說:“還是meimei懂我,若是別的人,我也懶得多嘴呢?!鄙蚴骜汉u頭。 說話間便出了書院,三人分別。 云鬟自上了車,只因沈妙英方才那一番話,不免又想到不該想的一些事,忙竭力壓下。 可難免心頭煩亂,舉手亂動了會子,無意中碰到袖子中的紫檀木腰牌,才緩緩回過神來。 忽然想起:夏夫人既然命秀妍道謝,自然是知道了她從中使力了,可她卻是如何知道的? 那一日云鬟親臨城外,憑著記憶中所知那種種,仔細比對,終于確認了先前土坡坍塌的具體之處,果然找到了夏秀珠跟曹白的尸身。 正是因為找見的及時,此刻的尸體仵作尚能檢驗,否則過了三年,尸身面目全非,無法確認本來身份,自也無法定案。 當時巽風隨護,連在場的刑部公差都認不出她。 夏夫人因何竟會謝她?自然不會是因白樘泄露的緣故。 畢竟白樘那人,一諾千金,又同她擊掌盟誓,云鬟紋絲也不懷疑此點。 然而關于曹府此案,云鬟不知的是,她所做的,其實遠不僅是指點找到尸身而已。 前世,云鬟并未進鳳儀。在那些女孩子們的捉弄下,夏秀妍的荷包便好端端地失蹤了,夏秀妍找不見荷包,哭了一場,從此倒也罷了。 她并沒有機會聽見那些流言蜚語,也并沒有回到府中苦鬧質問,荷包丟了,自然不曾因為搶救而傷了手。 若不是夏秀妍大鬧,若不是她重傷,夏夫人就不會因此觸動心事,失了隱忍,大哭一場后,在宣平侯府求于云鬟。 而另一方面,若非夏秀妍重傷,夏夫人痛哭失聲,夏御史也不會因為這雙重刺激,觸動心事,而暗中去見白樘,請求白樘“主持公道”。 可是對白樘而言,他其實早就盯上了曹墨跟宗正府的馬啟胥。 自從由儀書院林稟正之事后,白樘一直都格外在意此種案情,先前只因方荏身份非同一般,林稟正自知公正無望,才做出那些事來。 然而“八議入律”,等閑又怎能被掀動?連皇帝也不能首肯。 而自白樘提議將“禁止蓄養孌寵”入律之后,不多久,正有人向都察院檢舉說:宗正府馬啟胥私買良家子,虐待致死。 馬啟胥惶恐之下,便賄賂曹墨,想要把此事壓下。 殊不知這一切,白樘早就一清二楚,他之所以并未動手,只是在等一個合適時機而已。 對于夏秀珠跟曹白的無故失蹤,白樘也暗中命人調查。只不過一來因曹墨行事隱秘,二來,卻是忌憚夏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