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黃知縣道:“你既然知道素閑莊眾人心存不良,如何不攔著他些?” 老程道:“何嘗沒攔過呢?然而二爺被色所迷,哪里肯聽小人的話?果然便給害了性命?!?/br> 黃知縣望著老程,忽然笑道:“這青玫既然想巴結謝二,就該好生諂媚哄騙才是,如何又要害死他?這說法未免有些前后矛盾?!?/br> 老程一驚,結結巴巴道:“我、我本也不知他們如此歹毒……只看到二爺尸身后才……”說到這里,忽然叫苦:倘若如此,那他又怎么還勸謝二不要去跟青玫“相會”呢,豈不是果然自相矛盾了。 老程出了一頭冷汗,黃知縣卻并未糾纏,只又問道:“照你說來,你并沒隨謝二同行,那么……那夜你在何處?” 老程已有些失了章法:“小人……不過是在客棧里歇息罷了?!?/br> 黃知縣波瀾不驚地掃他一眼,點頭:“這兒有兩份供詞,你且看一眼?!?/br> 主簿聞言,便起身到他身邊兒,將供狀放在老程跟前。 老程不知所以,低頭看去,先看的卻是青玫的一份供詞,見竟寫得是當夜謝二迷jian不成,后被嚇退,不知所蹤等話。 老程正欲叫嚷,黃誠示意他看第二份,老程拿起復看,臉色陡然大變。 原來第二份供詞,卻是張奎的,竟把三人前來鄜州的打算,謝二看上青玫的圖謀……種種不堪行徑都寫得一清二楚。 張奎先前本受了重傷,這幾日將養的好了些,下午時候,黃知縣親去了牢房審問,張奎本是個沒心機的,聽聞謝二已死,又給縣官旁敲側擊,便將所有事情供認不諱。 黃知縣見老程看完了,便笑道:“張奎供狀上寫明了你們想要篡取素閑莊的產業,你更是挑唆謝二,讓他先強jian青玫,后賣掉鳳哥兒,這些話難道都是假的?” 老程面如土色:“小人……” 黃知縣冷笑道:“且你說事發當晚你在客棧,可是據本官所知,因秦捕頭要捉拿你們,本縣內所有客棧幾乎都貼有你們的形貌影圖,更無一家敢收留,你到底住在哪家客棧,你只管說來……本縣可傳人來對質?!?/br> 老程越發膽戰心驚,無言以對,黃知縣冷覷著他,忽厲聲喝道:“你這刁滑的囚徒,竟還敢在本官面前演戲哄騙?快些從實招來,那夜你到底做什么去了,是不是跟謝二一塊兒意圖強jian,謝二又是怎么死的,莫非是你們內訌而暗害了他!不然你也不至于非要咬定素閑莊的人所為,莫非是做賊心虛!” 老程本正想巧言辯解,想不到黃知縣一反常態,忽地又聽知縣指認自己害了謝二,老程一時失神,竟身不由己道:“小人冤枉!二爺不過是受了驚嚇,失足落水,委實跟小人無關!” 一句話沖口說出,書房內眾人面面相覷,老程瞠目結舌,然而現在要矢口否認也是晚了,當下只得垂頭喪氣,便將整件事說了明白。 原來,因秦晨追的急,老程謝二兩人不敢在鄜州城內盤桓,只在城郊逗留,未免受了好些苦楚。 他們實在走投無路,可又不肯輕易舍手,老程便勸謝二道:“有道是‘解鈴仍需系令人’,當初就是為了素閑莊那丫頭,才被人追狗似的追緝,如今我們不如再回莊上,那丫頭畢竟年幼,二爺裝裝可憐,受些委屈,她未必不會不回心轉意?!?/br> 這幾日連番吃虧,謝二也有些后悔當初在素閑莊cao之過急了,不曾演的詳細……在老程勸說之下,兩人便往素閑莊來,誰知半路上,正好看見青玫孤身一人走來。 