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原本云鬟出門去找崔印之時,巽風遠遠兒地跟著,只因崔印此人平素最好呼朋叫友,人面兒自然也是極廣闊的,而巽風不欲被他看見,免得知曉了自己的身份……平白又多一樁事。 正云鬟也對他說不必跟隨了,巽風又想崔印來時帶了這許多侍衛,自不大用到自個兒,因此他正好兒自回偏院。 先前只因趙六去莊上羅唣了一陣兒,巽風才知道云鬟又出門去了,且又聽說崔印也不知她的去向,巽風畢竟精細,當下便自后門而出,一路悄然來尋……也幸而他一向跟隨白樘左右,自有些偵緝能耐,才恰好找來此處,救了兩人! 巽風先看云鬟無礙,那懸著的心總算放下,這才又看趙六,卻見他硬梆梆地躺在地上,仿佛已經沒了知覺。 云鬟這會兒咳嗽了兩聲,也道:“他、他……怎么樣了?”本是想問“他死了不曾”,話到嘴邊兒,卻到底又換了。 巽風到了跟前兒,在頸上試了一試,道:“無礙,還有氣在?!?/br> 云鬟聽了這話,不知為何,竟松了口氣,卻又立即覺著自己的反應仿佛不該,于是便只做無事狀,道:“他不會水,方才大概是嗆了水,又在水下憋了那許久,所以暈了……” 巽風倒也老練,早開始掐人中,又按壓胸腹,果然趙六身子一抽,吐了幾口水出來,卻仍舊直挺挺地躺著不醒。 巽風見狀,又探了探他的鼻息,便面露疑惑之色,云鬟回過身來也看,因道:“如何還不醒?想必淹的厲害了,巽風你給他度兩口氣試試?!?/br> 巽風眉毛一扭,又看一眼趙六,忽笑道:“救人為上,也顧不得了……”說著便要俯身去嘴對嘴地度氣,誰知還未貼近過去,趙六已經睜開眼睛,抬手在他胸前一推,啞聲道:“不必勞煩了!” 巽風早就猜到幾分,當下抱臂,笑而不語。 云鬟見他竟“說醒就醒”,因疑惑問道:“你幾時醒了?” 趙六臉上竟有一絲薄紅,卻咬牙道:“你還問?都是你這丫頭,你、你無緣無故地尋什么死!” 云鬟聽了這話,便冷笑道:“這話好笑,誰尋死了?” 趙六瞪圓雙眼看她:“你方才明明跳了河,六爺親眼所見!所以六爺才命也不顧去救你的?!?/br> 巽風在旁聽了,臉色微微一變,就看云鬟。 云鬟卻越發冷笑:“竟勞六爺費心,然而你是誤會了,我不過是想游水罷了?!?/br> 趙六生生咽了口唾沫:“你、這樣冷的天兒,你想游水?” 云鬟淡淡道:“我自樂意,可有王法不許?” 趙六伸手亂拍地面,抓起些許枯草,又隨手扔掉,又叫道:“莫非真個兒是我多管閑事了?” 云鬟卻又轉頭看他,正色道:“六爺說錯了,你并不是多管閑事,你是差點兒害人性命,我原本游的好好兒的,是你忽然跳了進去,驚嚇到我,還害我也嗆了水,真真兒的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闭f著,便冷哼了聲,露出一臉不屑鄙夷之色。 趙六氣滯,只顧看著她,連斗口反駁都找不到詞兒。 云鬟白了他一眼,見他不做聲,方也不說了。 此刻巽風忍著笑,早把外裳脫下來,便給云鬟披上,趙六正有些混亂無法,見云鬟披著巽風那男子寬大的外袍,便叫道:“稍等……怎么你給她?” 巽風道:“我是跟著鳳哥兒的,不給她披著,難道給小六爺么?” 趙六本不是這個意思,可看自個兒身上濕淋淋地,縱然有心脫一件兒……也是無用的,于是悻悻道:“六爺真是流年不利,頭一遭兒想做好事,卻反而好心沒好報呢!” 