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151節
本來是微雨,此時越下越大,池塘里面都泛起一個個漣漪。眾人都無話,連同清都長公主都不語,只聽裴霖又道:“淮兒,上次你回來跟我一番爭執,挨了我一耳光。我叫你勿須多心,是因為你本來就不需要多這個心。你姑姑沒子嗣,一是皇上憐惜,不愿她為此送命,二是皇上也少不得外戚相助,更何況……”朝清都長公主看了一眼,道,“meimei自小就跟著公主,公主又最疼她?!?/br> 清都長公主笑道:“你啊,這個脾氣真是要命,話說三分都不到。你就直說吧,皇上若是想要立別人為后,我也是不許的,是不是?只有我自己看上的人才成。霂兒從無權念之想,她不管是當皇后,還是皇太后,都是最好的人選?!?/br> 裴霖笑道:“這也沒什么不好的,只是meimei任性,不顧大局,倒累了公主的苦心。這次我好好勸了勸她,想必以后她也不會那么不聽話了?!?/br> 清都長公主嘆了口氣,道:“由得她去吧,自有我照應呢?!?/br> 裴霖沉默片刻,又道:“所以,淮兒,你不必擔心那么多?!?/br> 裴明淮笑道:“爹爹是說,皇上鑒空衡平,我們裴氏就是砝碼之一,也是不能沒有的砝碼,大魏歷朝都是如此,外戚與后宮一體,與宗室相抗??墒?,若出了亂子呢?或是……” “你給我住口?!迸崃氐?,“你明知道不能說的話,還要說?我剛才一番話都白說了?” 清都長公主道:“好啦,也沒什么不能說的。有我在一日,或是有皇上在一日,那都沒甚么??墒?,若是皇上一旦有個什么事,太子繼位,那便不知道會怎么樣了,是不是?” 裴明淮一笑,道:“母親既然說到這份上了,那還能怎么樣?人為刀俎,只不過,我也不會是魚rou?!?/br> “你多慮了?!鼻宥奸L公主淡淡地道,“自先帝令太子監國,以至于東宮勢力發展到連先帝都畏懼的地步之后,‘東宮’二字自此也沒人敢再提?;噬袭敃r身為皇孫,可謂是既受其利,又受其害,所以也決不會再立太子監國,過份扶植東宮勢力,雖說太子出生不久便立儲,但哪怕是這么多年,東宮勢力也是有限的,宗室眷屬是有能力相抗的?!?/br> 裴霖微微一笑,道:“公主昔年扶助皇上登基,比起太宗時華陰公主又強了不知道多少,宗室敬畏也是應該的?!?/br> 清都長公主道:“你說淮兒恭維我,你這才叫恭維吧?”見裴明淮在那里出神,便道,“淮兒,你有話不妨直說?!?/br> 裴明淮道:“母親,皇上殺慕容將軍,那可是在跟你過不去?!?/br> 清都長公主本來在笑,聽他這句,笑容微微凝滯了一下。拿了酒壺,將裴霖跟自己的酒杯都滿上了,又笑道:“已經飲了兩杯,再飲一杯,也就差不多了?!?/br> 此時雨已經漸漸停了,只是打落一地榴花,本來火一樣的紅,也有些殘了。裴明淮也起身笑道:“我敬母親和爹爹一杯?!?/br> 清都長公主臉色微紅,笑道:“難得一家子一處,多喝幾杯也無妨?!?/br> 裴明淮道:“我記掛著靈巖石窟的事,母親還是別哄著我喝太多的好?!?/br> 裴霖看了他一眼,道:“淮兒,你且去打聽下,這數日間,有誰突然不見了?!?/br>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的,裴明淮一怔,道:“爹爹,你這是什么意思?” 清都長公主笑道:“你啊,還有得學呢。你有事,便自去吧?!?/br> 裴明淮起身,猶豫片刻,卻望向她道:“母親,兒子求你,替李音想想法子?!?/br> “皇上也還沒拿定主意,且看著吧?!鼻宥奸L公主道,“只是我告訴你,淮兒,絕不要去求皇上。你爹爹說得對,若你不求,李音的事或者還有余地。你若一求,她只有死路一條,你心里應該清楚?!?/br> 裴明淮默然,半日方道;“是,我知道了?!?/br> 永安殿階前的青苔,都被雨澆得濡濕。雖說已是四五月間,天氣已暖,蘇連站起身的時候仍覺得一身都被雨水打得涼透了,膝蓋都跪僵了。進得殿去,文帝抬頭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一身都濕淋淋的?” 