兩人見狀,便如餓狼見了羊羔一般,當即便生了歹意……怎奈青玫看兩人意圖不軌,反抗的甚是厲害,掙扎了一番竟是逃了,老程體力較弱,追之不及,謝二卻樂得迫不及待,窮追不舍而去。 后來老程喘息回神,心想謝二此刻多半成了好事了,當下便又慢慢地摸索著出來找尋。 當時已經落雨,電閃雷鳴,路滑難走,老程眼神不佳,正俯身認路,卻看見迎面謝二從長堤上搖搖擺擺而來。 老程只當他遂了心意,便先笑了幾聲,抬起身來,才要叫“二爺”,誰知謝二怪叫一聲,身子趔趄往后倒退,竟直跌出去,滾了幾滾,便墜入了葫蘆河中。 老程目瞪口呆,忙追過去,卻救之不及,起初還聽見謝二呼了幾聲,后來便悄無聲息了。 至此,三份供詞合在一起,天衣無縫,真相大白。 想這前因后果,自是謝二先前被云鬟裝鬼所嚇,失魂奔逃里猛聽見怪笑,又見黑影竄出,他自認為又撞“鬼”,嚇得膽顫,失足溺亡。 秦晨在旁聽的分明,止不住嘆道:“整日里聽人家說什么天理昭彰,報應不爽,沒想到竟果然親眼見到了?!?/br> 黃知縣正在瀏覽證供,聞言手微微一抖,掃了秦晨一眼,卻也并未做聲。 次日,黃知縣當堂宣判,為保全青玫,并不曾提謝二老程意圖強jian之事,只說謝二被老程所嚇,失足落水而死,如今老程已然供認不諱,加上張奎的供詞,洗脫了素閑莊的嫌疑,青玫亦無罪開釋。 底下早有陳叔、來福等眾人來聽審,見這樣判詞,均都歡喜非常。 就在黃知縣判定此案之后,過午,忽地有兩人來至縣衙,言明要見知縣大人。 黃誠問是何人,小廝道:“并沒有名刺,也無拜帖,只聽著是京城口音,很是氣度不凡,一個看來大約二十出頭,是極清俊貴氣的爺們兒,另一個年紀小些,還佩著劍,卻也是相貌不俗?!?/br> 黃誠畢竟是本地縣長,乍然聽著這般描述,頓時便想起近來耳聞因鄜州大牢脫獄之事、京內刑部派了人下來偵詢的消息,黃誠起身整衣,隨口問道:“那二十出頭的爺們,是什么打扮?” 小廝想了想,琢磨說道:“不過是件靛青的棉布袍子,卻挺括爽利的,面上也沒什么喜怒之色,不過雖生得清貴俊秀,可瞧著不知為什么,倒有些怪怕人的……” 黃誠聽了他的描述,微微一震:“是他!” 幾乎與此同時,就在素閑莊內,崔云鬟也有些驚疑不定:“難道是……他?” 然而,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無法確信自己的記憶。 第17章 原來自從衙門里那一場回來后,云鬟的乳母林氏因知道了此事,十分著惱。 這整個莊子里,也不過只有林氏才是京城內帶來的,她為人雖慈和,卻因是侯府內的嬤嬤,自是極懂規矩的,先前因呆在這“窮鄉僻壤”里,人又少,也不會客等等,林氏未免便怠慢了,并不格外拘謹云鬟。 又因先前云鬟的母親謝氏在世之時,更是百般地疼寵她,凡事都由著她的性子,只要她喜歡就是了,林嬤嬤見狀,越發疏懶了心意,只要云鬟不鬧得十分破格,就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誰料昨兒竟偷偷跑去縣衙,林氏后知后覺聽說了,未免惶恐,畢竟她還是要回京城去的,倘若此事傳了回去,還不知鬧出什么波折來呢,又加上青玫這件事,正如火上澆油一樣。 林氏便憤憤地說:“我就知道總住在這兒不是個常法兒,先是丫頭鬧得不像樣子,如今姑娘也學壞了。我可管不了姑娘了,你是這樣有主意的,什么話也不肯聽我的,這還只六歲罷了,若再大一些,越發不知道我是誰了?!?