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趙六不答,只轉頭又看向底下,這會兒院內已經消停,云鬟自跟著林奶娘回房安歇了,人聲皆無,只燈籠在風雪中輕輕搖曳。 半晌,趙六才道:“白四爺留你在此,是因為昔日王典來鬧那場?” 巽風一挑眉,倒也不驚:“四爺自有安排,他的用意,下屬們也不敢妄自揣測?!?/br> 趙六道:“你雖如此說,心底難保不去揣測,難道你不覺著……以白四爺的為人性情,這樣安排,未免太過小題大做了?” 巽風聞言,默然不語。 趙六笑了笑:“我猜你心底也是這樣想,只不敢說罷了。你放心,我并無非議白四爺的意思,監軍跟我說過,要我務必對四爺恭敬呢?!闭f到最后一句,話語之中卻帶幾分笑意。 巽風眼色烏沉,不知在想什么。 趙六停了停,又道:“我要帶阿鬟出去一趟?!?/br> 巽風皺眉不解,趙六道:“你放心,我不是對她不利,反會叫她喜歡?!?/br> 巽風側眼看趙六,忽道:“小六爺說以我們四爺的為人,對鳳哥兒如此有些小題大做,如何我卻覺著,以小六爺的性情,如此對鳳哥兒,也實屬破例,不知是為什么?” 趙六低笑兩聲,抬眸望遠,夜色之中,乾坤空茫,浮雪嚴嚴,只依稀可見夜空中的云霧之氣,迷迷茫茫,似永遠也看不破。 趙六微微瞇起雙眼,道:“多半是因為……阿鬟是個有趣之人,而這寥寥塵世,何等寂寞無聊,倘若能找到一個有趣之人,能與之言語……自然是好的?!闭f到最后,唇角斜挑。 巽風似懂非懂,然而見他獨坐彼處,頭頂已經覆了一層薄薄地雪,這樣的年紀,本該無憂無慮才是,他竟能在這冰天雪地之夜,于這不勝寒的高處、孤零零獨坐半夜…… 巽風本心無波瀾,這會子,聽了他的幾句話,心頭不知為何,竟有絲絲地寒意。 趙六卻又問道:“你們四爺……只是要你護著她安危,可沒說讓你攔著她交友罷?” 這話里卻仿佛有幾分孩子氣了,巽風不由笑了笑。 趙六又道:“你不答,我就當你答應了,待會兒她若是跟我鬧,你不許出來扮什么荊軻,不然……以后見了白四爺,我是要告狀的?!?/br> 巽風蹙了蹙眉:“告狀?” 趙六嘻嘻笑道:“你是個最老成的人,上回她卻差點淹死,你可不想我在四爺跟前兒說你的壞話罷?” 夜色之中,巽風輕嘆了口氣。 趙六起身,撣了撣衣袖上的雪,方走到巽風跟前兒,抬手在他手臂上輕輕一拍,道:“你放心,我不過玩笑罷了,并不是要挾你,巽風?!?/br> 巽風聽他喚自己的名兒,心中竟有種奇異之感,便轉頭看他,趙六卻又笑的無心,道:“你去睡罷,我在此替你看著呢,必然無事?!?/br> 是夜無月,兩人站的近,巽風看清少年的眸色,如此清冷,或許是他在外頭這雪中呆了太長時間了,通身竟也似寒氣逼人。 巽風心中轉念,將走之時,停步回頭,對趙六道:“你先前說四爺吩咐我護著鳳哥兒,其實并不全對?!?/br> 趙六又帶笑道:“那還有什么,當真要你攔著她交朋友么?” 巽風也向著他微微一笑:“并不是,四爺吩咐我留在此處,一來是護著鳳哥兒安危,二來,卻是叫我留神六爺的光景,倘若六爺遇險,也好相助一二?!?/br> 趙六微微一震,雙眸瞇起看著巽風,還未說話,巽風已經縱身一躍,輕輕落地,旋即不見了蹤影。 巽風去后,趙六站在屋頂上,半天不動,孤零零冷清清,宛若檐頭鎮獸。 天空的雪卻越落越大,漸漸地他頭上肩上都積了厚厚地一層,趙六抬頭望向浩渺天際,卻見瓊玉凌亂,紛紛揚揚而落,他張開口呼氣,便有雪花撲在臉上唇上,遇到熱氣兒,才又慢慢化為水,蜿蜒流入鬢間頸下。 話說云鬟裹著披風,埋頭不理,馬兒行了有兩刻鐘,才慢慢停了。 就聽趙六道:“醒醒,果然睡著了么?這懶丫頭,倒是心寬?!?/br> 云鬟哼了聲,卻不答話。 趙六笑道:“原來是裝睡?幸好六爺路上沒偷偷把你扔了?!?