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白樘舉手,把面前的一疊供詞拿起來,腕子一抖,往外擲下,剎那間,白紙黑字,飄飄揚揚,如雪片兒灑落在曹墨跟前兒。 寂靜無聲中,只有心跳怦怦然,曹墨彎腰,將一張張供詞撿起來,他垂著頭,倉促看了會兒,只覺得眼前字跡飄舞模糊。 手中攥著這許多供詞,曹墨澀聲問道:“白大人,這……這是何意?”仍要負隅頑抗。 白樘不答,只雙目沉沉地望著他,曹墨對上這種眼神,忽覺得自己額頭必然寫著“窮途末路”四字。 窒息之余,曹墨道:“這上面所寫的……竟是無稽之談,原本……夏秀珠跟曹白之事,下官還被蒙在鼓里,還是底下人對我說明才知道的,起初尚且不信呢,是內子跟舍弟不見了之后……才無奈信了,如今這些刁奴為何又反誣告下官?下官著實不解?!?/br> 白樘嘴角微挑,是一抹極重的嘲弄之色。 曹墨低了低頭,把心一橫道:“求大人看在同朝為官的面上,明察此事!還下官、清白!” 白樘聽到這里,才極緩慢道:“清白?你也配?!甭曇羯踺p,但字字如針,刺得曹墨心驚rou跳。 白樘卻并沒再理他,只吩咐道:“傳進來?!?/br> 一聲令下,門外有個人小步走了進來,曹墨回頭一看,手中握著的供詞呼啦啦地又墜落地上,雙足也似釘在了這刑部的大堂上。 當看見這人出現之時,曹墨才發現:實在天真,原來自己進了一張早就布置好了的網。 堂上的白樘,便是張網的人,從他邁步進刑部的那一刻,他已經一頭鉆進了一個死胡同,而他的一舉一動,在上坐著那人看來,不過是可笑的垂死掙扎罷了。 第107章 雖是深秋,夜間卻仍有些燠熱之氣。 曹府之中,夏秀珠帶著丫頭晴兒,一路往曹墨書房而來,將到書房之時,隱隱聽到里頭有說話的聲音,聽著仿佛是個男子的聲。 本以為并無外客的,夏秀珠聞聲止步,回頭對晴兒低聲道:“這會子了,怎么還有人在?” 晴兒道:“也并沒有人提起,莫不是二爺?” 夏秀珠又往窗邊走了兩步,見窗戶掩映,那人卻背對自己,可看著并不是曹白的背影。 夏秀珠一笑,才要走開,卻聽那人道:“既然如此,這件事就拜托御史大人了?!?/br> 曹墨笑道:“無妨,早先理事也已經同我打過招呼了,其實也并非什么極大的事,只是有些不好聽而已,何苦鬧出去大家臉上無光呢,便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最好?!?/br> 夏秀珠聽是商議公事,心知不能久留,便轉身欲去。 此刻先前那人道:“若是朝廷官員都如曹大人這般通情達理,懂得同僚相護,那眾人又何苦惶恐不安至此?” 曹墨笑了兩聲,道:“也不怪你們家大人心慌,委實是那白樘有些太不近人情了,先前好端端地還要改動自古以來的‘八議入律’呢,可知朝中百官,暗中也無不恨著他?” 夏秀珠聽到“白樘”兩字,因停了步子,又叫晴兒噤聲。 夏秀珠因出身官宦之家,兄長又是御史,自然知道何為“八議”,既是親,故,賢,能,功,貴,勤,賓。 簡單說來,便是皇親,皇帝故舊,德行出眾之人,有大才干之人,于國有大功,三品以上官員及爵一品位之人,勤于政務,國賓之尊。 若是這八種人犯了律法,三法司無權審理,只能先上奏皇帝,在皇帝御批之后再行事。 這對一些皇親高官來說,自然就如同一張護身符一樣。 然而在前段時間,白樘竟上了一道奏疏,大有撼動八議之意。 卻聽那來人也隨之道:“這白侍郎也忒多事了,都說他年青位重,將來這刑部尚書之位自也是他的囊中之物,難道他不是大官兒么?好端端地竟給自個兒挖坑,還得罪了這許多人,倒不知是為了什么?!?/br> 曹墨冷笑道:“還有更可笑的呢,因皇上不準此情,他不死心,不多久竟又上了一道奏折,提的更是很不上臺面的刑律,便是說什么……須要遏制官宦之家蓄養孌寵之風,更若是yin及良家子女,凡九歲以下者,是官員則革職,商賈罰沒家產,百姓流放等話……像什么樣子?!?/br> 那人叫苦道:“可知正是因為如此,我家大人心里掂掇不安呢!生怕給他捉到了,暗中派人仔細打聽,卻聞聽圣上竟并未駁斥……倒是讓人摸不著頭腦了,故而請御史多行疏通才好?!?/br> 曹墨道:“放心。