/br> 云鬟見她念叨起來,便說:“奶娘,以后不會了,過了這一關,就太平了,我自然也不會再擅自亂跑出去?!?/br> 林氏道:“你只哄我就是了,哪一次不是我說破了嘴皮,你口中答應,下回卻依舊照做不誤的?昨兒送你回來的那人……叫什么秦捕頭的,竟也不知道個進退,還硬是要抱你下車,成什么樣子!” 云鬟知道秦晨為人大大咧咧,并不是那種小心謹慎的性情,何況他從來把自個兒當作男孩兒一樣對待,未免不會在意那些什么規矩之類,可雖知此情,卻不好替秦晨辯解,不然林氏必以為她又是犟嘴,——只聽著罷了。 林氏見她不語,加上自個兒也累了,便歇了口氣,又思忖著說:“露珠兒不中用,以后不論去哪兒,一定要我陪著才好?!?/br> 云鬟只應承:可昨日上堂之事,倘若給林氏提前知曉,只怕她一定要把云鬟鎖在房中,半步也不許出去罷了,故而云鬟才瞞天過海,只帶一個小廝就去了縣城。 林氏又念兩句,才自去吃茶。待她去后,云鬟方吁了口氣,笑道:“阿彌陀佛,耳朵終于清靜了些?!彼鹕磙D回臥房,從架子上的抽屜里拿了一本書出來,翻開看去,書頁裁剪的整齊利落,字跡潔凈直正,令人一見便心生喜歡。 誰知便由這些字跡,竟勾出些心魔來。 云鬟呆呆站在書架旁邊,這一刻,不知為何,她居然又想起昨兒在縣衙門口的情形。 ——像是有什么絕對無法被忽視的……被她遺漏了。 只是此刻她的心情極為古怪,一面,急切慌亂地想看見自己到底遺漏了什么,另一面,卻隱隱心存畏懼,竟不能靜心細細回想。 眼前所見,是一角靛青的袍子角,雖是極簡的布料,可在那人身上,其挺括熨帖,干凈整潔,自問這世間再無第二人如此。 可這又怎么可能?云鬟握著書,竭力將自己從回憶里抽離——那個人,怎么會在此刻,出現在鄜州? 她又仔細回想前世,想找出有關“他”跟鄜州的蛛絲馬跡,然而搜遍所有,把并未尋到這份記憶。 云鬟靠在桌邊,出了半天神,那邊兒林嬤嬤捧著一盤瓜果進來,她兀自并沒發覺,眼珠也不動一下。 林嬤嬤見她定定怔怔地,反倒不敢造次,生怕是自個兒先前話說的狠了些,她心里不受用了。 林嬤嬤便走到跟前兒,把果子放下,方道:“這杏子跟甜瓜是昨兒莊客送來的,很是新鮮,先前在井水里湃著,這會兒暑熱上來了,正好吃幾個解暑?!?/br> 云鬟正凝神細想,竟沒聽見,林嬤嬤又叫了兩聲,才見她回過神來。 林嬤嬤覷著臉色問道:“是怎么了?我叫這半天不言語?” 云鬟扭頭看她一眼:“沒什么……” 林嬤嬤見她眼神飄忽,心不在焉,自個兒越發不安,便溫聲道:“既然無事,且把這書放一放,過來吃果子罷?!闭f著,便絞了濕帕子要給她擦手。 云鬟待要把那本書收起來,林嬤嬤已經先抽了過去,竟擱在旁邊桌上,便握住她的手兒擦了起來,云鬟回頭,見那書頁已然合上,只書頁上四個字,遒勁有力,入木三分似的。 就在此刻,鄜州城的縣衙中,知縣黃誠振衣整冠,匆匆出迎。 出書房不久,遠遠地看見兩人正自游廊下走近來,左側是名十四五歲的少年,神采飛揚,果然不俗,可跟他旁邊那人一比,卻赫然青嫩不足看了。 黃誠定睛只看一眼,那般豐姿偉儀,如玉樹春山,卻沉默威嚴,叫人一見便心生敬畏之意——果然是他猜測的那人。 白樘,字衡之,年幼便有神童之稱,十四歲高中一甲第一名。 