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朱芷貞說罷,便不再多話,只往里又走了一步,卻又停下,白清輝見她不再跟自己說話,他便拿了書,又挪回了椅子上去。 朱芷貞呆呆看了會子,卻又醒神,忙回頭看了白清輝一眼,卻見他目不斜視地看書呢,朱芷貞松了口氣,便道:“輝哥兒看的什么書?” 白清輝掃她一眼,忽然說道:“父親沐浴過后,只怕要小憩片刻,三姨娘若要見他,最好待上半個時辰才來?!?/br> 朱芷貞聞言,臉上竟有些微微發熱,卻小聲道:“瞎說什么?我難道是來見你父親的?不過是來看你的罷了?!闭f著,便走到桌邊上。 白清輝頭也不抬,道:“姨娘若是來看我的,我自無事,這樣熱天,姨娘且也回去休憩的好,免得中了暑熱,豈不是我的罪過了?” 朱芷貞見他冷冷靜靜說了這一番話,又驚又笑,心底默默地尋思了會兒,便道:“也罷了,既然如此,那我便先回去了?!?/br> 朱芷貞說到這兒,便轉身欲走,忽地白清輝又道:“姨娘若是有什么話要給父親,我可以代為轉達?!?/br> 朱芷貞正放慢腳步,心底暗暗盤算,猛然聽白清輝這般說來,仿佛看破她心事般,反倒把她嚇了一跳,便回頭佯道:“人小鬼大,我又有什么話呢?罷了,姨娘改日再來看你?!边@才真個兒出門去了。 朱芷貞去后不多時候,白樘才自里間兒出來,已經是換了一身衣裳,是家常的天藍色素緞圓領袍,里頭仍是雪白的中衣,同樣的一絲褶紋兒都不曾有,顏色如此鮮明,身姿端莊修直,宛若皎皎玉山,只因才沐浴過,那原本重威的眉眼間方多了幾許潤澤之意。 白清輝見他出來,便又放下書,垂手站立。 白樘走到跟前兒,看了一眼,不由詫異,問道:“你已經開始讀《爾雅》了?” 白清輝垂眸道:“只是胡亂看而已,并不十分懂其中意思?!?/br> 白樘挑眉,點頭道:“也是難得的很了?!?/br> 白清輝聞言,便抬頭看他,剎那間,父子兩人目光相對,白清輝愣了愣,便又轉開頭去,竟似是個回避之意。 白樘看了他一會子,卻也并沒有再說什么,只將聲音放的略和緩了些,道:“若有不懂之處,可以問為父?!?/br> 白清輝緊閉雙唇,也不做聲,白樘見狀,便不再多言,只道:“我去書房了?!?/br> 他說完之后,邁步往外而去,白清輝抬頭看著父親的背影,眼底閃了幾閃,卻最終只是化作一片暗淡的冷默而已。 且說白樘回京之后,稍微休息,便又馬不停蹄各處奔走,一來向上覆命,二來回刑部報任,另外還有許多舊日相交應酬。 這段日子因他不在京中,刑部赫然缺了一員好手,好不容易盼了回來,各色堆積的疑難案子便都搬到了他的案頭上,是以又忙得自顧不暇,無法分身,竟一連數日不曾回府。 這一天,因是朱尚書的壽辰,白樘便抽了空子,欲帶白清輝前往府上拜壽。 不料行到半路,忽然刑部派了人來急請。 原本今日他特請了假,刑部的人也自知道,按理說不會來打擾,如今貿然前來,自是有了要緊之事。 白樘問起緣故,原來果然如此,乃是在宮內當值的禁軍統領,不知為何在家中暴斃,刑部派人去勘查之余,又因死者的身份牽扯大內,生恐此事并不是單純的人命案情,所以才前來請白樘親臨現場勘驗。 白樘聽罷,便對白清輝道:“父親有要事,你便先去尚書府,待我料理了正經事……”不料還未說完,便聽白清輝道:“我想跟父親一塊兒去?!?/br> 白樘詫異道:“你說什么?” 白清輝道:“我不想去尚書府,想跟父親一塊兒?!?/br> 他極少如此當面跟白樘執拗,不料卻在此刻發作起來。 白樘盯著他瞧了會兒,原本想叫下人強帶他去就是了,然而看著男孩子堅定的眸色,又想到自己先前不在京城倒也罷了,縱然回京,跟這孩子竟然也不曾親近多少,父子兩個“聚少離多”,日漸生疏似的。 倘若此刻他當真命人送走白清輝…… 白樘皺了皺眉,便道:“也罷?!碑斚卤惆阉饋?,翻身上馬,隨著那刑部的捕快一路往統領府而去。 頃刻到了地頭,見統領府外都被刑部的公差們把守住了,眾人見白樘來到,盡數行禮,又見他帶了個如此玉雪可愛的孩子,卻不明所以。 ——眾人雖聽聞白侍郎已經成親生子,可其中的大半人竟是沒見過白清輝的,是以不知這小娃兒是何人。 兩人一前一后,來到內宅,守在此處的差人將他領到廳內,還未進門,便見一個人臥在地上,依稀可見面孔猙獰,刑部的驗官蹲在旁邊,正在查驗。 白樘見了,便停步回頭看白清輝,——畢竟這是案發現場,又是個嚇人的死尸在前頭,白清輝才這樣小,若給他看見了……小孩兒嚇壞了可怎么了得? 白樘正想把他留在外頭,卻見白清輝的小臉兒上仍是沒什么多余表情,見他止步,便抬頭望來,仿佛疑惑他為何不快些入內一般。 白樘皺了皺眉,便道:“清輝,你且留在這兒,不可入內?!?/br> 白清輝張了張口,卻也并沒說什么,果然站住了不動,白樘又將他往旁側拉了一把,避開廳內的可怖場面。 白樘進了廳內,四處看了一遍,卻見桌上尚有酒菜,卻只略動了幾樣而已,放著兩個酒杯,都是空的,低頭輕嗅,并無異味,他又拿起旁邊酒壺看了一眼,里頭尚有半壺。 此刻那驗官便道:“這死者嘴唇青紫,口中雖有酒味,卻并非中毒,暫且看著像是突發的心絞而已?!?/br> 白樘走到跟前,見張統領身著家常便服,手捂在胸口,臉上流露痛楚難當之色,他便問:“方才是跟誰在飲酒?” 一名捕快道:“是個小妾,現在押在偏房內?!?/br> 白樘點點頭,正欲前往查問,忽然聽到耳畔有人脆生生問道:“你為什么摸他的頭?” 白樘一怔,回頭卻見是白清輝不知何時走了進來,正問那刑部的驗官。 原來此刻驗官正在以手插入到死者的發間,手指輕輕在頭頂上摩挲,驗官見問,便疑惑道:“這孩子是……” 白樘咳嗽了聲:“這是犬子?!?/br> 那驗官忙抽手道:“失敬……”因見白清輝凝視著自個兒,驗官便笑道:“小公子有所不知,我是按照本朝《疑獄錄》上所寫,但凡是男子暴死,需要仔細查驗其頭頂心跟腳底,另還有……”說到最后,便咳嗽了聲,自忖不便說下去。 白清輝卻問:“還有什么?” 驗官看一眼白樘,面有難色,白樘皺了皺眉,正要叫人領他出去,白清輝忽地說道:“還有太陽么?” 驗官無法,只得說道:“不是太陽xue,是……”低低地說了一個詞兒。 白清輝聽了,臉上透出些疑惑之色,道:“為何要檢驗發頂心,腳底板,還有糞門三處?” 驗官的心咯噔一聲,然而見他既然已經問了,便索性道:“這也是嚴大人憑著多年案情經驗,筆錄記下來的,有些窮兇極惡之人,會用隱秘法子害人致死,比如在發頂心,腳底板……等處打入鐵釘跟鐵刺或者刀刃之類,這幾個地方因很是私隱,常常仵作會忘了去查驗,便會讓這些人瞞天過海了?!?/br> 白清輝這才恍然大悟,驗官也松了口氣,正要低頭再看一看,忽聽白清輝道:“那你為何不看看他的太陽xue?” 白樘見他一直說個不停,頻頻打斷驗官行事,早就忍無可忍,便冷聲道:“驗官正做正經事,你為何不快些出去等著?” 白清輝聽了,知道他已然不悅,當下又低下頭去,默默地轉身出了廳門。 白清輝出去之后,仵作把尸身的頭頂跟腳底皆都看過,并無異樣,正欲叫人把尸體帶回刑部再仔細查驗,將搬動之時,忽然靈機一動,喝道:“暫停?!?/br> 公差止步,仵作上前,左右看了看張統領的太陽處,卻見那兩處微凹,似乎并沒什么異樣。 其實原本他也是看過了的,可是此刻……仵作深吸一口氣,搓了搓手,左右手齊出,按在死者兩側xue道處,一寸一寸摸過去,忽然間身形一震! 白樘察覺異狀,便走上前來:“如何?” 仵作道:“有東西了!”他撒開右手,外頭看向左手出,回身自驗箱內取出一把鋒利的銀刀,在死尸右側太陽xue處輕輕一劃,然后刀尖一挑。 白樘目光一變,已經看得分明——竟是一道極細的針深深地陷在彼處,竟似直入死者腦中! 這顯然便是致死之因了。 血順著死者的側鬢流了下來,在地上化成小小地一灘,仵作的手隱隱有些發抖,不由抬頭看向白樘,正要說話,目光一變,卻見到廳門處,是白清輝走出來,漆黑的雙眸正也看著此處。 仵作不由道:“小公子為何竟知道……” 誰知還未說完,就見白清輝臉如雪色,雙眼一翻,整個人竟暈跌了過去,幸而一個人極快地閃身過去,才正好兒將他抱住。 時光流轉。 