云鬟也不理會他嘀咕,巽風見她包裹妥當,便道:“鳳哥兒,我抱你回去?!?/br> 因才淹了水,身子未免有些不適,只尚能支撐罷了,云鬟本想自己走,然而看趙六正一眼不眨地看著,她便道:“勞煩巽風了?!?/br> 巽風一笑,上前將她輕輕抱起,趙六嘴唇翕動,伸出手指指著兩人,只還不等他想到要說什么,巽風長腿邁動,已經離開十數步遠了。 趙六霍地站起身來,渾身上下兀自滴著水,卻對著兩人背影叫道:“崔云鬟!你且等著!” 云鬟聽著他氣急敗壞的叫聲,縮在巽風懷中,卻忍不住輕輕一笑。 巽風因抱著她往素閑莊回轉,見身后趙六不曾追來,他便問云鬟道:“鳳哥兒好端端地,怎么竟落水了?小六爺說你……可是真?” 云鬟輕搖頭道:“不必聽他瞎說?!?/br> 巽風垂眸看她,眼底略有些擔憂之色,然而云鬟不說,他自不能強逼,何況他不過是聽白四爺所命,來護她安危罷了,除此之外……卻并不宜插手別的,此刻雖見這女孩子心底有事,以巽風性情,自然不肯多口。 當下巽風只道:“那待會兒回了莊上,要如何交代?” 云鬟道:“我父親不至于緊等著我,只悄悄送我回房,我叫丫頭來幫著收拾了就是,不必驚動他們?!?/br> 巽風點頭,因也不再說別的。云鬟窩在他懷中,腦中一陣兒混沌,不免想起先前種種。 云鬟自然早明白崔侯爺的性情為人,然而在聽說他竟親自來到素閑莊、且還是為了接她回京之時,心中卻仍舊忍不住有些悸動。 畢竟是父女天性,她再如何冷淡自持,又在心底清楚告知自己“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崔侯爺如此,只怕另有外力所致…… 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心底畢竟是有些希冀的,隱隱地竟盼自己想錯了,或許父親之所以來到,不過是因為如他所說的是“想念”他的女兒了。 所以在看到崔侯爺醒來后第一件所做的事竟是去謝氏的墳上祭拜,云鬟原本涼淡的心,便禁不住熨帖溫暖起來。 誰知……陰差陽錯,竟聽了胡嬤嬤那兩個丫頭私下里的話。 她其實并不是對崔印覺著失望,只是對她自個兒覺著失望罷了。 明明知道不必心懷希冀,卻仍舊無法自制。 前生跟今世,到底有何不同?上次在袁府之時,本來要狠心不說那密道所在……想讓趙六死在其中,從此一了百了。 那時候她拿了火盞,磕磕絆絆地離開地道,她不想回頭看,可是忍不住回頭看時,卻見那道跟王閆身影相比格外瘦弱的身影,正苦苦對抗。 她倉促轉身,終究沿著長梯往上而行,她的眼前似是光明,身后卻是無邊黑暗之淵,里頭更是藏著她曾深懼深恨之人。 當時她拼命往上爬,一面兒害怕他不經意中從身后趕上來,一面兒卻又想哭又想笑:或許她終于可以擺脫他了! 將到頂端之時,火盞晃了晃,便往下墜落,不等落地,便已經熄滅。 那一刻,云鬟想自己的心或許也可以做到……如此刻的密道一般黑暗。 可畢竟,她仍是不忍,仍是不能。 不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她又何嘗不是! 黃葉蕭蕭,長河滔滔,云鬟坐在河堤上,因為心亂,越發想起昔日的許多事情。 