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趙黼說完之后,忽地怔了怔,似想起什么,面上略有些不自在,旋即卻又若無其事地道:“好了就這些,不要酒?!?/br> 這幾樣菜里,并沒有云鬟不愛吃的,或者說,都很合她的口味,甚至有些太“合”了。 云鬟默默地轉頭,只看向窗外,趙黼沉默片刻,忽地笑道:“你看出什么來了?” 云鬟道:“并沒什么?!?/br> 趙黼道:“你沒察覺么?這兒是背著街的,你往前面看?!闭f著便抬手,往外面指了指。 云鬟自然發現他選了個幽靜的座兒,只以為他不喜熱鬧罷了,見他有所指,才留意看去,遙遙遠望,見有一座極大門頭,門口上停著兩輛車。 起初并看不出什么,再細細一看,云鬟終于看出端倪:“那一戶人家……是方府?” 趙黼笑道:“不錯,阿鬟的眼力極好?!?/br> 云鬟又看了會兒:“你帶我來這兒做什么?” 趙黼道:“你不想知道這方荏到底是什么樣兒的人么?”忽然又放低了聲兒,低低道:“衛鐵騎也派了人盯著他呢?!?/br> 半晌,酒菜均上齊了,趙黼道:“叫了這許多,你好歹吃些,不然豈不可惜?!?/br> 云鬟也并未跟他多言,自低頭吃了兩口,趙黼見她安安靜靜地吃起來,無端松了口氣。 正吃著,忽然聽到有個聲兒驚喜交加道:“世子怎么在此?” 第92章 趙黼轉頭,卻見兩個少年正走過來,為首一個十五六歲,向著趙黼拱手作揖,又看對面兒坐著的云鬟,臉上便微露詫異之色。 趙黼也不起身,只懶懶道:“王振,是你啊?!?/br> 王振含笑道:“是?!币蛴挚戳艘谎墼器?,見她也未曾動,亦不抬頭,然而容顏秀麗,竟是個極標致的孩子。 趙黼見他打量,便似笑非笑說道:“這是爺新收的書童,年紀小點兒,還沒教禮數呢,不過倒也天真可愛?!?/br> 云鬟聞言,手微微一僵,繼而越發低頭,只仍慢慢地喝湯。 王振見他身邊兒也沒帶別人,當下識趣笑道:“無妨,世子且自在,我們去那邊兒了?!庇中辛硕Y,方跟同伴自去了。 趙黼見他走了,才對云鬟道:“我正愁不知說你是什么名兒,你說給你起個什么名兒好?叫你小鬟兒?小鳳兒?” 因方才被那兩名少年注視,又聽趙黼說自個兒是他的書童,云鬟臉上已情不自禁多了一層微紅,聞言越發皺眉,心想:幸而遇見的不是熟人,倘若是熟人,又當如何?不過想來她才回京一年,也多在內宅,除了崔家的人,倒也不擔心別的。 何況趙黼做事僅以他的心意而為,又哪里會十分顧及其他? 于是云鬟不言,又轉頭看窗外,恰好見在方府門口,正有人下轎走了出來,身形清瘦頎長,幾分眼熟,竟是認得的。 趙黼見她凝眸而看,忙也看去,卻見是個青年男子正出了轎子,著一襲銀灰色的緞袍,頭戴方巾,儀表不俗,趙黼道:“這小白臉是誰?” 云鬟目光微變,低聲答道:“這是我們書院的教習,林先生?!?/br> 趙黼意外:“哦?你們書院的人,也跟方荏有來往?” 云鬟只顧看著林稟正,見他面無表情,轉身看一眼方府門首,邁步進內去了。 目送林稟正身影消失在門口,云鬟道:“何止,據我所知,林先生……也曾是方督學的弟子?!?/br> 當初云鬟進由儀,雖不是有意打聽,但因林稟正甚是受那些女孩子們青睞,這些女孩子們日日議論林稟正的為人、出身、任職等,只言片語都傳到她耳中,雖非刻意,卻也都牢牢記住了。 趙黼正夾了一片鴨子吃,聞聽此言,頓時無法下咽:“你說什么?這姓林的,是方荏的學生?” 因這一眼,讓云鬟心里微微地有些亂。她雖不說,但趙黼見她目光閃爍,便道:“不必著急,這姓方的雖不是東西,可也未必就個個沾手……咳,咱們等他出來就是了,你先吃口湯定定神罷了?!闭f著,竟親自端了小碗,給她用調羹舀了半碗三鮮湯,放在她跟前兒。 就在趙黼身后不遠處,先前落座的王振跟同伴因見了這幕,都知世子是個驕橫跋扈、放浪形骸的人,如今見如此耐心地優待一個孩子,兩人各自驚疑。 但因知道趙黼耳聰目明,兩個便默默地交換了一下眼色,都不做聲。 