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云鬟才笑道:“嬤嬤一見就訓斥上了,動輒說我不是侯門大族的小姐,竟比父親更還嚴苛三分,倒是讓我心里害怕起來,這在外頭才見尚且如此,回了府,還不知更是什么光景呢?!?/br> 胡嬤嬤一驚,自覺她話中有話,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云鬟見她不言語,便道:“我也有些乏了,就叫奶娘給嬤嬤們安排住處罷?!闭f著,便帶著露珠兒,轉身自去。 胡嬤嬤目送云鬟離開,不由有些氣怔。她們這些人,仗著是教導少爺小姐的,自比別人要多些體面,平日里便有些作威作福,何況早在府內的時候,就常聽些說些閑話,何況謝氏又是“下堂婦”的身份,故而在啟程來前,就很自高自傲地看不起了,一路便打算著來至莊上后,定要以勢先壓倒莊上眾人,更將云鬟拿捏于手掌之上,卻想不到出師不利,才開口便碰了個釘子回來。 直到林奶娘從廚下回來,胡嬤嬤跟捉到機會一般,便攔著她數落起來,說云鬟性情嬌縱,且舉止打扮都有些不成體統等話。 林嬤嬤因不知情,聽她說了一番,心中暗暗叫苦,卻不好強辯,只聽她說完了,才道:“只因這兒小地方,不是在京內,何況謝奶奶先前在的時候,也萬事都隨著姑娘的心意,是以才是現在這般了?!?/br> 胡嬤嬤哼道:“你很該勸著才是,她算什么?若讓姑娘緊著跟她學,以后難道也要做個被人休棄的……” 林嬤嬤覺著這話甚是刺耳,一時臉上便僵了下來。 且說崔印睡了半個多時辰才醒來,果然喝了兩口茶,吃了兩塊點心便罷了,因出門來又看素閑莊內景致。 云鬟雖說乏了,實則并沒歇晌,只在屋內暗暗思量崔印此次忽然來到的緣故,正出神,露珠兒卻急匆匆跑來,因對她說道:“姑娘,侯爺出莊門去了!” 云鬟一驚:“去做什么了?” 露珠兒道:“我急忙里打聽了一番,說是侯爺醒來,叫人準備了些香燭元寶等……不知何故?!?/br> 云鬟微微驚動,便想到一事,忙起身往外,露珠兒見狀,只得跟上。 謝氏亡故之后,便葬在距此不遠的謝家祖墳處,云鬟出門之時,問了一聲門上小廝,果然說崔侯爺叫人帶路,竟是往謝氏墳上而去。 云鬟心中不知是悲是喜,便一路走來,沿著柳林往前不遠,卻見前方不遠處,綠柳依依,青山碧水之中,是崔侯爺一身素衣,正舉著香燭拜祭。 猝不及防,云鬟眼見這幕,眼睛便濕潤了?!疽蛑来抻〉男郧?,是以從沒期望會看見這場景,如今……不想他竟然還是惦記著她的娘親。 云鬟心中所感所覺,竟比聽見崔印親口說“想念我的乖女兒”之時,更是動容熨帖百倍。 云鬟忙舉手拭淚,如此又看了片刻,見崔印要轉身的當兒,她便匆匆地帶著露珠兒先行往回,并不欲崔印看見自己也在此。 且說云鬟急急回到莊上,只因看見崔印祭拜謝氏的那一幕,心中對父親的所感自好了許多,正要回房,不妨隱隱聽見隔廊有人道:“……這兒委實腌臜逼仄的很,不過是侯府一個花園子大小,侯爺竟能住的下?!?/br> 云鬟聽得這聲抱怨,卻是跟隨胡嬤嬤的一個丫頭的聲氣兒,她眉頭一皺,便放慢腳步。 卻聽另一個丫頭道:“怪不得臨行前,那些jiejie們都說這是苦差事,都不肯來,聽說我要跟著,還一直取笑呢,我因想著畢竟是出來透透氣兒,還覺著是美差……畢竟難得跟著咱們侯爺出這樣兒的遠門,可見侯爺心里果然是有大小姐的?!?/br> 先前的丫頭冷笑道:“你這傻子,我若不告訴你,你還做夢呢,你知道為什么侯爺會親自來接大小姐的么?” 