蘇連苦笑道:“進宮的時候晚了,不敢打擾陛下,那不就只有跪著等了?!?/br> “晚了便今兒早上再來便是,什么時候的規矩,要跪一晚等了?”文帝淡淡一笑,道,“說吧,出什么事了?” 蘇連低聲道:“陛下明知故問,阿蘇是來請罪的。怕陛下責罰,只有先跪一晚,讓陛下消消氣啦?!?/br> 文帝道:“請什么罪?” “曇曜大師昨晚暴斃,陛下又不是不知道?!碧K連垂頭道,“我要說跟我無關呢,就算陛下信,怕是別人也不信,只有在這里等著請罪了?!?/br> 文帝默然片刻,道:“你也太不小心了,在你手下出這樣的事?!睋]了揮手道,“起來吧,這不是你跪一晚上能了結的事。你哪,自己知道沒法善了,卻來求朕替你收拾?” 蘇連道:“陛下,這些年我辦事可一向勤勉得很,也沒出過什么錯。陛下就替我收拾一回,又有何妨?” “你倒會說話??赡闫o了朕一個難題,你是要朕下道旨意說,這事就這么算了么?曇曜就是暴斃的,也沒甚么大不了?”文帝笑道。 蘇連也笑,道:“反正陛下從來也不在意臣子們怎么說,即便要下這么道旨意,又有何妨?” “旁的事也就罷了,可這事兒還懸在半空,要說不查那也不成?!蔽牡坌π?,道,“你在這跪了一夜,想必等著看你笑話的人不少。朕給你三天,給朕一個能服人的解釋,讓眾人都無話便罷?!币娞K連還跪著,便道,“叫你起來了,你還跪著做什么?嫌這三天太長了是不是?” “求陛下明示?!碧K連道,“臣實在不知道從何查起,如何下手。陛下最清楚,我可不是查這種事的人才?!?/br> 文帝又氣又笑,道:“你還跟我杠上了?”這時只聽環佩叮當,景風帶著芝蘭珠蘭走了進來,一見著蘇連跪在那里便道:“哎喲,我的話應驗得可快,瞧你一身都淋濕了,昨晚怕是跪了一夜吧?” 蘇連不開口,文帝道:“你一大清早又跑來做什么,景風?朕可告訴你了,再別去動那悅般國的仙草,離九華堂遠些兒?!?/br> 景風上前兩步,跪下道:“陛下,今兒我是有正事來的。尉端自上次去西域,就一直沒回來,這讓女兒的臉往哪里擱?我是來求父皇的,尉氏的輕慢之罪我就不追究了,但這婚事,我不要了!” 文帝皺眉道:“這什么時候,你來鬧這個?朕知道這事了,過些時日,自會處置,你且再等一等罷?!?/br> 景風叫道:“父皇到底還有沒有把我這個女兒放在心上?你下旨讓薛氏尚西河公主,那是她喜歡的人,也是她的良配,那你對我呢?” 文帝一怔,蘇連在旁笑道:“原來景風公主是因為西河公主馬上就有好夫婿了,心里不痛快了?讓西河公主聽到這話,那不就覺得公主殿下嫉妒親妹子了?” 景風大怒,道:“你放肆!”蘇連卻笑道:“反正我怕也活不了幾日了,再頂撞下公主,又能多什么罪名?” 文帝道:“你既知道沒幾日光景,還不趕緊去查,跟公主斗什么嘴!” 蘇連笑著起身,道:“是,聽陛下的吩咐?!庇殖蛄艘谎劬帮L,見景風氣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道,“公主可莫要氣壞了身子,阿蘇先告退了?!?/br> 景風險些被他氣瘋,對文帝道:“父皇,他當著你面都敢這么放肆,連我都敢頂撞。你可知道人人都怕侯官,連皇親國戚都不敢得罪他么?” “行了,你起來吧?!蔽牡鄣?,“尉端的事,是委屈你了。這幾日實在事多,你讓朕想想,如何處置,成不成?” 景風沉默片刻,對著文帝磕了個頭,道:“父皇,我求你一件事?!?/br> 文帝素知景風最是心高氣傲,便道:“你是我女兒,有話說便是了?!?/br> “父皇,求你答應我跟明淮的事?!本帮L道,“女兒跟尉端不過是名份上的夫妻罷了,尉端心中有人,我也一樣,再這么下去有什么意思。我大魏不同南邊,公主一嫁再嫁的多了去了,何況我嫁沒嫁過人,明淮也不會介意。女兒求你了,就成全我們吧?!?/br> 文帝聽了她這番話,一手扶額,只嘆道:“你怎么又舊話重提了?” “父皇,父皇,我知道長公主不愿意我嫁明淮,她是明淮的母親,可是,你是我爹爹啊,只要你肯下旨賜婚,她也沒法子的?!本帮L磕頭道,“女兒求你了!明淮素來孝順,公主殿下不答應,他沒法子,只有我來求父皇了。