所以說他無事生非,正經的人命官司等還忙不過來,卻只管這些無足輕重的,何況……論理說來:這也不過是尋常風氣罷了,玩樂而已,你我皆都懂,如今但凡當官兒的,豪富之家,甚至各位王爺家里,誰身邊兒沒有兩個略清秀點兒的孩子伺候呢?倒要他多管閑事?弄得怨聲載道?!?/br> 那人連連贊同。曹墨說的興起,便又道:“我們暗中議論,都說他多半是身有隱疾,不然的話……如何正妻生了公子后不多久亡故了,他一直到如今十多年,兀自是孤家寡人一個,平日里連個花酒都不去喝?不過,看著正經,身邊兒原本倒也跟著兩個極出色地孩子,私底下究竟怎么樣,誰又知道呢?!闭f到最后一句,便不懷好意地笑起來。 那人便也跟著笑了,笑得很是猥瑣。 窗外夏秀珠聽到這里,便皺緊眉頭:她自然也知道白樘其人,只因夏御史素來甚是敬重白樘,也以白樘為他朝中前輩般敬愛,夏秀珠耳聞目染,又聽外頭那些風評,心里自也知道白樘乃是個難得的清正好官。 如今見曹墨說的如此不堪,她便有些不喜歡。 只是如今當著人,且畢竟又是自個兒的夫君,還要顧惜顏面。因此夏秀珠只是隱忍,心里默默地思量,回頭該如何提醒一下曹墨才好。 不料兩人說到這兒,那來人因又小心問道:“是了,我聽聞監察院內,那夏御史也是個刺頭兒?不知于此事有沒有妨礙?” 夏秀珠萬想不到竟會提到自己的兄長,忙又留神細聽曹墨如何回答。 卻聽曹墨道:“他?你放心就是了,他為人雖然迂腐不知變通,然而是個心實愚笨的,不似白樘等那樣jian詐精明,我稍微哄騙兩句他就聽信了……何況他是我的大舅子,就算是知道了我從眾行事,難道還能為難不成?” 兩個人便又相視而笑起來。 夏秀珠原本隱忍,聽到這里,卻再也受不住了,正要走過去質問,晴兒見勢不妙,拉住她衣袖,低聲道:“奶奶!” 夏秀珠一頓,兩人在外頭一耽擱,里面便聽見了,曹墨問道:“是誰?”竟快步走到門口。 他踱步出來見是夏秀珠,微微一怔:“是你?你……怎么會在此?” 直到此刻,他的臉上仍沒什么驚慌或者心虛的表情,只是不悅地看著夏秀珠,仿佛覺著她的出現甚是不該,如此而已。 里頭那人也探頭探腦地出來,卻是個身著錦緞、微胖的中年男子。 夏秀珠顧不得避嫌,便皺眉道:“爺方才說的話,是有些太過了吧?!?/br> 曹墨皺眉,回頭看一眼那人——素來夏秀珠都十分溫順,如今當著外人的面兒,竟如此,曹墨也知道她必然是因為聽見他們方才議論夏御史,因喝道:“住口!我們商議正經事,用你婦道人家來多嘴?快快回后宅去吧!” 夏秀珠想著方才他那些話,又見他是如此做派,冷冷一眼,轉身而行。 晴兒慌里慌張地行了個禮,忙跟上。 兩人去后,那來人便對曹墨道:“尊夫人仿佛有些不快……大人還是留神些,方才也不知她聽見了多少。若是她把我們所說跟夏御史盡數告知,只怕大事不妙?!?/br> 曹墨道:“婦人小性罷了,難道還要忤逆夫君不成?放心,她并不敢?!?/br> 又說了兩句,見天色不早,那人便要告辭離去。 曹墨親自相送,還未出廊下,就見丫頭惠兒急忙跑來道:“爺,不知怎地,奶奶叫收拾包袱,要回府去住呢?!?/br> 曹墨臉色一變,那人也慌了,忙道:“這怎么說?” 曹墨道:“不妨事,我去看一眼,必不會橫生枝節?!?/br> 那人百般叮囑,說話間,就見夏秀珠帶著丫頭晴兒,正往外來,曹墨便叫人先送此人出門,自己卻攔住夏秀珠,那人無法,遠遠地看了眼,只得先出府而去。 這會兒,被帶上堂來的,卻正是那夜跟曹墨私會之人,——宗正府理事官馬啟胥的管家。 馬管家垂著頭,把前情說了,又道:“小人臨去前,見曹大人攔住了夫人,兩個人似有口角之爭,曹大人還打了夫人一巴掌,此后再如何,小人就不知道了……而后不出三日,就傳出夫人無故失蹤的消息,當時小人心里還猜疑來著,只不敢妄自揣測?!?/br> 曹墨盯著他,眼中有幾分驚怒之意。 馬管家偷眼看見了,因低聲又道:“曹大人,你莫要怪小人,侍郎大人在此前就已經查問過小人了,連帶我們家大人的那件事兒……他都知道了,我們家大人都已經認了罪,如今還叫我怎么隱瞞呢?” 曹墨連咽了幾口唾液,并不言語。 白樘淡淡冷冷地,道:“曹墨,你還不從實招來?” 曹墨幾乎無地自處。 當時他惱怒情急,打了夏秀珠一巴掌,不由分說將她拖回了房內,兩個人便在房中爭執起來。 