那人便問,丫頭道:“這話你問別人,也是不知道的,原本胡嬤嬤是跟著夫人身邊兒的,才知道的清楚,因上回咱們老夫人做壽,不是請了沈相爺家了么?是相爺夫人,因在座上問了咱們夫人一句話……” 原來那日,崔侯府因賀老夫人壽辰,自請了許多皇親權貴等,其中也有當朝丞相沈正引的夫人,崔侯爺的母親江夫人因來陪侍,相爺夫人同她寒暄兩句,因道:“今兒大好的日子,如何不見府上幾位姑娘?” 江夫人便笑道:“今兒因來的貴客多,她們未免有些羞怕見人,只在里頭一桌兒坐著呢?!?/br> 相爺夫人便欲見,一桌上的恒王妃跟晉王妃因聽見了,便也湊說要見,當下江夫人只得撿著幾個上的臺面兒的女孩兒出來,眾人看過,贊嘆了一回。 忽地相爺夫人含笑問道:“果然都是極好,只不過……我素來聽聞崔印有個長女,是最伶俐出色的,如何竟不見呢?” 江夫人聽了,臉色微變,只好陪笑說道:“夫人說的應該是云鬟那孩子,只因她的生母先前病了,臨去定要見她,我們為著他們到底是母女一場,便許云鬟去了……誰知后來竟亡故了,那孩子孝順,就留下守孝呢?!?/br> 相爺夫人才嘆道:“果然是極孝順的女孩兒,年紀小小……可憐見兒的,不過叫我看來,她以后必有造化?!焙阃蹂鷷x王妃等紛紛點頭贊嘆。 沈正引在朝中炙手可熱,他的夫人所說的話,又哪里只是無關痛癢的一句?何況崔云鬟出京,此事多多少少在京城各家公族內也是知曉的,何況沈正引這種八面通透的人家兒? 因此只因這一回,江夫人當時在席上雖則勉強得過,回頭等眾人都散了,便把崔印叫來,痛斥了一番,道:“你的女孩兒,在外頭這許多年,我原本也催過你幾回,讓你把她叫回來,你只是耳根子軟的不管,如今她在外頭竟也不知是個什么樣子了……且今兒相爺夫人也問起來,自然是因聽說了什么才如此,或許也是相爺的意思也未可知,你如今且不可再以等閑視之了?!?/br> 那兩個丫頭把此情說了一番,又道:“正好兒咱們侯爺在府內有些不痛快,索性才出來散散心的,不然,哪里就真的想要來這兒了?京內什么光景不比這里好呢?” 另一個也道:“怪道胡嬤嬤心里不受用呢,方才嘀咕什么……好好的姑娘,打扮的竟是……” 兩個人聲音越來越低,化作一團笑,便自去了。 不防云鬟在這邊兒聽得分明,雖一語不發,卻白了臉。 露珠兒雖然是個粗心大意的,可聽了這些話,卻也覺得有些惱,只忌憚他們京內來的,不敢當面爭執罷了。 露珠兒又看云鬟這樣,便小聲道:“姑娘……別聽她們瞎說八道的。侯爺說了是想姑娘才來的?!?/br> 云鬟點點頭,一笑說:“很是?!彪m是笑著,眼睛卻是紅的,卻不愿給露珠兒看見,只低著頭,默默地自回書房去了。 不多時,崔印一路看著這鄉間風景,也從外回來,因問起云鬟,卻聽說她先前出門去了,崔印因才轉回來,一時不想出去,便叫人去找她回來了事。 半晌,云鬟還未回來,卻另有一個人來到門上,正好兒撞上崔印的隨身護衛們,一言不合,便動了手。 崔印聽說動靜,便出來看究竟,一眼卻見是個弱質少年,正將他的一名侍衛逼退,又喝道:“敢跟六爺動手呢?也不打聽打聽六爺是誰……這素閑莊豈是你們能撒野的?” 崔印聽是這樣囂狂的口氣,卻并不惱怒,因見這少年生得面孔俊秀,氣宇非凡,身手且又極佳,他反而心喜,因喝止了其他護衛,在臺階上笑道:“你又是什么人?跟素閑莊又是什么關系?” 那少年抬頭看他,便道:“你不報姓名,反而來問我的底細,哪里有這樣的道理?”又問道:“鳳哥兒呢?” 崔印越發詫異,笑道:“你來找云鬟?那必然要先向我報明姓名底細才好?!?