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云鬟目送她離去,這會兒,就見有道人影從窗外過,頃刻便出現在屋門口上,卻正是鳳儀書院的教習。 這位教書先生,乃是翰林院的侍讀學士,名喚林稟正,因他生得眉清目秀,且又是個飽讀詩書的翰林學士,談吐舉止自然不同流俗,故而在一群年高德劭的教習之中,越發鶴立雞群似的,這些女孩子們,個個兒都甚是喜歡他。 然而林稟正人如其名,是個最正經不過的君子,只循常來上課,課外一句話也不肯跟女孩子們多說,就連多看一眼都不曾,品行竟是無可挑剔,因此眾人越發敬重。 云鬟因沈舒窈忽然來同自己說話,心里略微恍惚,一堂課也不知聽了些什么,那林教習仍是自顧自地講了一遍,布了功課,便頭也不回,挾書而去。 他前腳剛出課堂,后面那些女孩們紛紛起身,便在門口窗口上相看,卻見風雨之中,那清雋瀟灑的身影徑直遠去了。 頓時之間,課堂里響起此起彼伏的嘆息聲,這在平日是從不曾有過的。 云鬟見狀,不由笑了笑,不料抬頭之時,卻正見沈舒窈在前方回頭凝視,——方才按捺著沒去觀望林教習的,也不超過五六個人,沈舒窈自也是其中一個,目光相對,她便向著云鬟一笑致意。 這場雨下了一個時辰方停了,不覺放課時間已到,云鬟便把書本收拾妥當,出了院門,正要上車,忽然間卻見院門對面兒停著一輛馬車,有個人伶仃舉著傘站在旁邊,正翹首以望,見云鬟出來,便面露喜色,飛奔上前。 云鬟微有些緊張,也顧不上在意別人的眼神,便對來人道:“怎么了?” 這來人正是阿澤,見云鬟擔憂,便道:“鳳哥兒,你跟我來?!?/br> 云鬟生怕清輝出事,只顧問道:“又去哪里?你只跟我說怎么樣就是了?!?/br> 阿澤見她不肯去,便說:“你別怪我,是小公子太聰明了,他自己想到了,便質問我,我只得承認是你吩咐我跟著的?!?/br> 云鬟本欲問他情形到底如何,因門口上人來人往的,不是說話地方,云鬟便對露珠兒說:“你且自去車上,只等我片刻?!?/br> 露珠兒因認得阿澤,便應聲去了,阿澤便陪著她來到對面兒,將她送到馬車上。 此刻因落雨天陰,車內自然越發陰暗,云鬟才入內,便見白清輝靠車壁坐著,臉色煞白,垂著眼皮。 云鬟只得靠車廂門邊兒坐了,道:“小白公子?!?/br> 白清輝抬眸看她:“你如何知道我會出事?” 云鬟不料他劈頭直接問過來,沉默片刻,才道:“只是亂猜罷了。請勿怪?!?/br> 清輝凝眸看了她一會子,道:“那時你提醒我,我并未放在心上,今日才知,你暗中叫阿澤護著我,也幸虧如此……” 云鬟正猜疑此事,聞言微震:“果然……出事了?你可還好?” 清輝對上她滿是憂色的雙眸,半晌一笑:“我無礙?!痹掚m如此,卻轉過頭去。 此刻風吹簾動,有雨絲自外飄入,涼沁沁地,叫人難過。 先前危急關頭,是阿澤及時趕到,將那小學生扔了開去,阿澤擔心清輝有個好歹,忙先扶他起身。 正要詢問如何,身后那學生爬起身來,便要逃出去。 阿澤氣急,便閃身掠到跟前兒,一把攥住脖頸,咬牙切齒說道:“好個狗東西,你招惹之前不先看看人家是誰?說罷,你今兒是想怎么死?” 阿澤年少氣盛,一怒之下,手上略微用力,竟揪著那學生的脖子,生生地把人提了起來,那人幾乎窒息,臉色瞬間紫漲,伸著舌頭,嗬嗬有聲。 卻聽清輝道:“別傷他性命?!?/br> 阿澤手上一松,那學生跌在地上,握著喉嚨,便猛烈咳嗽起來。 此刻清輝扶了蔣勛起身,見蔣勛臉上跟手腕上都有傷痕,幸而不算太重,清輝冷道:“不必怕,我們去告訴院長,院長自會公正處置?!?/br> 蔣勛竟不敢動,只是淚汪汪地搖頭,清輝道:“說了很不必怕?!?/br> 蔣勛不答,索性張手抱住他,竟大哭起來。 阿澤見狀,不知如何,地上那學生緩過勁兒來,掙扎著爬到門口,便站起來踉蹌逃了出去。 清輝并未仔細將事情經過說給云鬟,畢竟這些事兒,等閑也不好出口,且他心底最疑惑的,便是云鬟如何能未卜先知到如此地步,雖然她說是亂猜的,但清輝卻并不信這句。 他因有天生之能,每每會察覺別人無法察覺之情,是以清輝由己推人,便猜云鬟多半不知也有什么天賦能為,畢竟紅塵百萬蕓蕓眾生,自也不乏奇人異士,不獨他一個。 與此同時,云鬟其實也正有些疑竇不解。 