曹墨因道:“你想做什么?這夜半三更,回夏府想如何?” 夏秀珠道:“我便把你今兒所說的,都跟哥哥稟明,讓他知道你是什么樣人,以后也防備著些?!?/br> 曹墨喝道:“你瘋了?我是你的夫君,你竟要推我下水?” 夏秀珠道:“你若當我是夫妻同體,就不該利用我來欺瞞哥哥,你今日所做之事,明明有違官德,如今你想著哄騙著哥哥,等事發了,難道你不會拉他下水?!” 曹墨見她句句明白,便咬牙道:“如今官場上,哪個不是八面玲瓏?若不是我在監察院內逢迎打點,似你哥哥那種脾氣,早就被人排擠壞了,你別不知好歹,反來怪我?!?/br> 夏秀珠原本還想勸他及早回頭,或許大家仍可以商量,如今見他絲毫不知錯處,反而振振有辭,一時心灰意冷,便搖頭道:“如果陽奉陰違就是知道好歹,我寧肯我哥哥仍是你們口中的迂腐不知變通,也不要他跟你們同流合污!” 夏秀珠說罷,便仍要走,曹墨被她罵的臉上青青紅紅,又因惱羞成怒,上前拉住罵道:“不知好歹的賤婦!連我的話都不聽了么?”劈頭蓋臉打了下來。 夏秀珠畢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哪里禁得住他重手,頓時慘叫起來。 這會兒外頭晴兒跟惠兒守著,都不知如何是,她們畢竟是下人,恐怕攔不住發瘋的曹墨,正急得熱鍋上的蚰蜒般,卻見曹白走來問道:“是怎么了?” 原來曹白本在房內讀書,隱隱聽聞兄嫂吵鬧,便來看究竟,晴兒如得救星,忙抓住他求救。 這曹白卻跟曹墨不同,雖是庶出,卻是個生性良善的書生,又因庶出之故,在曹家每每被薄待,是夏秀珠心慈,見他冬日每每只穿一件薄衣,時常廚房里送些餿冷之物,她看不過去,便叫晴兒格外照顧他些,也是盡兄嫂之職份罷了。 因此曹白十分敬重夏秀珠為人,如今見里頭慘叫的不像話,他自然忍不住,便不顧一切推開門入內相救,口中叫說:“哥哥息怒!” 曹墨原本娶夏秀珠,只是為了籠絡夏御史罷了,實則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只不過見夏秀珠溫柔,性子和順,便一直容忍,如今見秀珠反抗,便激發他心中暴戾之氣,竟打得頭破血流。 曹白見夏秀珠被打得如此,心驚膽戰,忙挺身擋?。骸案绺缛绾芜@樣對待嫂子!” 夏秀珠掩面,泣不成聲:“我、我必要讓哥哥看看,你是如何相待的?!边~步要走。 曹白自不想讓他兩人反目成仇,忙又將她拉?。骸吧┳雍伪佤[出去,畢竟是夫妻……” 不料曹墨早知道秀珠平日對待曹白甚好,此刻見曹白為她說話,兩人又拉扯著,他便笑道:“你們竟當我是死人不成?” 曹白詫異:“哥哥說什么?” 曹墨上前將他推開:“你滾,我今日要好生教訓這賤人!讓她知道誰是這一家之主!”不由分說又拉住秀珠狠打。 曹白見如此,又驚又氣,便去阻攔,曹墨對他也十分沒好氣,被曹白攔了幾下,便當胸一腳踹過去道:“你這畜生也要造反么?竟這么心疼她?” 曹白往后跌過去,仍是叫著:“哥哥不能這樣對待嫂嫂!” 曹墨氣得眼紅,順手把桌上銅燭臺舉起來,用力扔了過去:“再說就連你一塊兒打死!” 不料正曹白爬起身來,那銅燭臺何其沉重,又被曹墨狠狠擲,頓時擊中曹白額頭,鮮血飛濺,曹白晃了晃,往后便倒。 秀珠眼睜睜看見,幾乎窒息,曹墨也吃了一驚,忙撲上前去叫了聲,卻見曹白瞪著雙目,滿面鮮血,一探鼻息,早已經沒了。 秀珠喃喃道:“你……你殺了二爺?” 曹墨六神無主,秀珠搖搖晃晃起身,便往外去,曹墨知道她必要回夏府,此事哪里還能壓得住,便將她拉回來。 秀珠先被狠打了一頓,又見曹墨如此兇惡,早就失神落魄,不由叫說:“殺人了!” 曹墨聽她越發叫出來,探手將她脖子掐住,抵在墻上! 那驚魂動魄的一夜,從眼前清晰閃過,倒在地上于血泊中的曹白,漸漸失去掙扎之力的夏秀珠,以及門口那兩個嚇得半死的丫頭…… 丫頭晴兒很是忠心,雖被他威逼利誘,只是哭泣搖頭。 曹墨知道留不得,便叫心腹索性把她投了井中,日后只說是自盡的,至于惠兒,天生膽小,曹墨又知道要留這樣一個“人證”,故而便容留她在身邊兒,以妾室抬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