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可此刻他身上帶傷,自忖不便再生事,當下欲悄然離開,誰知才一動,腳下許是踩了堆積的樹枝子,發出極輕微的一聲脆響。 剎那間,便聽那邊兒男子斷喝道:“誰在那里!” 少女呆了呆:“何嘗有什么人呢?” 此刻趙六心念轉動,已知道此人怕是有些武功的,畢竟他一動對方便能知曉,當下趙六止步,順勢將身子貼在樹上靜靜調息。 那人聽了片刻,再無異樣,且又惦記著少女的話,便問道:“是了,你方才說只是什么?莫非是有人知道了?” 卻聽那少女道:“不,沒什么……我是說,你以后不要再這樣來找我了,畢竟不是正理,先前已經出了那許多事,若不留神給人知道了,就白辜負了……” 男子問道:“白辜負了什么?” 少女頓了頓,小聲兒說:“辜負了好人的心意罷了。我只想,為著咱們以后長長久久的,畢竟要尋一條正經出路……少威哥哥,你心里可有什么打算?幾時才能去我們莊上……” 少女欲言又止,男子卻笑道:“我明白了,青兒是想我去你們莊上提親呢?竟是這般想男人了么?” 少女聞言,臉紅之極,顫聲道:“你說什么?我跟你提正經話……” 男子道:“我也是正經話,我也知道有個粗莽村漢向來中意你,卻也不看自己配不配……”聲音漸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曖昧聲響,夾雜著女子羞惱的低語。 趙六靠在樹身上,聽到這兒便皺了皺眉,他自問曾在何處聽過這什么“少威哥哥”的聲音,只一時想不起此人到底是誰。 猛然間,那邊似有掙扎的聲響,且越來越劇烈,耳畔聽到男子咬牙低聲道:“你當我不知道么?在衙門里,你本是想供出我來……可惜,爺還是挺喜歡你……” 趙六本以為是一對兒輕薄男女在此偷情,聞聽這聲音有異,便猛然轉過身來,往那一處看去。 果然他才一動,那邊兒的人即刻知曉,竟喝道:“什么人,滾出來!” 趙六一愣,就在電光火石的剎那,他終于記起說話者究竟是何人了,而與此同時,那人踏前幾步,便正也出現在趙六跟前兒。 兩個人不期然對面相見,各自震驚,那人見是趙六,陡然色變,竟后退一步,口中道:“六爺?”滿臉驚疑之色。 趙六卻只微微一笑,順手拉了根柳條下來,好整以暇地地瞄著他道:“我當是誰,原來是賈校尉,真想不到,原來你竟有這等興致?!?/br> 賈校尉本正戒備,見趙六如此,便干笑了聲,目光閃爍不定,試著問道:“六爺……如何在這兒?” 趙六打了個哈欠:“追賊追累了,正想進林子來歇一會兒,沒想倒打擾了你的興致?!闭f到這兒,便又似笑非笑道:“那女子是誰?平日里看著你倒像是個正經人,想不到私底下竟是如此,倘或此事給監軍知道了,只怕大好前程毀于一旦?!?/br> 賈校尉聽他說了這一通,眼珠轉動,便低下頭做謙恭狀:“小人、小人已經是知錯了,以后再也不敢,還求六爺周全了這一次?!?/br> 趙六嗤地笑笑,漫不經心道:“我雖然不懂你們這些花花腸子,不過也知道,軍營里實在是清苦的很,故而你們有時候會跑到縣城,往那些煙花柳巷里鉆,你倒也自有手段……不過罷了,畢竟都是男人,又是同一大營,我自會替你周全,你且去罷,帶那女子遠些兒,休要耽誤我歇息就是了?!?