先前,自從鳳儀書院內發現那具尸體之后,又見趙黼帶著清輝蔣勛來到,看著清輝……卻無意讓云鬟想起另一件事。 前世她自然不在鳳儀書院,只在崔府內宅之中,曾聽人說起兩件事,其一便是鳳儀的那尸首,其二,便是白四爺的愛子在由儀書院出了事。 這些閑言碎語,不過是些丫頭們私底下議論時候帶出來的,至于清輝出了何事,那些人神神秘秘,語焉不詳,但兩件事是相繼發生的,故而丫頭們才會在那時候一塊兒議論。 自從那件事之后,白清輝便從由儀退了學?!钱吘故菍こH讼骷饬四X袋也進不去的書院,若非發生了什么極不好的,又怎會如此? 云鬟見了那尸首,又見了清輝,不覺想起此情,思來想去,才決心插手此事。 可云鬟不知道的是,先前因并無她插手……此事過后,清輝退了學,蔣勛也自退了。 后來清輝也并不讀白府的書塾,白樘請了幾個博學的老先生到府教導,加上清輝天資聰明,很快在科考中高中,最后入了大理寺。 但是對蔣勛來說,自從退出由儀后,他便鎮日渾渾噩噩度日,也并不認真讀書,也不圖功名,只跟一些狐朋狗黨廝混,做出好些荒謬行徑,名聲竟極是敗壞的……再往后,于他十六歲時候,竟得了病,很快不治…… 車窗外水聲不絕于耳,車內兩個人卻均都默默。 片刻,清輝道:“既然你不愿說,我也不勉強,不過,我要當面跟你說一聲:多謝?!闭f到這里,清輝正襟危坐,躬身低頭,向著云鬟做了個揖。 云鬟見清輝如此大禮,便道:“很不必這樣,橫豎你無礙就好了,若無他事,我也去了?!彼?,忽然又想起一事來,便道:“不知此事……有無驚動白大人呢?” 清輝道:“還不曾給父親知曉……我……也并不想他知道?!?/br> 云鬟點頭,忽然又想到阿澤……阿澤是白樘的人,對他忠心耿耿,何況此事又非做的機密,只怕終究瞞不住,然而做了自是做了,橫豎清輝如今好端端地,倒也不必后悔懼怕什么。 云鬟推開車門,自回崔府車駕上。 又過幾日,因上次之事,蔣勛受了驚嚇,請了幾天病假,這數日都不曾來書院,清輝便只獨來獨往,他生性如此,有時候心里雖不受用,面上依舊冷冰冰地,因此倒也看不出什么。 按照清輝的性子,本來送那做惡的小學生宋邰去見院長的,只因知道蔣勛怕羞,清輝便隱忍不發,那宋邰因吃了阿澤的虧,又心虛,前幾日也畏畏縮縮地不曾來學院,這兩日因見清輝并未鬧出去,才又肯來。 這天,課間時候,小學生們都在院中玩鬧,有幾個正在蹴鞠,不料一個斜拐,便把那球踢飛了,那球在空中骨碌碌滾了出去,正落在中間兒那個水池子里頭。 眾小學生都是好事之徒,便轟笑著趕過來,要撈那球,只因水池子里許多睡蓮,遮遮擋擋,眾人便伸手亂晃,正鬧得喜歡,忽然有一人,手上仿佛碰到了什么,有些涼涼的軟軟的,這孩子便得意起來,竟笑叫道:“看我捉到一條魚!”促狹地用力一拉。 只見水面骨碌碌地冒出一串泡,然后有一物,從睡蓮的圓葉子底下浮了出來,雪白的臉,因被水泡過,顯得格外肥胖了些,也更可怕。 眾小學生齊齊看著此物,竟都呆了,頃刻,有人厲聲尖叫,有人轉身撒腿就跑,還有的因先前站在池子上,見狀嚇得失足落了水……池塘邊兒上如炸鍋了般,不可開交。 清輝原本正在屋里頭,靜坐看書,猛然聽到吵嚷聲起,轉頭又見是這個情形,他不知怎么樣,便起身走到窗戶邊上往外看去。 那幾個學生都似無頭蒼蠅般,發瘋似的亂跑,有人拼命叫嚷著:“死人了!” 清輝轉出屋子,一步步走近那蓮池,揚首看去,果然見一具浮尸飄在里頭,因水流激蕩,蓮葉遮著半邊臉。 清輝皺眉之際,因有個小學生正從水里亂爬上來,劃動的水便把那蓮葉沖開,頓時露出那尸首的臉。 一眼看清,清輝不由微睜雙眸,心頭隱隱有股寒意。 原來,這死在水中的小學生,竟正是前日為難他跟蔣勛的宋邰。 第82章 因乍然見了那可怖的尸首,那些學生們們狂奔亂走,叫嚷四告,有的更是慌得要回家去,事情很快便傳開了。 由儀書院的何院長聞聽之后,親領了人趕來,原本還以為是小孩子亂吵,及至親眼見了,震驚不小,忙叫傳信給衙門,因距離刑部最近,不多時,白樘親帶了一干人等趕至。 稍后一步,是大理寺得了消息,也派了一名少卿前來查看現場,京兆尹那邊兒也有蓋捕頭來到。 只因由儀的地位殊然,里頭讀書的都是些皇親貴戚,權宦之子,可謂都是千金之體,因此出了此等駭人聽聞之事,各部均都嚴陣以待。 白樘先到之時,遙遙看見清輝站在屋檐下,正凝望此處。 