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程家一名家丁上前牢牢扶住,程通判靠在棺材上,一扭頭看見里頭的愛女,哪里還能說得下去,只放聲大哭起來。 此刻在場眾人,見情形竟是如此急轉直下,雖然程通判所言竟不知真假,然而看著白發人送黑發人,又是如此凄厲慘烈場景,忍不住均都動容,有幾個婦人,竟不由落下淚來。 周知府臉色大變,先看了一眼周公子,又喝道:“一派胡說,程小姐自是被賊擄走,一年來不知去向,如何今日出來,就硬說是我兒所為?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痛失愛女,我自體諒,然而你不可這般紅口白牙,胡亂賴人!” 程通判泣不成聲,無法說話,那老家丁便道:“我家主人,官兒也不要了,命也不要了,只想給我們家小姐討一個公道。前天我們小姐忽然逃回到家中,把這一年來的經歷都同主人說了……我們才知道原本都被蒙在鼓里……小姐說完之后,便自盡而死,小姐親口說是這、這禽獸所為……難道還能有假?”指著周公子,說了兩句,也大哭起來。 凡聽見看見的人,都禁不住半信半疑起來,雖然周公子一表斯文,不似能作惡之人。 然而程家的人在此,且連棺材也抬到跟前兒了,程通判好歹也是有頭臉的人物,如今如此破釜沉舟的行為,果然也是身家性命都不要了,只想討個公道,正如這家丁所說:難道這還能有假? 周知府見眼前眾人sao動,臉色幾度變化,終于回頭看向周公子道:“逆子,此事可跟你相關么?” 周公子忙道:“父親,兒子冤枉!” 周知府揮手,便狠狠地先摑了一個耳光,疾言厲色道:“如今既然有了原告,自然便不是你一句話就可抵消的!” 周知府說罷,便對程通判道:“通判,你有冤屈,只可上堂公告就是了,何必鬧得如此難看,還叫小姐……死后也不得安寧的,你我同事多年,難道你還不知道我的為人?倘若果然是這逆子作惡,難道我身為父母官,會輕饒他么?” 程通判扶著棺材,望著周知府不言語,在場的人聽見周知府這幾句,卻都點頭覺著甚是公道。 周知府說完,果然便命人把周公子綁了,公開申明要詳查此事,一場熱鬧大婚便以如此驚世駭俗的結局收住。 此后,豫州府果然開查此案,因參與案情的程小姐跟丫頭都已身亡,故而只審問周公子罷了。 誰知一來二去,便牽連出好幾個青年公子來,又有人供認說:的確是他們路上見色起意,便擄劫了程小姐……而周公子當時路過,不過是被誤牽連在內,其實不與他相干,都是別人主謀的。又說周公子實則是個好人,本想攔阻此事,只是未成功罷了,反叫程小姐誤會。 這日,周知府拿了數份供詞給程通判過目,周公子又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致歉、訴說清白等。 程通判輕掃幾眼,便把那幾張紙扔在一邊兒,看著周知府道:“周大人,你也說過,我跟你同事多年,難道不知道你的為人?這許多年來,你當我是瞎的?明里暗里,我也看過多少回,你替這個禽獸善后的行徑了,原本我只想事不關己,又想不過是少年頑劣,且你們周家勢大,于是便只當看不見的罷了,不想最后,竟落到我兒身上?!?/br> 周知府見他話說的有些硬,便皺了皺眉道:“然而此事的確不跟俊兒相關,都是那些子弟拉他下水……先前的事不必再提了,畢竟……侄女兒也已經去了,這逆子也知錯了,不如……” 程通判索性不看他,只一笑道:“你那時候問我為何不上堂告官,反而抬棺大鬧,豈不知我就是因料到你會有今日的行徑,才索性鬧出一場來讓天下皆知?你為了維護這禽獸,自然無所不用其極。只不過,你的用心只怕要白費了?!?/br> 周知府一怔:“你說什么?” 程通判轉頭,冷笑著道:“早在我抬棺之前,早就派人去了京城,我請的人,是刑部的白樘,白衡直。周大人,你能在豫州一手遮天,不知道你能不能……連刑部也能左右得了?縱然你能左右刑部,你能不能讓白衡直也為你藏私?” 周知府盯著程通判,渾身發冷,喉頭干咽了數次:“你、你竟然……” 程通判眼睛通紅,道:“你我都為人父母,你為這禽獸做到這般,我也能為我兒的冤屈做到不計所有,倘若連白閻王也奈何不了你們,我……就一頭撞死在這豫州府大堂上就罷了!” 