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薛君生一愣:“怎么了?” 云鬟垂眸,掩住眼底一抹憂色:“我、我是說……你只道京城是第一繁華鼎盛所在,卻不知,也是第一兇險可怖的所在呢?!?/br> 薛君生怔道:“為何這般說?你好似在京城呆過很長時間似的?!?/br> 云鬟被這一句勾起心病,便又不做聲,只眉心皺起,憂色越重。 薛君生歪頭看著她,兩個人又沉默下來,卻正在這會兒,聽見外頭是露珠兒叫道:“鳳哥兒?”連喚數聲,似是在找云鬟。 云鬟這才想起誰也不知她在此處,當下忙站起身。 薛君生也起身,兩人便往門外而來,才出門,就見巽風急急過來,迎面見了云鬟,才驀地剎住腳。 云鬟見他仍在,便走到跟前兒,因說:“巽風怎么沒同四爺一塊兒去呢?” 巽風看一眼薛君生,便對云鬟一笑,道:“四爺因不放心你,故而仍留我護著?!?/br> 薛君生聽了這話,想到他先前在樓下跟白樘所說的,不由眉峰一動。 此刻云鬟不語,仿佛甚是意外,又仿佛發呆,巽風卻對云鬟又道:“你也說我只聽四爺的命,故而也由不得你我了?!?/br> 只聽云鬟嘆了聲,有些無奈:“那好罷?!?/br> 薛君生看看云鬟,又看看巽風,最終一語不發。 午后,雨便停了,薛君生因要啟程,云鬟送別之時,便道:“薛哥哥務必保重,若覺著京城不慣,便仍回江南可好?或許咱們仍能遇上?!?/br> 薛君生笑說:“你這句話,我記住了?!?/br> 云鬟見他笑得十分爛漫純真,不知為何心底竟沉甸甸地,本想再多叮囑幾句話,可是要如何說起?千萬言語,只得罷了。 薛君生去后,陳叔便也開始張羅啟程趕路之事。 下午,車到了琵琶峰下,本想過山再投宿,不料又是一陣陰云密布,竟又下起雨來。 巽風道:“從這兒上去,便是香山寺,可在那里暫時歇腳,若是雨不能停,便過夜也可?!?/br> 當下便往香山寺投宿,寺內自有僧人迎了,妥善安排住處不提。 果然被巽風一語說中,這雨到了晚間,越發大了,只得等明日在行。 是夜,云鬟便跟奶娘等在僧房中歇息,因是在山中,氣候越發冷,那雨點打著外頭的樹葉等,聲音更大,再加上香山寺下面便是伊河,嘩啦啦之聲不絕于耳。 林奶娘已全好了,見山中氣候冷,便多拿了一床被子給云鬟蓋著。 云鬟因白天里經的事多,便早早兒地要睡,林奶娘“睡”了兩日,倒是精神極好,便在外間同露珠兒曉晴三人說話。 露珠兒心頭念著薛君生,對他的離開十分惋惜,便提起來,道:“可惜不是一條路,薛公子真真兒是個溫柔的?!?/br> 林奶娘說道:“這小薛倒是不錯的,不過有些兒太女孩兒氣了,他這樣的到了京城,只怕要給人活吃了去呢?!?/br> 露珠兒眨著眼問道:“怎么活吃了去?這樣好的哥兒,難道有人忍心欺負他不成?” 林奶娘不知如何回答,瞪了會兒眼睛,就轉開話鋒,只道:“那白四爺倒是極好的?!?/br> 露珠兒才笑道:“這倒是?!?/br> 誰知曉晴插嘴道:“那個白大人不大好?!?/br> 林奶娘跟露珠兒忙問緣故,曉晴撅嘴道:“先前我們在樓上看著,姑娘似很怕白四爺,故而我說他不好?!?/br> 兩人便都笑,曉晴忽又說:“小六爺是好的?!?/br> 露珠兒啐了口:“你又瞎說了?小六爺雖然不錯,可他每回見了你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只差動手兒打了,這樣你還說他好,你就這么犯賤么?” 曉晴不以為然道:“我哪里就賤了?我不過覺著,小六爺對我自然是不好的,可是他對姑娘好,這就是最好的了,我們不過是下人,難道要小六爺對我好么?他又不犯賤,自然是要對姑娘好才是真?!?/br> 林奶娘跟露珠兒都詫異,卻也覺著這話有幾分道理。 三人唧唧喳喳說著,不覺夜深,正要各自安歇,忽地聽得里屋有些異樣動靜。 