而她的腦中,就像是快馬疾馳拉著的一輛馬車,車輪急轉,一刻不停地往前飛奔,飛奔,她明明知道該停下,但是卻無能為力,許許多多的舊事,好的,壞的,巨細靡遺,一幕接一幕,爭先恐后似的出現在她眼前。 她幾乎已受不了,整個人有些瀕臨崩潰,故而才投入水中。 腦中那難以承受的壓迫之力,仿佛只有rou身上所遭受的刺激,才能暫時壓制。 冰涼的水將她包裹,而她也漸漸地放松下來,任憑自己浮在水上……紛亂的思緒仿佛受到了撫慰,開始慢慢地消停。 云鬟甚至想一直就如此浮著……倒也罷了……因為此刻的寧靜,便如暴風雨狂肆而過的原野,有一種奇異的靜謐的歡喜。 直到趙六突如其來,他將所有都打破了。 云鬟倒是不曾說謊,她浮在水中之時,本極平靜,且不論她到底是如何決定,但趙六的忽然跳入,尤其是他的手一把揪住她的衣裳之時,讓她猝不及防,猛嗆了一口水,差點兒弄假成真地就死在此處了。 然而,不知是因為鳧水的緣故,還是因方才斥罵了趙六一番的緣故,此刻的心情,竟是好了許多。 巽風抱著云鬟,自角門入內,才把她送回房中,外頭便報說侯爺來到。 這會兒巽風才退,云鬟還未來得及換衣裳,要阻止崔印已經來不及,當下只得裹了一床被子罷了。 正有些狼狽之時,外頭崔侯爺負手走了進來,口中道:“如何我聽說你自個兒出去了呢?”話音未落,便看見她裹著一條薄被,頭發上卻都濕嗒嗒地,崔印怔道:“你這是……” 云鬟見瞞不住,只得勉強一笑道:“方才不留神跌了一跤?!?/br> 崔印皺眉上前,上上下下將她打量了一番,見除了渾身濕透之外并無其他傷處,這才道:“跌到水里了么?”因見她臉色發白,便道:“可有叫他們準備熱水?先洗一洗,免得受了寒氣?!?/br> 云鬟道:“已經去了,父親不必擔心?!?/br> 崔印嘆了口氣,自拿了條巾子,便給云鬟擦頭上的水,道:“這莊子里只一個小丫頭,自然不頂用的,跟我來的兩個,和胡嬤嬤那兩個,你隨便要哪兩個都成,先湊合著用就是了,等回了府內,再給你派更好的?!?/br> 云鬟低著頭任憑他動作,輕聲道:“不必了,是我不叫露珠兒跟著的,跟她不相干。何況別的丫頭我也用不慣?!?/br> 崔印笑了笑,垂眸覷著她的神情:“果然你在這里住了兩年,性情也有些變了……是了,原先你出去之時,有個少年來找過你,說是叫什么趙六的,他卻是什么人?你們很是熟稔么?” 云鬟并不知趙六來過莊上之時,聞言皺眉道:“趙六爺是附近鄜州軍中之人,原本只跟他有過兩次交際罷了,其實很不熟?!?/br> 崔印饒有興趣地問道:“哦?這少年很是狂傲不羈的模樣,看來卻對你另眼相看……到底是什么交際呢?快些告訴為父?!?/br> 云鬟聽崔印很是待見趙六似的,心中已經不快,更加很不愿重提舊事,然而自不好一口回絕,便掂掇著道:“說來,都是鄜州城的公務相干……” 正說了一句,外頭露珠兒來到:“姑娘,水好了?!?/br> 云鬟如釋重負,當下不說,崔印便也笑道:“好了,且去洗澡罷,回頭再跟父親細說?!?/br> 崔印最是個愛好新奇的性子,又因對趙六印象深刻,云鬟且是他的女兒,故而他一心想知曉到底趙六跟云鬟有何干系。 可只因云鬟畢竟年小,那湖水又涼,雖是洗了澡也喝了姜湯,卻到底是病了,竟一連兩日不能起身。 這一天,崔印正有些百無聊賴,忽地外頭報說鄜州知縣黃誠來訪。 