/br> 少年擰眉看他,崔印身旁的隨從便道:“不得無禮,我們侯爺正是大小姐的父親?!?/br> 少年聞聽,才不以為然地笑起來:“哦……原來鳳哥兒是有父親的呢,我還以為她無父無母呢!” 隨從跟眾護衛聽了,各自驚詫。 崔侯爺卻仍是不惱,反饒有興趣地問道:“我原本在京城,今兒才來莊上,你又是何人,如何認得阿鬟?” 這少年自然便是趙六,他因在袁家跌下密道之時傷了腿骨,便在軍營里將養了數月,加上杜云鶴怕他又惹事,便看的甚緊,今兒才得閑外出,只因聽聞有一隊不明身份的人馬往素閑莊來了,他便過來探看端地。 當下趙六便自報身份,崔印因見他雖年紀小,卻英氣勃勃,神采飛揚,便十分贊賞,便請他進廳內,有意要跟他詳細敘話。 趙六卻不耐煩,只略說幾句,便問道:“鳳哥兒去哪兒了,如何這半天不見人?” 崔印和顏悅色道:“我已叫人去找了,多半是貪玩兒,……果然是在這山野里將性子也養的放縱起來,待回了京,怕就不會如此消閑了?!?/br> 趙六一驚:“她要回京?” 崔印點頭道:“不然我來此作甚?便是接她回京的?!?/br> 趙六目光閃爍,片刻站起身來,道:“我尚且有事,暫不奉陪了?!迸e手抱拳行了個禮,便轉身跳出廳去。 崔印望著他的背影,失笑道:“好個少年,只性子太跳脫急躁了些?!?/br> 話說趙六離開素閑莊,心中尋思云鬟去了哪里,且想且走,不知不覺來至葫蘆河畔,他放眼看去,在跟阿寶他們素日玩耍的河畔并不見云鬟的蹤影,何況此刻水已經涼了,河邊兒風有些冷,只怕她不在此處…… 趙六便欲轉身到別處去找,才走兩步,忽地心中一動,便又回過頭來,竟沿著河畔往上游而去。 他一邊兒走,一邊兒拉了一跟蘆葦草在手中,胡亂搖晃,心也像是這轉著圈兒的蘆葦一樣,搖搖擺擺。 正行走間,抬眸一看,卻見前方河畔,抱膝坐著一人,那樣清爽脫俗的身影,正是云鬟。 趙六見果然找見了她,雙眸一亮,才要招呼,卻又???,他思忖了會兒,便想悄悄地過去,嚇她一跳。 誰知才走一步,就見云鬟舉手捧住頭,微微搖晃似的,趙六正不知如何,她卻又放開手,最后竟緩緩站起身來,怔怔地看著河面。 趙六見她離河甚近,只一步就會跌入水中,加上河面有風,這情形自然十分危險。趙六一時口干舌燥,此刻心中竟有種奇異的慌張之感,然而他還未反應之前,那邊兒,云鬟驀地傾身,竟直直地往河中撲了過去,頓時之間,河面上水花濺起! 趙六萬想不到如此,大驚失色,手一揮撒開,蘆葦草晃晃悠悠,無聲地隨風飄走,他發瘋似的邁腿往前疾奔,然而跑出十數步,卻又生生剎住去勢。 他睜大雙眼看著云鬟躍落的河面,河水清澈,依稀看見那小小地身影在水層之中浮蕩,似正往下沉,卻并無任何掙扎之意。 趙六死死地盯著這幕,不覺握緊了拳,渾身微微輕顫,欲前不前。 第47章 只因趙六看見云鬟忽地傾身入水,他震驚之際,便要去救,誰知才到水邊兒,忽地又停下。 他定睛看著河面,卻見云鬟的身影正緩緩下沉,清水漾波,光芒爍爍,而她著黑白衫的影子點綴其中,衣裳的角兒跟綰起的小小髻兒隨著水波溫柔地搖曳,看著就如同一副水墨畫兒在眼前,有些虛晃不真。 趙六攥緊了拳,不覺之間牙關緊咬,嘴角也隨著動了兩動,然而水下的人仍舊毫無動靜,就仿佛要如此心甘情愿、安安靜靜地墜底一般。 趙六眉頭擰緊,狠狠咬牙:“混賬!”與此同時,再無猶豫,竟縱身而起,身形敏捷地跳入水中。 然而水上自如活龍一條的人,入了水,卻儼然要變成一條死蛇相似。 隨著趙六落水,那柔軟的河水張開懷抱,將他毫無阻隔地擁在懷中,然而這懷抱卻如此冰涼,對他而言,是滿滿地不懷好意的殺機,勢要將他溺死其中。 