程通判說罷,起身拂袖,仰頭大笑而去,于他背后,頭頂那“正大光明”四字,炯炯如目,洞察一切。 夜雨密急,云鬟望著巽風,后者簡略將此案來歷說了一遍,道:“四爺到后,果然查出不妥,原來這周公子身上背著的不僅是程家小姐一條人命,更有其他隱情,如今此案仍在偵辦之中?!?/br> 巽風說罷,便又道:“如今你是想讓我去告知四爺,讓他停手不成?你覺著以四爺的性子,能停手么?何況……到底你為何說此事不成?” 云鬟竭力定神,不答反問:“周公子入罪的話,周知府呢?” 巽風道:“先前他意圖倉促結案,已經有瀆職包庇之嫌,自然也脫不了,至少革職查辦?!?/br> 云鬟舉手扶額,她心頭明鏡般,然偏不能跟巽風說明。 ——周邵章在豫州兩年,雖豫州每年春夏都發水患,但自他到任后,因調理得當,決策英明,故而從未有過超出十人以上的傷亡,是以民間也對他十分贊揚。 在周家事發之后,皇上念在周邵章向來政績良好,只因一時為愛子才錯念錯著,故而只將他降職另調而已。 便是在周邵章被調任之后……老天爺黑著臉,連下了七天七夜的雨,一夜,伊河暴漲,引發山洪,將周圍的數個村鎮淹沒,死傷數百人眾。 周邵章聽聞此信,連夜趕回豫州,眼看滿目瘡痍,含恨帶怒,縱身跳入伊河,臨死之前,便留下了那樣一句話。 然而這并非所有。 從此之后,豫州的周氏家族便成了白樘的死敵,與一個古老而龐大的世家為敵,這絕不是任何一個朝臣所愿面對的。 巽風仍然看著云鬟,仿佛等她拿主意。 云鬟走到窗戶旁邊,將窗扇推開,夜風帶雨灌入,巽風忙到跟前兒把她拉開。 雨打在臉上,冷冷地仿佛帶一絲腥氣,云鬟閉上雙眼,聽到自己說:“你跟四爺說……若因真相大白,會無辜害死更多人的性命,且令他置身兩難境地,他會如何處置?” 巽風皺眉:“可是……我并不懂?!?/br> 云鬟嘆了口氣:“你去罷,把話帶到,四爺……會懂?!?/br> 第65章 聽了一夜山雨,又是一夜浮夢,次日早上,陳叔來說雨且不停,要等等再走。 云鬟正心中想著巽風是否順利到了洛陽,而白樘又是如何處置此事,便信步從客房中出來,沿著廊下,且走且看著寺內光景。 這香山寺乃是北魏時候始建的古寺,依山而成,是以有些陡峭,雖不甚大,但古韻悠然,清幽雅致。 雨中相看,更有一番意味。云鬟慢慢而行,不覺來到佛堂,卻見一個老僧正在點燈。 云鬟仰頭看了一會兒,那老僧便遞了一炷香給她,云鬟本無此意,但見如此,便也上前,踮起腳來將香供了。 那老僧打量著她,便慈眉善目地問道:“小施主為何眉間有些憂愁難解之色?” 云鬟道:“老師父能看得出來么?” 老僧笑說:“大看得出,且小施主這憂愁有些過于重了?!?/br> 云鬟本是隨意答話,聞聽才又道:“不知有多重?” 老僧想了想,道:“小施主可知道佛家八苦?” 云鬟搖頭,老僧道:“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br> 外間山雨淋漓,佛堂中香煙裊裊,這老僧的聲音蒼老沙啞,仿佛隱隱喻示著什么。 云鬟呆了一呆,問道:“何為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老僧笑道:“小施主不正為其所苦么?如何竟不知道?” 云鬟一驚,還要問他,老僧卻已經舉手行了個禮,轉身自去了。 過了正午,巽風仍不曾回來,云鬟心頭難安,輾轉反側,趁著林奶娘等午睡的當兒,便索性從寺中出來,沿著山路往下而行。 雨水將山石洗刷的有些滑,云鬟一步一步小心而行,幾次差些兒跌倒,一刻鐘功夫才下了山,渾身發熱,卻見眼前便已經是伊河了。 她忽地想到夢境中所見,那許多人沉浮水中的可怖場景,心中不由有些驚悸,小心翼翼地往河邊走了幾步,低頭見伊河的水竟是深灰色,有些急湍地奔流而過,此刻河水雖然不曾沒過堤岸,情形卻也有些怕人。 靠近河邊風更大了些,將她的雨傘掀動,云鬟微微地發暈,忙往后退了兩步,抬頭的當兒,卻看見河對岸,在雨霧之中朦朦朧朧的石窟。 