林奶娘忙進內看,卻見云鬟整個人埋在被子底下,也不知如何,正拼命地張手蹬腳地掙扎,把一張被子弄得跟舞龍一般起伏抖動,林奶娘又驚又笑,忙上前把被子拉起來,又叫云鬟。 連叫了數聲,云鬟才醒了來,看了林奶娘一會兒,又摸摸身上,才緩緩地松了口氣。 林奶娘見她額頭有些亮晶晶地,心知道她必然又做了噩夢,便掏出帕子給她擦汗,問道:“是做了什么夢了?” 云鬟定了定神,卻道:“奶娘,你去叫巽風來?!?/br> 林奶娘道:“這半夜,他都睡了,叫他做什么?” 云鬟眼底透出著急之色,催促說:“我有要緊急事,快去叫他來?!?/br> 奶娘見她這般著急,不敢跟她犟,只得起身,讓露珠兒去外頭把巽風叫來。 不多時巽風果然來到,見云鬟已經換了衣裳,呆坐燈下,見他來了,便叫奶娘露珠兒盡數出去。 巽風道:“是有什么事么?” 云鬟神色凝重,道:“四爺這一次到洛陽來,到底是為何事?” 巽風是知道輕重的,哪里會回答這話,云鬟見他垂眸無言,便站起身來,近前一步低聲問道:“巽風,你同我說實話,四爺前來,是不是跟周知府有關?” 巽風神色一變,抬眸看向云鬟,心底透過一絲冷氣兒:“你……如何知道?” 云鬟見他承認,便抬手握住額頭,低吟了聲。 巽風忙道:“到底怎么了?” 云鬟搖了搖頭,方道:“巽風,你、你即刻……去洛陽,找到四爺……你要對他說,他現在做的這件事……不成!” 巽風愕然:“這又是何意?” 云鬟閉了閉雙眸,然而舌尖發僵,竟然無法回答,窗外雨聲亂拍,如河流激蕩,而在云鬟眼底,也無端涌出滔滔長河,肆意泛濫,推屋倒樹,更有許多人影沉浮其中,發出撕心裂肺的叫聲。 千百個呼救聲中,有個人厲聲指責道:“是他,都是他!白樘白衡直!若不是他……那些人都不會死!” 第64章 此時的豫州州府姓周名邵章,周家乃是豫州望族,周邵章為人十分精干,治下清明,官聲亦佳。 周知府膝下有三女,均已出嫁,只有一名獨子,愛如性命,已交十七歲,前年同豫州李總兵家的小姐定了親,果然是門當戶對,已擇了今年的好日子,成親在即。 但凡見過周公子的,無不贊揚翩翩少年,世家風范,又說跟李家小姐才貌相當,佳偶天成。 誰知就在成親這日,竟出了一樁令人意外的奇事。 當時賓客盈門,鑼鼓喧天,周公子領了新人進門,正喜氣洋洋拜堂之時,外頭卻傳來哀樂之聲,竟然有人抬了一口棺材,來到門口。 周知府坐鎮豫州,周家又是豫州望族,如今且跟李總兵家結親,簡直便是錦上添花,雖名為“知府”,卻如“豫州王”一般,誰又敢在這樣的大喜之日上門找不痛快? 于是滿城驚動,里頭的賓客們也都又驚又奇,因出來看究竟。 周邵章挾怒帶氣出來看,卻見白幡高舉,其中果然是一口棺材,周邵章上前喝道:“是誰人這樣大膽?” 話音剛落,就見到棺材旁邊一個身著白衣之人,慢慢走了過來。 周邵章一見,不由吃了一驚,原來這上門來的,竟然不是別人,正是跟他同地為官的豫州通判程延年。 周邵章又驚又怒,上前喝問:“老程,你是瘋了不成?今兒我家的大好日子,你來鬧什么?” 程延年年紀比周邵章要大許多,此刻更是頭發胡子都斑白了,聽周邵章問,便含淚仰頭一笑,拍著棺材道:“我自然是來討一個公道的?!?/br> 這會兒里頭的賓客同外頭看熱鬧之人越圍越多,周邵章只得忍氣,上前道:“老程,你我若在官場上有些齟齬,也不至于鬧得如此,只免不得日后好生細細商議便是,今兒是我兒子大好之日,你可不要不知分寸,以后大家不好相見?!?/br> 程延年盯著周邵章,此刻眼中淚珠滾滾,道:“你有以后,我卻已沒了以后,你兒子大好之日,卻是我女兒葬身之時,你叫我竟如何再跟你好生商議?” 這兩句話,說的斬釘截鐵,含血帶淚,在場眾人自是聽得清楚明白,一時微微嘩然起來,都不知究竟如何。 只有站在周邵章身邊兒的周公子,神色有些微變,卻仍未出聲。 