趙六本能地閉上雙眼,卻又試著張開,同時抬手向著旁邊用力抓了過去,果然手底的觸感極為柔細,他心中微微一喜,忙用力死死抓住……卻清晰地察覺手底的人因此猛然一震,旋即竟掙扎起來。 趙六暗暗叫苦,這感覺卻像是他在水底捉到一條大魚,而這魚兒正竭力要逃脫他的手掌一樣,他心慌起來,不由想起上回所見阿寶在水中“捉放魚”的情形,可此刻自個兒手上的人畢竟不是一條魚,若他放手,只怕她就死了! 于是拼命不顧一切地死死抓著對方,可趙六畢竟不會水,何況一只手又要捉著人,于是只拼命亂揮亂動罷了。 這頃刻的功夫兒,人已經身不由己地也往下沉去,同時也吞了好幾口水,身子就如秤砣一般,越發沉重難當了。 這一會兒,誠所謂“泥菩薩過江,自身難?!?。 可就在趙六覺得大事不妙的時候,手底的人卻又動了幾動,仿佛在他身上推打了數下,這會兒他的雙眼總算睜開,依稀也把眼前的情形看了個大致。 果然是崔云鬟在他跟前兒,正雙眸圓睜,仿佛很是憤怒地瞪著他,因他的手此刻正揪著她的后背衣裳,她便竭力扎掙著想掙脫,同時揮起小拳頭,無聲地打在他的身上……有兩記甚至從他臉上擦過。 趙六自覺倘若死在此處,只怕他也是個屈死鬼,對方仿佛很不領情…… 而云鬟顯然不在乎他是不是會屈死,因百般掙扎不脫,她便皺緊眉頭,口中吐出一串泡泡,抬頭往上看,同時揮動雙手,雙腿往下蹬動,如此簡單的動作,竟令她往水面上往上徐徐浮起。 趙六目瞪口呆,然而云鬟雖然往上,可因有他在往下墜,兩下相抵,頓時把云鬟又拉了回來,趙六正不知所措,見狀忙把她抱住。 兩人面面相覷,趙六見云鬟怒視著他,張口又吐出一串水泡,她仿佛恨恨地對他說了句什么……只可惜此刻兩個人在水中,卻是聽不見的。 此刻趙六因喝足了水,又喘不了氣兒,胸口似要炸裂一般,身子也更沉重,但是偏偏,在這種生死關頭里……不知為何,他竟不覺得恐懼。 趙六向著對面的云鬟微微一笑。 云鬟正怒意難以自抑,猛然見了他忽然沖自己露出笑容,這笑卻十分天真爛漫,又且意義不明,不知是否是因在水中的緣故,少年的笑顏竟顯得格外清澈干凈。 云鬟一愣,竟也忘了再游水……可偏在這時侯,卻覺得身子一松,云鬟眨了眨眼,卻見趙六松開抱住自個兒的手。 兩人之間很快分開,云鬟有些不信,卻也忘了所有,只睜大雙眼看著趙六往下沉……他的臉幾乎也有些看不清了,可云鬟卻分明知道,他仍在看著她…… 清商應律金風至,砧聲斷續,笳音幽怨,雁陣驚寒。 秋光淡薄人情似,迢迢野水,茫茫衰草,隱隱青山。 仿佛天地萬物都不復在,而時光也凝滯在這生死剎那間。 終于,那小小地人影在水中一個回轉,竭力游了往下,就在底下的少年將默默跌落幽綠陰暗的湖底之時,一只小手直探出來……一把擭住了他的手腕。 然而經過方才那長時間的一番掙扎,云鬟的力氣早已耗盡,雖竭力往上,卻仍勢不可免地被他帶著往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時,頭頂“嘩啦”一聲,有物破水。 然后云鬟身子一輕,是有人沖了過來,將她攬入懷中,云鬟本能地死死握著趙六的手,那人索性將趙六一拉,竟抱著他兩個人,將身一躍,“刷”地縱身出了水面! 來人將云鬟跟趙六帶離水上,便放在岸邊兒,云鬟已顧不得,俯身大咳,又連吸了幾口氣,整個人才慢慢地緩過神來。 回頭看時,卻見來者正是巽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