崔印聞聽歡喜,原來他在京內也曾聽聞黃誠“斷案如神”的傳說等話,這一次來到鄜州,本也想著定要抽空去拜會的,不料還未登門,這人卻自己找上門來。 崔印自以為黃誠必然是不知從何處得了消息,故而特意來拜會他的,因此大喜,忙叫傳,自己也一整衣襟,就走出廳來相迎。 不多時,果然見到一個身著便服的青年人走了進來,雖衣著簡樸,但面容甚是俊秀,氣質也叫人舒服。崔印是最愛結交朋友的,見黃誠人物如此,心里先喜歡了三分。 黃誠正走間,抬頭見一人站在廳門處,打扮的甚是精致,頭戴玉冠,頭發一絲不亂,身著云紋縐紗袍,手中握著一柄泥金折扇,眉目如畫,唇角含笑。 黃誠忙走前幾步,遙遙地先行禮道:“不知崔侯爺駕臨鄜州,有失迎迓?!?/br> 崔印把折扇一收,將黃誠虛虛扶起,道:“不必多禮,本侯早聽聞黃知縣大名,原本還想改日去拜會呢,不料今日有緣得見?!?/br> 當下便請了廳內敘話,黃誠因知道崔印京內出身,因此并不隨意,只規規矩矩應答罷了,略寒暄兩三句,便道:“我因聽聞鳳哥兒病了,不知如何了?” 崔印因黃誠對待自己很是拘謹,且也不算熱絡,正心中疑惑,猛然聽了這句,又看他滿臉關切之色,崔印便試著問道:“黃知縣,莫非是來探望阿鬟的?” 黃誠被他如此一問,忙站起來道:“是下官來的唐突了,只是……因擔心鳳哥兒病情之故,還請侯爺恕罪?!?/br> 崔印見黃誠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便忙笑著招呼道:“且坐,本侯并無責怪知縣之意,只不過……本侯并不知阿鬟跟黃知縣也有些交情呢?” 如此一問,黃誠便把云鬟曾相助自個兒破案之事,跟崔印一一說來。 如此一來,便說了一個多時辰才罷。 黃誠卻是個極有分寸之人,他雖極喜歡云鬟,但畢竟有些事情說出去……只怕常人不信不說,還會以為怪異,就算崔印是云鬟的生身父親……也是初次相識,摸不清他的脾性如何,而“交淺言深”自是大忌。 故而黃誠并不提云鬟曾點破他跟陸本瀾之事,只把青玫之死,城隍案,袁家案……撿要緊的說了一回。 黃誠畢竟是中過科舉的,口才自也了得,經他說來,便并不顯得過分古怪,只著重說云鬟小孩兒心細聰明,才幫了他破案罷了?!屓寺犞踩菀仔?。 崔印對這些自是聞所未聞,如今聽黃誠親口道來,自聽得津津有味。 直到黃誠說罷,崔印擊掌贊嘆,眉飛色舞說道:“痛快,痛快!今兒親耳聽黃知縣說來,才算解了我數月來的心頭疑惑,黃知縣破案破的果然好,換了別人也不能的……怪不得京內許多大人盛贊呢?!?/br> 黃誠忙道“不敢”,不料崔印又笑了兩聲,因若有所思道:“至于阿鬟么……”他笑而不語,手中折扇展開又合起來,最后搖了搖頭,笑嘆道:“我原本以為,白四爺的小公子已經算是個最古怪的孩子了,不想……我的阿鬟也竟是這樣出人意料?!?/br> 黃誠正說的有些口干,才啜了口茶潤喉,忽地聽崔印口中冒出“白四爺”來,他便顧不得吃茶,忙放下茶盞,抬頭問道:“侯爺所說的‘白四爺’……可是如今貴為刑部侍郎的那位白大人?” 崔印回眸笑看,道:“除了他,誰還能受得起本侯叫一聲白四爺呢?” 黃誠心中竟有許多話,一時撿不到先說哪個,就問:“那、侯爺說的‘白四爺的小公子’又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