此刻何院長上前,便拱手道:“白大人來了我便放心了,這可如何是好?從來沒有過的事兒……是不是失足落水的?” 白樘道:“這要驗官勘驗過后才知道?!?/br> 何院長心中忐忑,白樘問道:“死的孩子是誰家的?” 何院長道:“是宋御史家中的,方才已經派了人去他家里告知了……” 正說著,就聽見外頭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隨即便見一名婦人,神情慌張,身后跟著兩個使女,急急而來。 此刻正捕快們把水中的尸首抬了出來,平放在地上,那婦人遠遠地看了一眼,便厲聲嚎哭,連滾帶爬上前,叫道:“邰兒……天啊,這是怎么了?”雙腿一軟,竟跪在地上,不顧一切地撫尸大哭起來。 那何院長見狀,便對白樘低聲道:“這是宋邰之母,因宋御史前兩年病故了,一直守寡呢?!眹@了兩聲,便上前去勸慰。 不料宋寡婦聽了,便抬起頭來,哭叫道:“我好端端地孩兒在書院里讀書,如何平白就沒了?” 刑部的驗官見婦人守在旁邊,有些無從下手,大理寺曹少卿因道:“暫且節哀,讓仵作們看一看令郎到底是怎么死的?!?/br> 宋寡婦聽到一個“死”,又是大哭不止,兩個使女攙扶著,勉強叫她后退出去。 仵作因上前,暫看并無外傷,又查口鼻,手足,腹部,手在肚子上按了幾下兒,并不見有多少水從口鼻流出。 仵作皺了皺眉,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好。 白樘在旁瞧著,他查案多年,自也略有些經驗,這模樣必然不是失足淹死的,只怕是死后才扔到水里的,只因手指上并無抓握痕跡,腹部也無水,若是活人落水,因掙扎呼救之故,不免會吞些水入腹,手上也會握有些泥塵雜物之類。 何況這蓮池其實并不如何深,先前有個小學生因發現尸體后,受驚過度掉了下去,雖吃了幾口水,卻也是自己掙扎著又爬出來的。 宋寡婦含淚問:“究竟是怎么樣?” 仵作看一眼白樘,道:“看樣子并不是淹死,究竟如何,還要回去細查?!?/br> 宋寡婦便又放聲大哭起來,又抓著何院長道:“你同我說,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既然不是淹死,必然是有人害他,到底是誰?一定要捉出來,給我兒償命……” 何院長無奈,只得道:“請夫人節哀,如今有刑部的白侍郎在此,自然會查個水落石出的?!?/br> 宋寡婦聞言,忽然停了哭,問道:“是那個白四爺么?” 何院長只當她也聽說過白樘的名頭,便道:“真是斷案如神的白四爺?!?/br> 不料宋寡婦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陡然看見白樘,竟立刻色變,咬牙道:“什么斷案如神!叫我看,這案子卻不能給他斷……” 何院長跟曹少卿以及在場的眾人都詫異,白樘也看向這婦人,卻見宋寡婦惡狠狠地盯著自己,仿佛大有恨意。 曹少卿便道:“宋夫人,我們自體諒你喪子之痛,只不過你休要無禮才是?!?/br> 宋寡婦道:“不是我無禮,只是這案子不能讓姓白的來辦,否則只怕是查不出什么來的?!?/br> 曹少卿聽出幾分蹊蹺,就又問究竟,宋寡婦又哭了數聲,才啜泣著說道:“你們有所不知,前幾日,邰兒帶著傷回到家里,我原本只當他又頑皮,跟人胡鬧所致罷了,誰知道晚間時候,才見他脖子上被勒的紫紅發青的一大片,看那模樣,竟像是差點兒被人勒死一般,我嚇了一跳,就問他究竟是什么人下的毒手,邰兒起初不敢說,被我逼的急了,才說是得罪了白四爺的公子,那公子叫他的侍衛打的?!?/br> 白樘雖聽了這許多,卻仍面無表情,只又掃了一眼不遠處的清輝罷了。 曹少卿因不知此事,驚疑問道:“這又是如何?果然有這種事?” 何院長臉上透出幾分尷尬之色,小聲道:“因無人稟告,因此我也不知情?!?/br> 曹少卿若有所思地看了白樘一眼,畢竟不敢多說什么。 宋寡婦看眾人訥言,她便冷笑:“又是怎么樣,你們都怕白四爺不成?是以都不敢說話了?這兩日邰兒脖子上的青才消了,不然倒可以叫你們都當個見證,看看他們是怎么對一個孩子下狠手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