龍門石窟之中最大的一尊佛,便是盧舍那大佛,傳說是唐朝武則天時候,女帝按照自己的模樣命匠人鑿刻的。 云鬟一路行來,慢慢地爬到大佛跟前兒,底下的伊河因離得遠,便仿佛一道深灰色的絲帶,從佛前曼妙飄過,不再似先前所見那樣兇險。 云鬟轉身,抬頭仰望,卻見風雨之中盧舍那佛垂眸微笑,仿佛在俯視靜看著她。 云鬟仰頭看了許久,便把傘放下,向著大佛跪了下去。 風吹雨打,一時渾身都濕透了。 云鬟渾然不覺,先前在寶室寺,她并無參拜之意,方才在香山寺,也只是信步而行,然而此刻,于空山冷雨,并無人跡的此刻,獨自一人一佛相對,心底竟無端生出莫名的虔誠之意,仿佛心底所說,佛必會聽見,仿佛心底所求,佛必會答應。 而此刻她所求的,卻是…… 此刻,她只希望白樘能做出對的決定。 雖然她仿佛已經預料到了,他會如何決定,如今卻只求佛祖保佑,不管他所做為何,必然是對的方好。 不知過了多久,身邊兒的雨傘被風吹動,也不知飄到了哪個角落,只一個小小地身影跪在佛前,仿佛亙古以來便是如此。 天色越發暗了,盧舍那沉靜的注視之下,有一把傘無聲地遮了過來,二十八骨極常見的油紙傘,將漫天的風雨都遮住,云鬟兀自未覺,雙手合在胸前,已然出神入定。 那站在身邊兒的人垂眸看著她,卻也并未出聲打擾。 直到云鬟睜開雙眼,察覺雨不曾潑灑自己身上之時,她緩緩抬頭,望見頭頂那把傘,以及那撐傘的人。 兩個人的目光對上,云鬟竟不覺驚奇,此刻在佛前,仿佛什么都是順理成章的,或許對此人來說,不管如何也都是理所當然。 云鬟看了他一會兒,問道:“巽風把我的話跟四爺說了么?” 白樘微微頷首,云鬟問道:“四爺可懂么?” 白樘不答,云鬟道:“四爺……還是做了?” 白樘垂眸,忽地一笑,道:“起來,寺里頭都在找你,我帶你回去?!?/br> 云鬟才要起身,不料手腳都僵硬了,便慢慢地掙扎起身,手足酸麻的滋味十分難過,雖不曾出聲,卻也皺了眉。 白樘一直看到她站起來,舉手將自個兒的披風摘下,便遞給云鬟。 云鬟遲疑道:“我……”卻并未多言,只把披風胡亂地裹在身上。 她先前淋了半天雨,通身都濕透了,裹住披風后,才覺著有些微微地暖意,卻因驟然間冷熱交加,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此刻白樘邁步往下而行,云鬟跟在后,道:“四爺還不曾回答,我的話四爺可懂?” 白樘站住腳,等她走到身邊兒,才道:“你是說……周邵章有治水之能,若被革職查辦,會有百姓遭殃,對么?” 云鬟徐徐松了口氣,又說:“四爺果然知道,四爺是覺著我在……胡言亂語、或者危言聳聽么?” 白樘垂眸看著面前有些陡峭的臺階,又看看身邊兒的女孩子,道:“并不是,你反而提醒了我?!?/br> 云鬟不解,只看著他。 白樘微微一笑:“你可知道你像誰?” 云鬟一怔,白樘道:“可惜你沒見過清輝,你的脾氣性情,洞察入微的天賦,很有些像是清輝,若不是我自己清楚……連我也要以為你是我的女兒了?!?/br> 云鬟萬萬想不到他會說起這個,腳下往后退了一步,然而她本就站在臺階邊上,這會兒更是有些搖搖欲墜。 白樘早留心到她,見狀抬手一抄,便將云鬟手臂握住。 云鬟轉頭看去,便要掙脫,白樘沉聲道:“留神,掉下去不是玩的?!?/br> 云鬟只茫然停手,卻只看著腳底下那許多臺階,看的她的雙眼都有些暈了,不知是不是風雨漸大的緣故,伊河的水吵的聲兒也越發大。 白樘見她呆呆地,眉頭一蹙,便以左手撐傘,俯身將她一抱,竟擁在懷中。 云鬟吃了一驚,瞪大雙眼看他,白樘淡淡一笑道:“別怕,我帶你下去?!?/br> 云鬟無言以對,直直地看了白樘一會兒,卻又轉開頭去,只看著旁側那些浸潤在雨中的大大小小地石窟,以及遠處朦朦朧朧地山巒,伊河上的橋在水霧中若隱若現,這地方水汽太盛,眼中都覺潮濕的緊。 卻聽白樘道:“清輝慣能察覺旁人無法察覺的細微之處,我想你也有此能為,故而巽風同我說的時候,我便明白了?!?/br> 云鬟只死死地看著那隱隱約約的長橋:“倘若動了周知府,便會引出禍事來,四爺還是堅持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