暖暖熏風掀動江夏王府待月苑中的木槿花瓣,白清輝卻聽到那紗窗后帶痛的一聲悶哼,他忙收斂心神,快步沖進里屋。 眼前所見,令他怔然。 江夏王趙黼跟崔云鬟對峙似的站著,云鬟的臉兒極白,雙目冷冷地看著對面。 而趙黼手攏著唇,一直在白清輝進門后,才撤了手。 白清輝猝不及防地便看見他的唇上破了皮,有鮮紅的血流出,沿著唇角,滑到了那形狀極好的下頜上。 白清輝望著那一道血色,眼前陣陣犯暈,天昏地暗,幾乎站不住腳。 直到聽到一個清晰的聲音喚道:“白少卿……” 白清輝竭力自持,定睛看去,卻見是崔云鬟沖著自己走了過來,只可惜才走了一步,就被趙黼死死地握著手臂拉住。 白清輝的眼珠有些木訥地轉動,從云鬟含憂的面上看向趙黼,正好兒卻看到他揮手擦去唇上的血,只可惜并未擦拭干凈,反而在唇角留下一抹更加醒目的鮮紅。 白清輝只聽得嗡地一聲,忙伸手撐著門扇,耳畔隱隱聽見兩人說話的聲響,說的什么卻有些模糊,可趙黼的一聲格外清晰:“……當著本王的面兒,你就敢如此?” 白清輝竭力深吸幾口氣,勉強轉過身去,眼睛看向外頭,才算定下神來。 卻聽云鬟道:“白少卿可無礙么?” 此時此刻,她的聲音卻依舊鎮定,帶著一絲關切的柔和,仿佛并不在意方才趙黼那一聲暗含慍怒的逼問。 白清輝不敢回頭,只竭力動著發僵的舌頭,道:“是?!?/br> 云鬟道:“我叫人來扶少卿出去……” 她還未說完,白清輝便道:“不必!我來,是想當面兒問一問側妃娘娘,季陶然……季陶然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云鬟沉默不答,白清輝掙扎似的說完,長長地吁了口氣,才又轉過身來,他看著云鬟問道:“請側妃娘娘跟我說實話,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跟王爺有關?!闭f到這里,又掃了趙黼一眼,卻見趙黼臉色肅殺,冷冷地一笑,卻不開口。 室內一時靜默,過了片刻,云鬟才道:“倘若白少卿問的是……季陶然是不是王爺所殺,那么……我可以告訴少卿,——并非如此?!?/br> 第38章 那一刻,白清輝的神情,云鬟記得再清楚不過。 當時他因見了血,犯了暈血之癥,因此臉色比平日越發蒼白,更無一絲血色,只有雙眼冰寒漆黑,仿佛深不見底的淵藪,各色的驚怒恨憎氤氳盤旋其中,難以辨明。 他的手撐著門框,手指亦是冰冷玉色,整個兒就像是精致無匹的細瓷薄胎白釉人像,只怕風一吹便會倒下,然后立刻鏗然碎裂。 云鬟自然知道白清輝的來意跟所求,只可惜,她注定要讓他失望了。 白清輝聲音微啞,問道:“若非王爺動手,季陶然又是如何而死?” 云鬟半垂著眼皮,靜靜回答:“此事,王爺已向刑部白尚書交代過了,我亦為旁證,白尚書為人處事,自然是最公正嚴明的,他又絕不會徇私舞弊?!热淮耸乱呀浗Y案,少卿又何必再行糾纏?!?/br> 白清輝有些震驚,仿佛料不到云鬟竟會如此說,他擰眉,艱難說道:“我、不過是想求一個真相。為何案卷竟然封存?連我都不能看一眼……難道真的會有什么不可告人之情?可是我不信,季陶然他……” 云鬟不等他說完,便道:“各自有命罷了,這便是季陶然的命。何況,若他在天之靈有知,也不會想少卿繼續追查此事,王爺念在少卿是為故友心切,才并不計較,以后也望少卿且不可再如此貿然……” 白清輝雙唇緊閉,凝視著云鬟的目光,不知是失望居多,還是震驚惱怒居多。 云鬟無法分辨,她只全心讓自己說出這些……且用一種平淡無波、甚至近乎涼薄的語氣,仿佛說的只是一件極簡單不過的事,而不是……她深為看重的故人性命! 連她自個兒聽著她口述的聲音,都恍惚有種錯覺,仿佛不是自己在說話,而是什么別的冷酷無情的人。 最終,白清輝轉身離去,那偏有些纖瘦的身影略略踉蹌。 云鬟揪心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手無意識地握緊,她本想叫丫頭來扶著,卻又無法出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