/br> 云鬟心中煩躁之極,面上卻仍是冷冷的,只看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忽地耳畔有“吱呀”一聲響,接著有個聲音笑道:“我聽見馬蹄聲響,還以為錯聽了呢,不想果然有人?!?/br> 云鬟這才轉頭看去,一看之下,卻愣住了,原來眼前兩棵大松樹頂著雪,中間露出一個門頭來,門扇打開,里頭有個身著灰色僧衣的小沙彌走了出來,正看著他們笑。 這個地方,云鬟并不陌生,這竟是先前謝氏曾帶她來過的寶室寺。 這會兒趙六翻身下馬,又小心把云鬟抱在地上,那小沙彌不認得云鬟,卻認得趙六,就招呼道:“原來是小六爺,今日怎么這般早呢?” 云鬟因正打量這寺廟,便不曾理會趙六,趙六便俯身牽住她的手,才對小沙彌道:“自然是為了你們寺的頭一炷香?!?/br> 小沙彌笑道:“往年雖也有人來搶頭一炷香,只不似這般早,何況又下了雪,六爺卻是有心了,佛祖一定會庇佑的?!闭f著忙把門推開,先迎了兩人入內。 云鬟因被趙六握住手,便欲掙脫開,誰知他握的緊緊地,見她亂動,便道:“你留神腳下,別滑到了跌著,我可是答應了巽風,要毫發無損帶你回去的?!?/br> 云鬟聽了這話,便疑惑地看他,不知他幾時竟跟巽風透了氣兒。 云鬟便問道:“你帶我來這兒是做什么?你若是想燒香,自個兒來就是了,做什么要亂擾他人?!?/br> 趙六拉著她進了廟門,里頭就有知客僧迎了出來,因也認得趙六,知道這位小爺是軍中的,因不敢怠慢,忙領著兩人往內。 趙六便對云鬟道:“虧你在這兒住了兩年,連寶室寺的頭香最靈驗都不知道?” 那知客僧聽了,就也說:“趙施主說的很是,本寺內的香火是最靈驗的,尤其是大年初一的頭一炷香,多少人搶著上呢,不論求什么,菩薩都會保佑?!?/br> 云鬟忍不住道:“我只求遠遠地離了……” 話沒說完,就聽趙六道:“你嘀咕什么?” 云鬟聲兒本來低低的,見他警覺,就不理會,只裝作看光景的,搖頭往旁邊看去。 不料趙六猛地將她的手拉了一把,道:“這是在廟里,可不許胡說,聽見了么?”此刻,竟有些嚴肅正經起來。 云鬟不由道:“你什么時候信起佛祖菩薩來了?” 趙六瞇著眼看她:“我什么時候不信了?” 云鬟把心底的話咽回去,道:“我只是覺著六爺的性子……不像……” 那知客僧聽兩人斗口,因笑著打圓場道:“這位小施主,豈不聞人不可貌相?何況有佛心與否,原本跟世人的模樣、性情都不相干的,還也曾有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話呢。趙施主年紀輕輕,便如此有心,可見有佛心的?!?/br> 云鬟卻只聽見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句,前世趙黼,卻正是個大揮屠刀血流成河的人?又何曾有一分立地成佛的念頭?若真有“佛心”,那就像是老虎要改了吃草一般。 剛欲撇嘴,忽地心有靈犀般抬頭,果然見趙六正緊緊盯著她,仿佛正等看她如何反應一般,云鬟便只做若無其事狀,復又轉頭看向別處。 兩人入內,這會兒主持僧也聽了通報,早在廳內等候。 等兩人進內,見是趙六爺領著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娃兒,不由面露詫異之色,旋即一笑,便親取了香火點燃,道:“這是本寺新年的頭一炷香,施主請?!北阋f給趙六。 不料趙六一指云鬟:“是她的?!?/br> 云鬟正閑閑地站在旁邊,聞言很是意外,那主持僧便忙轉身,又俯身要遞給云鬟。 云鬟皺眉看趙六道:“你怎么……” 趙六把她拉到菩薩跟前兒:“好生想想,求菩薩許你什么愿,可不許亂想亂說,會應驗的?!?/br> 云鬟盯了他半晌,道:“是你的,我不要?!?/br> 趙六道:“什么你的我的……” 那主持僧笑道:“兩位施主是一塊兒來的,菩薩自然明白,不拘是誰,都會一樣庇佑的?!闭f著,就把香遞給云鬟。 