云鬟無心用飯,只頻頻看那方家門口處,趙黼見她臉色不大好,便道:“你怎么了,又想什么呢?有事兒別只悶在心底,就跟六爺說說又能怎么樣?我雖做不成你的傾蓋如故,那就’解語何妨話片時’如何?” 云鬟忽聽他忽然竟謅出一句古詩來,才又看他:“世子如何連詩詞也會了?” 趙黼笑道:“只你能博古通今,不許我飽讀詩書?六爺會的多著呢,好兒也多著呢,只是你沒看見罷了?!?/br> 云鬟語塞:趙黼在她心中,從來都是個蠻不講理、霸道陰狠甚至精明冷酷的江夏王,他也極少在云鬟跟前“拽文”,且又是個行伍出身的,故而云鬟心底竟默認了他是個胸無點墨的驕橫莽夫。 偶然聽了這一句話,倒是有幾分感觸。 趙黼見她始終心不在焉:“你不愿意在這兒,咱們就走吧,時候還早,帶你去看好玩兒的散散心如何?” 云鬟正有些不自在:“及早回去就是了?!?/br> 趙黼道:“別掃我的興,別人求著我陪著玩耍還不能呢,都沒叫你感恩戴德,你便享福罷了?!毙此谎?,把一塊兒碎銀子扔在桌上,便站起身來。 云鬟只得也起身隨他,趙黼站定,回頭向著王振兩人打了個招呼,只道:“老王,走了?!蹦莾扇嗣ζ鹕砉笆肿鲃e,一直又送他到了樓梯口才住腳。 云鬟不欲跟那兩個照面,就走在前頭,趙黼見她深深埋首,便道:“慢些,看著路?!本o走兩步,抓住她的手臂,帶著往下。 身后,王振見兩人出了樓,才笑說道:“好生古怪,世子從不讀書,又哪里來個書童?” 同伴嘖嘖道:“且生得那個模樣,年紀又小,莫非世子竟開了竅了么……” 王振啐他一口道:“別瞎說,非禮勿言,再說世子脾氣不好,是個最翻臉不認人又不講情面的,你沒聽說昨兒在宮內,他跟恒王世子一言不合,把恒王世子的眼睛都打腫了?鬧得如此,皇上還夸他有虎氣呢,竟都沒責罰他……若給他聽到咱們的閑話,你我難道還比得上恒王世子么?” 同伴吐吐舌頭:“說的是,是我失言了?!眱扇诵χ?,復回到位上吃酒。 趙黼同云鬟兩人出了酒樓,本要沿街返回,云鬟才走了兩步,卻又轉過身來,往相反方向而去。 趙黼問道:“你想如何,不是要去方府吧?”話雖如此,卻非是憂慮的口吻,反而帶一絲喜色,仿佛巴不得云鬟便去方府,好熱鬧一場。 云鬟自聽出來,便道:“六爺是唯恐天下不亂么?” 趙黼道:“哪里,我只是悶不得罷了,都知道這方荏不是個好人,偏沒有人敢動他,六爺心里不喜歡。你敢不敢去動他?” 云鬟淡淡道:“白四爺尚且不能呢,我又算什么東西?” 趙黼皺了皺眉,覺著這話聽來有些不順耳,不過細想,卻仿佛也挑不出她字面的意思來。 兩人出了這條街,沿著酒樓往右拐去,從他們方才吃酒的窗戶下經過,又往前走了一會子,眼見前方就是方府門口了,云鬟才站定了。 趙黼掃了幾眼,便笑對她道:“你看前面兒那個賣糕的?!?/br> 在方家的角門邊上,有幾個做小買賣的,其中一個賣糕的男子,身著灰衣,小販打扮,倒也看不出什么來。 云鬟問道:“怎么了?” 趙黼道:“這應該是大理寺的探子。方才在酒樓上,有個靠角落坐著的,應該也是?!?/br> 云鬟本沒留心,經他點撥,心底略一回想,果然想起在酒樓左手邊兒、王振他們身后的角落里坐著一個客人,——云鬟記得他面前的桌上只放著一盞清茶跟吃完了的瓜子花生殼子,當時她還奇怪為何這人狠吃了這許多果子,卻不吃飯,如今想想,他自不是去吃飯的,且從頭到尾,都不停地往窗外方家的這個方向打量,果然是密探風范。 云鬟問:“六爺你怎么一眼就看出來了?” 趙黼挑眉道:“連這點兒眼力都沒有,我也就白混了?!?/br> 云鬟笑笑,兩人說了幾句話的功夫,前面方家門口的小廝道:“林公子要走了呢?!秉c頭哈腰地迎著一人。 云鬟忙斂了笑,仔細看去,卻見果然是林稟正從門內出來,仍是面無表情,站在門首,往周遭掃了眼。 趙黼早留意到,當即腳下一動,將身子擋在云鬟跟前兒,又問她道:“他可認得你么?” 云鬟道:“不知,老師每次上課,都自顧自講習,并不打量底下的人,或許并不認得?!?