殿試之時,景帝見他其人物出色,品性端莊,竟十分喜歡,便將他的字“衡之”改作“衡直”,為嘉許之意。 如今雖只二十二歲,卻已是本朝最年輕威重的刑部侍郎。 廊下有風吹來,倒也涼浸浸的,然黃誠卻覺著額頭微汗,被風一吹,竟有些寒意陡然。 黃知縣暗中吸了口氣,此刻竟也無端有些畏怯。 在這一晃神的功夫,彼此間便近了,黃誠忙拱手,低頭恭敬道:“下官惶恐,不知是白侍郎來到,有失迎迓,還請恕罪?!?/br> 對面那人站定,一時并未開口,黃誠目光微微下移,看見那極整的衣角底下,著玄色云頭履,亦是干干凈凈,不染纖塵。 白四爺望著面前的青年縣令,早瞧出對方的不安之意,便道:“白某貿然而至,黃知縣不必介意,請?!?/br> 黃誠抬頭,正對上白樘的目光,斯人的眼色看著平靜,卻自有一股含而不露的鋒芒,仿佛一眼便能看穿人心中的五顏六色,甚至點滴齟齬齷齪。 黃知縣請了兩人入廳中敘話,待白四爺示意,才敢落座。 白四爺不等開口,便先問起素閑莊的案子,道:“聽聞黃知縣已經結案了,且曾有私審之情,這卻不知何故?!?/br> 黃誠知道此人目光如炬,心似明鏡,自然不敢有絲毫隱瞞,便起身回道:“下官原本也不想破例,然而思前想后,倘若有利于百姓,能救人性命,斷定黑白,又何必要拘泥于舊例?故而才如此?!崩^而,便把夜審青玫老程等經過詳述,又叫主簿將三份供詞呈了上來,給白樘過目。 四爺將供狀都看了一遍,并不言語。 誰知任浮生在后也趁機看了個分明,見青玫所供認的差點兒被謝二強迫,幸而鳳哥機智等話……如此驚心動魄,他幾乎便叫了起來。 四爺看罷,仍面無表情:“這件案子雖是曲折,難得黃知縣竟查了個水落石出?!?/br> 黃誠聞聽,略有些面紅,四爺端詳著他,才忽地微微一笑。 身側任浮生看見了,心底有些發毛——這白四爺素來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而他跟隨身邊這許久,多少摸透了四爺的心性,這樣的笑,卻并不是好事。 果然,四爺斂笑道:“這件案子水落石出,倒也罷了,只是黃知縣來鄜州將兩年,據我所知,政績倒也不算出色?!?/br> 黃誠才方落座,聞言忙又起身。 四爺靜靜又道:“你不必太過惶恐,若你清白無瑕,自然無礙?!?/br> 黃誠已然色變,素閑莊這件事若非那鳳哥兒來到,只怕又要誤判,——這兩年來他渾渾噩噩,指不定也會做下些類似的錯事,今日白四爺親自登門,自然不是來跟他敘情分的,四爺雖不曾說什么狠話,然而上面這話的意思,卻已不言自明了。 四爺見黃誠不言語,復又一笑,起身欲走的當兒,忽然回頭問道:“是了,‘永靖九年,二月十六’,究竟是何意思?” 黃誠猛抬頭,臉色如冰雪一般——此刻他也清楚了,原來前日,這人也在場。 當時崔云鬟對他說出“永靖九年,二月十六”的時候,兩人距離甚近,只有秦晨才聽得分明,除此之外,就連跪在旁側的老程都只是聽了個模糊大概。 當時白四爺大概是在堂外聽審的百姓當中,相隔這許久,他竟能…… 然而畢竟此人并非凡俗一流,自不能以常理測度。 黃知縣心中想了一回,澀聲道:“下官那日升堂,四爺也在場?” 白四爺微一頷首,黃知縣看著他淡然的神情,想到方才他所說的話——自己的前程,到底是要丟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