云鬟只得接了過來,看看僧人,又看看趙六,無奈上前,抬頭望著那慈眉善目的菩薩,便緩緩跪了下去。 這會兒,大殿內萬籟俱寂,云鬟舉著香,閉上雙眸之時,聽見外頭風吹雪,撒在窗戶上,而殿后有眾僧人早課,念誦聲隱隱傳來。 半晌,云鬟磕了頭,將香放進爐內,主持僧一聲磬響,嗡嗡然,清音響亮。 這會兒趙六才也上了香,主持僧便問道:“不知這位小施主是何人?” 趙六道:“這是素閑莊上的小主人,京城內崔侯府的小姐,小名叫鳳哥兒的?!?/br> 主持僧驚道:“阿彌陀佛,原來是崔侯爺的小姐?先前侯爺來了寺內,因見本寺有些窄陋,還布施了好些銀子,又叫把梵鐘好生維護起來呢,是了……小姐的身體可安康了?” 云鬟奇道:“師傅怎么知道我病了?” 主持僧笑道:“是侯爺說的,侯爺還替小姐求了個平安符呢?!鄙锨暗侥欠鹎澳_下的托盤中,取了一枚符出來,道:“因要在佛前供足九天,本托了本寺僧人想送去的?!?/br> 云鬟心頭微震,全想不到竟有此事——小侯爺也從不曾提過,一時只顧低頭怔怔地看那平安符。 趙六笑道:“崔侯爺倒是有幾分心的?!?/br> 主持僧又點頭道:“侯爺確是有心的,又因先夫人登仙之事,還特意安放了靈牌位在寺內,又叫本寺僧人,逢年過節以及忌日,都要為謝夫人念誦經文呢?!?/br> 云鬟聽了這話,越發震動:“當真?” 主持僧見她問,便索性帶他們從偏殿往后,到了側面殿閣之中,果然見閣子內供奉著謝氏的靈主牌,前面香煙裊裊,也有各色果品供著。 云鬟一見,情不自禁,那眼淚便流了下來,當下上前,又拜了兩拜,磕頭上香。 趙六見她如此,便掏出汗斤給她拭淚,云鬟推開他,然而此刻也顧不得跟他計較別的了,心底百感交集,只顧望著那牌位掉淚而已。 趙六便拉了她出來,因說道:“你且聽話,今兒是年初一,可不許亂哭,要吉利些?!庇彩前押菇餃愡^來,粗粗魯魯地給她擦了臉。 云鬟臉兒何等嬌嫩,被他亂擦一通,只覺得鼻尖臉頰隱隱作痛,當下只得忍淚。 這會兒因雪漸漸停了,外頭便有些上香的人逐漸來到,趙六見她面上仍舊有憂傷之色,便道:“是了,香也上好了,我們去看看那梵鐘罷?!?/br> 云鬟還未答話,趙六已經拉著她的手,便帶她往后而去。主持僧陪在旁邊,不住地囑咐小心路滑。 兩人來至后面,果然見梵鐘吊在塔樓之上,上樓的樓梯口卻攔著一面木門,主持僧道:“是侯爺吩咐的,叫不許閑雜人等靠近,恐他們手腳沒輕重,怕弄壞了這寶鐘?!?/br> 趙六道:“我們摸摸看應該無礙罷了?” 主持僧笑著應承,便把門打開,趙六拉著云鬟拾級而上,到了近前兒,先伸手摸了一把,笑道:“好冰,你怕不怕?” 云鬟看他一眼,還未回答,趙六握著她的手,輕輕地貼在那鐘上。 這梵鐘在冰天雪地里凍了一夜,自然是極冰冷的,觸手冰冷刺骨,云鬟手指摸著,心底卻忽地想起謝氏在時,曾是這樣握著她的手,叫她摸這銅鐘。 云鬟正出神,忽地手上一陣震顫,繼而耳畔“咚”地響了聲,震得她魂兒都要飛了,云鬟嚇得色變,忙捂住雙耳,轉頭卻見趙六正握著那撞鐘,方才是他輕輕撞了一下,趁她不備,嚇了她一跳。 云鬟又驚又氣,又卻有些啼笑皆非。 趙六見她驚躲,便拍手哈哈大笑,猴子似的,然而見她不出聲,卻又跳了過來,擔憂地問:“我玩笑罷了,是不是真的嚇壞了?” 云鬟微微一嘆,又輕聲說道:“你要是一輩子都這般……可倒也省心?!?/br> 趙六挑眉道:“這話什么意思?” 云鬟似笑非笑看著他,道:“沒什么意思,只是……也盼六爺這一生平安喜樂、無憂無慮罷了?!?/br> 趙六聞言喜道:“喲,小丫頭開竅了,知道對人好了?果然不虧六爺為帶你來這兒,在外頭吹了半宿風呢?!?/br> 云鬟恍若未聞,垂眸轉身:“天亮了,該回去了?!?/br> 趙六忙拉住她:“臺階上有雪,你慢些?!本刮罩氖直?,帶著她一步一步下來,又饒有興趣問道:“是了,你方才佛前許的什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