/br> 賈校尉喜出望外,連連道謝,后退兩步,轉身欲走,卻忽然又停了下來。 身后趙六雙眸微閉,看似懶洋洋地,實則早看清他的一舉一動,卻見賈校尉回身,道:“六爺果然會不計較此事?” 趙六微睜雙眸,冷冷地望著他,賈校尉回頭一眼,竟試著往趙六身邊踏出一步,趙六道:“你是何意?” 賈校尉打量著他的臉色,越發靠近了些,自更將他身上各處狼狽血跡看了個明白,賈校尉笑道:“六爺雖然年紀不大,可武功高,人且機警,又是有名的眼里不揉沙子……今番遇見我跟村女私會,只怕也聽見我方才所說的話了,竟能如此輕輕放過?只怕哄我呢?!?/br> 趙六冷覷不語,賈校尉人本生得不錯,只偏陰柔了些,此刻神情更顯森然,他見趙六不動,便又笑道:“我猜……多半是六爺如今身受重傷,故而才行此權宜之計,想支開我自保,心中卻早盤算著回營算賬了,我說的可對?” 趙六只是冷看這他,并不做聲,藏在身側的右手卻握住了刀柄。 原來這賈校尉見趙六臉色略白,他因心懷鬼胎,又忌憚對方為人,知道此事絕不能善了,如今也只能一了百了……他人雖仍帶笑,卻遽然暴起,腰間的佩刀出鞘,直劈向趙六。 幸而趙六見他去而止步,便早有防備,兩刀恰恰相抵,趙六揚眉冷哼道:“你找死?!?/br> 賈校尉對上他冰冷的眸色,心中也自一顫。 倘若是在平常,趙六自不會輸給賈校尉,然而這會兒他身受重傷,加上人小力薄,又哪里能匹敵? 他知道此情,故先前想假扮糊涂,把此人支走,沒想到這人竟不肯上當。 趙六雖覺事情不好,但他生性鐵骨,雖臨危而不懼,彼此狠斗了幾個回合,賈校尉竟絲毫占不了上風。 這姓賈的原本狡詐狠辣異常,發覺事情蹊蹺便不惜殺人滅口,畢竟趙六雖盛名在外,卻不過是個半大孩童,又且受傷,要拿捏自是容易,可動上手才發現,趙六竟是如斯難纏,且抵斗之中,那眼神之冷絕出招之狠厲,哪里竟是個孩子? 姓賈的雖一心要殺趙六,然數招下來,氣勢上反弱了下來,且此地距離軍中暗哨不遠,他本想速戰速決才動的手,如今這個局面,竟叫他焦躁不安起來。 賈校尉心浮氣躁之下,卻給趙六趁虛而入,竟將他手中刀一腳踢飛。 如此一來,便將賈校尉最后的銳氣盡數散了,眼見無法取勝,當即倒退數步,轉身便逃。 賈校尉去后,趙六已經是強弩之末,卻又知道此人狡猾,因此仍不敢松懈,提防他去而復返罷了。 趙六勉強拖著刀,前行幾步,一直走到一棵極大柳樹下,才順著樹身坐下,手中兀自抱著刀不放手。 誰知才坐定,便看到對面樹側,也垂頭坐著一個人……動也不動。 自然正是被害的青玫。 趙六并未詳述自己對付賈校尉的經過,只說不期而遇,對上手而已。 他一邊講述,那軍醫一邊兒為他縫針,趙六雖并不去在意,但畢竟疼痛難忍,臉上汗珠滾滾,但他性子十分強悍,竟不曾呼痛,只是疼得十分受不了之時,便以手捶床。 趙六說罷之后,恰軍醫已經收了針,又上了藥,趙六兀自疼得臉色慘白,咬牙切齒地說道:“這混賬、他絕非普通軍士,多半是哪家細作,武功心計都是上上,且出手毒辣,若非我出其不備傷了他,他定會取我性命?!?