周邵章見程延年望著自己的兒子,又自忖人聚的如此之多,只怕糾纏起來無法收拾,便道:“你到底胡鬧什么!莫名其妙,你且跟我來,咱們入內去說?!?/br> 周邵章伸手握住程延年手臂,便要拉他入內,不料程延年用力一掙,道:“我便是要在這個時候,在此地同你說清楚,你不必想著徇情藏私,不了了之?!?/br> 周邵章被他氣得臉色發青:“你、你必然是失心瘋了,竟如此荒唐胡鬧,你休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話未說完,便聽周公子道:“父親息怒,聽程通判方才所說,必然仍是惱程小姐之事,一片父母心倒是可以體諒?!?/br> 眾人見周公子此刻尚且斯文有禮,且如此體貼,不由都點頭盛贊。 又有那些遠客,因不知程小姐何事,自然便問起來,便有人極快解釋了一番。 原來這程通判膝下只有一女,生得如花似玉,琴棋書畫皆都通,也算是小有名氣的才女,程通判自如珠如寶的愛護。 向來上門求親的人不在少數,只是程小姐有些兒心氣高傲,竟都看不上,擇來選去,竟只挑了程通判手底的一名文書,只說愛其文采風流、人品正直罷了。 本也已經訂了親,誰知去年年初,這文書一日晚歸,不知為何竟失足落了水,尸首兩日后才找見。 程小姐哭的死去活來,竟立志不愿再嫁,縱然也有些人趁機上門提親,小姐只是不理,程通判雖然心痛,卻也有些無法,只想等著慢慢地勸女兒回心轉意罷了。 誰知九月里,程小姐因去寺廟燒香還愿,中途忽然遇到了一伙山賊,打散了隨行家丁小廝,把小姐跟丫鬟擄了去。 雖然程通判立刻催衙門四處找尋,卻一直到次日才找到那丫頭的尸身,竟是已經被糟蹋至死,卻沒找到程小姐。 程通判見狀,喪魂落魄,只顧催著捕快兵丁們四處再找罷了。 一時流言蜚語四起,程通判只是不理,然而從去年一直找到如今,竟都毫無音訊。 那些知情的人說罷,便道:“聽聞當初周公子對程小姐的才華也甚是傾慕,還幾度派人上門提親呢……現在想想,倘若程小姐答應了這門親事,這會兒只怕也不會落得如此地步了,且看周公子人品、氣度,配總兵之女都當的,難道還配不上他家的女孩兒么?” 那聽了的人道:“原來如此,那這程通判選在這會兒上門來鬧,莫非也是因為這點兒?然而當初是他們家拒婚的,又怪得了誰呢?如今看周公子跟總兵家里結親,如此和美,他大概是有些氣不忿了罷?!?/br> 幾個人竊竊私語,妄自揣測了一番,一時都有些同情這周家,反覺著程通判很無道理。 周知府自然也聽了幾句,見理果然在自個兒這邊兒,且兒子又這般勸,他便嘆道:“罷了,難道我要認真同他動怒?你且去罷?!?/br> 周知府揮了揮手,示意程延年識趣些離開。 誰知程通判聽了,竟又大笑,道:“好個賊子,你如今卻在老夫跟前兒裝好人?你這殺人的囚犯,喪盡天良的禽獸,老夫今日前來,便就是拼著這身家性命都不要,也要讓你以命抵命!” 程通判說完,不等周知府發作,便撲到棺材跟前兒,伸手將那棺材蓋用力掀起! 頓時之間,圍觀的眾人嚇得倒退幾步,避讓不迭,而棺材蓋跌在地上,頓時便露出里頭的一具尸體來。 現場發出連聲驚呼,場外的人因看不見,便拼命往內擠,眾人所見,卻見里頭躺著的,竟是個相貌秀美的年輕女子,通身是一襲如雪的白衣,若非頸上一道深深勒進去的紅痕,看起來就宛如睡著了般。 有那認得的便大叫道:“這是程小姐!這、這是怎么了?” 周知府也被這情形驚呆了,程通判厲聲道:“眾人都看的仔細,這里的確是我的愛女,她本該也如今日周家一般,有大好日子,能成親生子,可都是因為這禽獸,只因他求親未遂,他竟生出歹心,殺我賢婿在前,擄劫小女在后,這還罷了……” 程通判說到這里,須發戟張,目眥欲裂,竟踉蹌欲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