/br> 那邊兒林稟正雖看到此處,但見仿佛是兩個少年在玩耍,他便又淡漠地收回目光,走到轎子旁邊,俯身上了轎子,揚長而去。 趙黼見云鬟只是凝望那轎子,就問:“你是不是覺著他也不是好人?同方荏這樣親密,也不知衛鐵騎詢問過他不曾,回頭我要提醒衛鐵騎一句?!?/br> 云鬟本要阻止他如此,轉念一想,便點頭:“也好?!庇值溃骸耙渤粤孙埩?,究竟不知季府怎么樣了,六爺送我回去可好?” 她鮮少用這般溫和的聲調兒同他說話,有商有量,隱隱又仿佛求他似的,趙黼心里格外受用,含笑咂了咂嘴:“也好,只怕季陶然這會兒急得睡不著呢?!?/br> 云鬟問道:“你不是說表哥知道么?” 趙黼笑道:“他只知道我要帶你出來,卻不知道我帶你出來做什么?!?/br> 原來先前趙黼因知道云鬟到季府,他便也假借探望季陶然之意過來。 見了面兒,季陶然又驚又喜——實則自然是驚大于喜,竟不知哪陣風兒把這位爺刮來了。 誰知還沒說幾句話,趙黼因知道云鬟在后花園里,他便對季陶然道:“我要帶阿鬟出去,你且給她打個掩護,別叫你們府里跟她的丫頭們看出破綻,做完了事兒,我好端端把她送回來?!?/br> 季陶然才要叫,趙黼哪里容他說“不”,早一溜煙跑個沒影了。 季陶然身不由己接了這樣一個大荊棘,卻自然不能讓家里人知道,正好兒丫頭小蝶回來,季陶然便忙叫她去看云鬟是否還在,若在就即刻帶回,若是不在,就叫安撫住眾人。 小蝶看出異樣,問道:“出了什么事兒了?” 因她是個最頂用的大丫頭,季陶然此刻心慌,又沒法子,便道:“方才世子來,不由分說要帶meimei出去,我拗不過他,可此事又不能給母親知道,不然,以后不許我見meimei不說,對meimei的名聲也不好?!?/br> 小蝶見他如此著急,擔心他思慮過度,自然對身子不好,便忙安撫道:“少爺別急,我有法子了,我如今去,只說是二小姐想見姑娘,故而帶她去罷了,神不知鬼不覺的,好歹支吾到姑娘被送回來就是了?!?/br> 季陶然聽了這話,才覺放心。因此小蝶趕去花園,她見云鬟不見,又看露珠兒林奶娘一臉懵懂,就知道趙黼已經行事了,她自然不敢說破,因此才遮掩了過去,后來又去找季二小姐,暗中通風不提。 趙黼因帶了云鬟回府,路上,趙黼便道:“阿鬟,以后我還帶你這樣出來??珊??” 云鬟垂眸定心,道:“不必了,若再多兩次,我也活不了了?!?/br> 趙黼道:“你怕什么?若果然鬧出來,六爺就定了你怎么樣?” 云鬟聽到一個“定”字,抬眸直直地看了趙黼片刻,才漠漠然道:“我無福消受,也絕不敢有此意,何況世子金枝玉葉,自有更好的配。世子可不要目光短淺至此?!?/br> 趙黼掃她幾眼,若有所思問道:“原來是我目光短淺么?那你心目中的良配又是如何的?” 云鬟又耷拉了眼皮,淡淡道:“我年紀小,不想這事兒?!?/br> 趙黼道:“也不小了,何況遲早晚的。早打算早好?!?/br> 云鬟道:“等六爺打算好了,我再打算不遲?!?/br> 趙黼笑道:“六爺若打算好了,你就不用再打算了?!?/br> 云鬟淡看他一眼,只當沒聽出他的話中有話。 頃刻來至季府,趙黼又帶了云鬟從角門入內,依舊來至林中,云鬟把那書童的衣裳脫下來,又打理頭發。 趙黼就在旁邊瞧著,見她弄好了頭發,又低頭整理衣襟,他便上前,冷不防就把手上方才摘下的一簇紫薇花斜插在她的鬢邊。 云鬟一愣,舉手摸了摸,她從不戴花,何況是趙黼促狹而為,當即便要摘下扔了。 趙黼按著手,笑微微道:“別動,這樣很好,像個女孩子樣兒?!?/br> 云鬟忙抽手,轉身自去,轉過幾重樹,兀自覺著他在身后看著自己,一直將走出了林子,才算放松了下來,忽然想到頭頂插著花兒,便又抬手要摘了扔掉。 誰知正在這會兒,身前有人叫了聲:“姑娘!”云鬟抬頭,卻見是小蝶疾步走了來,驚喜交加地看著她:“阿彌陀佛,我一上午來轉了四五遍,總算是回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