/br> 杜云鶴道:“先前疑心營中有內jian,如今看此人的行徑,十有八九便是了,脫獄事件,只怕也跟他有關?!?/br> 浮生忍不住道:“此人可還在軍中?抓起來審問豈不就知道了?” 趙六道:“這人精干狡猾,行跡敗露,自然早就逃了。還等你去捉拿不成?” 浮生見果然跟他話不投機,便翻著白眼走開罷了。 白樘則跟杜云鶴商議海捕之情,正說著,忽外頭有個小兵進來,道:“鄜州縣令派了人來,說是因人命官司,要請六爺去縣衙問話?!?/br> 且說這鄜州縣令黃誠,近來實在是十分難捱。 第一是被個小丫頭揭破陳年心疾,第二有京內大人登門問罪,第三——則是縣內人命官司頻發,且還都十分棘手。 素閑莊青玫丫頭無故身死,嫌疑人卻是鄜州大營里的軍士趙六,按理說軍中的案件,并不歸縣衙管轄,然而素閑莊上的人鬧得厲害,何況案發當時趙六在場,倘若不傳他仔細問話,委實說不過去。 但若是去軍中要人,也更是一件得罪人的事兒。 另外一件案子,卻正是先前秦晨來報的“城隍鬼殺人案”。 原來這小周村里的老張家,有兩個兒子,均已成家,大兒子便隨著父母同住一宅。 一日,張老大陪著媳婦回娘家,歸來之時,在城隍廟中歇腳,兩個人不知為何起了口角,那媳婦放起刁來,竟把小鬼兒案前的供品等盡數掃落地上,又用腳踩了個稀爛。 此事當時經過的村人也是看的分明。 誰知張家兒媳回到家中后,便精神恍惚,眾人知道,紛紛都說必然是沖撞了小鬼兒所致。 前幾日的晚上,張家二老已經安歇,忽然聽見凄厲的叫聲,自兒子房中傳來,二老急忙趕出來查看,透過窗欞紙,卻見兒子房中,仿佛有鬼影閃爍,手中持著一柄斧頭,正胡亂揮舞著!伴隨著慘呼聲連連。 轉瞬間,那鬼破門而出,月光下,二老看的明白,這鬼的模樣,黃發獠牙,暴眼環凸,赫然正是城隍廟內那小鬼,且手中拿著的,也是那小鬼所用的斧頭! 二老一直等那小鬼沖出院子后,才敢出來,兩人戰戰兢兢跑到兒子房中,卻見滿地鮮血,張老大慘死床上,竟是被斬斷了四肢頭顱,而兒媳婦卻不見了蹤影。 周圍百姓得知,都說是那城隍小鬼來報仇的,另有那好事者跑到城隍廟查看,入內之時,卻幾乎給嚇死,只見那小鬼青眼獠牙地站在城隍老爺身側,手中仍握著斧頭,最駭人的是,那斧頭上赫然竟沾著新鮮血跡! 一時之間,各種“小鬼殺人”的傳言,更是甚囂塵上。 這這一日早上,天陰陰地,不見日色,素閑莊門上小幺正掃落葉,遠遠地看到一頂轎子直沖門口而來,本縣秦捕頭隨行在側。 到了門口,轎中人下地,卻把小幺驚了驚:原來這來者,竟是鄜州縣令黃誠。 第24章 話說鄜州縣忽然來至素閑莊,小幺忙入內稟報,陳管家聞聽,以為知縣是為青玫之事,忙迎了出來。 不料兩下相見,黃誠卻說想一見鳳哥兒,陳叔聞聽,意外之余,又有些為難。 原來這兩日因青玫之事,云鬟竟病倒了,今日雖然能起身,可精神郁郁,著實不適合見外客。 陳叔便欲推搪,黃誠卻不以為意,意態執著。 秦晨見狀,在旁勸道:“陳管家,且別攔著大人了,興許是為了青姑娘的事兒呢?” 陳叔聽是這樣說,方不敢一味阻攔,便引縣令入內相見云鬟。 正此刻,外頭下起雨來,黃誠才進后院角門,便看到屋檐底下,鳳哥兒靠著柱子坐在地上,正仰頭望著外頭落雨,那童稚嬌嫩的臉上,卻無端有種空茫落寞之色。 黃誠一眼瞧得分明,心頭竟似被重擊了一下兒似的,此即望著眼前的女孩兒,黃知縣心底竟油然而生一種“同病相憐”之感。 陳叔見云鬟席地而坐,卻陡然一驚:此刻雨絲飄灑,地上又潮,她且才病好了些,如此哪里使得?只不知為何林奶娘竟然不管。 當下,陳叔便要上前叫云鬟起身,誰知身邊兒黃知縣先他一步,竟慢慢走到云鬟身邊兒,如此立在柱子旁,負手陪她一塊兒看雨。 陳叔見狀,跟秦晨面面相覷,均不知所以。 林嬤嬤卻正在別房中,聽見動靜便走了出來,不期然見這一大一小兩人,一站一坐,不言不響地呆看那雨,旁邊站著陳管家秦捕頭等人,也有些愕然。 林嬤嬤一怔之下,便對陳叔道:“才勸了幾回,讓鳳哥兒回屋,只是不聽,病才好了些身子本就弱,再吹會兒風,只怕是要著涼的。不過……咱們家這個呆呆地也就算了,如何連縣太爺也是這般了?” 秦晨摸著下巴,琢磨說道:“我怎么看他們兩個竟有些相似?”擰眉看著眼前兩人,只覺得這場景委實怪異。 陳叔嘆了口氣,卻也不敢擅自上前打擾。 雨從慢轉急,不時有電光閃過,天際雷聲隆隆,不多時,滿院已經瓢潑似的,地上漂起一片白花花地水色。 滿耳也都是嘩啦啦地水聲,雨水從屋檐上滾落,似連成一片水幕。 雨聲嘈雜之中,黃誠忽地說道:“我一直不曾問你,你如何知道陸兄跟我的那些事?連我們一塊兒吟過的詩竟都一清二楚?” 云鬟一笑,外頭的雨絲飛到眼睛里,有些澀澀之意。 黃誠見她不語,便喃喃道:“我原本并不信鬼神之說,可是那日聽了你的話,卻讓我不由得起了疑心了……”如果那些內情是個大人說起來,黃誠或許還可以覺著是“知情人”無意窺聽到的,然而面前的,卻儼然是個不怎么懂事的女娃兒而已。 云鬟仍是不做聲,黃誠自顧自又道:“你可信鬼神之說么?是了,近來小周村的鬼殺人案,你大概也是聽說了罷?你既然能通鬼神,那你可不可以再告訴本縣,那小鬼兒因何跑到人間犯案?竟叫我怎么審呢?” 云鬟聽到這里,方靜靜說道:“鬼神之說,我也不知信不信,只心存敬畏就是了。至于是不是鬼神犯案,自然得由大人判定?!?/br> 黃誠笑笑,嘆息說道:“只怕我有心無力?!彼叵脒@兩年來所為,恍若一夢未醒,再加上近來事格外多,竟叫人有無所適從之感。 云鬟聞言,卻轉過頭來,凝眸望著黃誠道:“陸本瀾舍命相救,大人卻說自己有心無力?” 黃誠一怔,瞧出她眼神中的不悅之意,因點頭道:“你既然知道我們的舊事,那你可知道,其實我心里,并不想他為我舍棄性命?” 云鬟皺眉:“那他因何如此?可知他大可趁著你昏迷不醒之時,一走了之?!?/br> 黃誠停了半晌,方道:“他先前常說,我的學識見解等都在他之上,倘若謀取功名,我必高中,他則不一定。且他那個人,心地赤誠,自然不肯在危難之中舍我而去……” 云鬟眉頭皺蹙,黃誠望著那空中陰云變幻形狀,又嘆息似的道:“可是他哪里會知道,我真真兒的不愿他如此,我……倒是寧肯是我死在那山上?!?/br> 云鬟問:“你當真這樣想?” 黃誠回過頭來,四目相對,便一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