本來我也打算認命了,若是明淮再遇上心儀之人,那個女子若又是個配得上他的好姑娘,那也罷了??砷L公主不許我也罷了,后來明淮跟南郡王的女兒她也不許,非讓她嫁我哥哥,這不是逼得明淮終生不娶么!天下有這樣的母親么?” 文帝緩緩地道:“我說過,景風,不許對我姊姊有絲毫不敬?!?/br> “我不是要對她不敬,我就是求父皇,允了我跟明淮的婚事?!本帮L已哭了出來,道,“我是你親生女兒,難道你忍心看我一輩子受這折磨么?” “這件事,朕以前沒許,現在也不能許?!蔽牡燮>氲氐?,“好了,景風,尉端的事,朕會處置,拖到現在是我這個父親不對。但我姊姊是決不會允你跟明淮的事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br> 景風站起了身,兩眼望著文帝,道:“父皇,這么說來,不管我怎么求,你也是不肯答應的了?” 文帝不語,半日道:“除了這件事,你要什么朕都答應?!?/br> “好,那我就另外求父皇一件事?!本帮L笑道,“不是說柔然又派人來提親么?那父皇讓我嫁過去便是了,我這皇上親生的女兒,正正經經的公主,還有比這更體面的么?” 文帝道:“你胡說什么!朕又沒打算應,就算應了,公主多的是,誰要你去!” “是我自己愿意?!本帮L道,“若不能嫁心儀之人,卻得常常見著,甚或是看著他與別人一處,什么都做不了,實在是難受得很。不如走得遠遠的,一輩子再見不到,豈不是好?” 文帝喝道:“你給我住口,這樣的話再不許說?!?/br> 景風再不說話,奔了出去。文帝叫了兩聲:“景風!景風!”景風也不答言,哭著便跑走了,迎面撞上西河公主。西河公主連叫了幾聲:“姊姊!”她也不理。 西河公主進到殿里,見文帝一手扶了額頭,問道:“父皇,景風姊姊是怎么啦?我看她哭著走了?!?/br> 文帝抬頭看了她一眼,見西河公主明艷如花,嘆了口氣,道:“不干你的事?!?/br> 西河公主眨了眨眼,道:“女兒給父皇謝恩來啦,多謝父皇賜婚?!?/br> 文帝本來心緒不佳,被她這一說反倒笑了起來,道:“朕的女兒真是一個個都一點不害臊,大方得很?!?/br> 西河公主道:“有什么好害臊的!男婚女嫁不是人之常情么!對啦,父皇,你傳我過來,是有什么事嗎?” 文帝問道:“昨兒曇曜死的時候,你也在?” “對,我也在?!蔽骱庸餍θ蓊D時不見了,低頭道,“我原本是怕他們侯官對曇曜師傅不好,想去看看,沒想到……沒想到……” 文帝道:“既然你在,便把當時的情形對朕說一遍?!?/br> 西河公主奇道:“父皇不是都知道了么?”又道,“那牢里暗得很,我當時又嚇得慌里慌張的,其實也沒看到什么,就看到曇曜師傅坐在那處,已經……” 文帝溫言道:“不妨事,你就再想一想,對朕細細說一遍便是?!?/br> 本章知識點1 蘇連為什么在景風公主面前都那么橫?——北魏監察系統簡述 蘇連領侯官曹,司監察之職,這個是明確說了的。 北魏的司法系統早期非?;靵y,直到孝文改革才步入軌道。憑目前極其有限的資料可以大致推斷,北魏早中期理論上的審判權或者量刑權可能是屬廷尉,最后決斷可能是三都坐大官。但實際cao作起來靈活性肯定更大,有一種意見是廷尉可以直接判決漢人,但鮮卑貴族要由三都大官判決。而廷尉卿由武將兼任的情況又很多,不可能要求他們在審理案件方面有多大的才能。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北魏的司法就跟財政一樣,沒太多章法可循,滋生的結果就是“監察”系統權力就很大。主管監察的可能是侯官系統,也可能是御史臺(道武帝時有設)。值得特別提出來的是,屬禁衛系統的內侍等職務(如韓陵忳)也可能兼具監察之職。究竟以哪一個系統為主,應該多數取決于那一朝皇帝的喜好(……)。比如道武帝時代侯官出場率高,而明元帝時代內侍長兼糾察一職的情況是屬實的。但不管是哪一個監察系統,都具有非常大的實權,北魏對宗室向來嚴辦,往往不留情面。直到孝文和宣武年間,由御史中尉彈糾被處死的宗室都為數不少,早中期賜死或誅殺更加隨意。 在探究北魏史的時候,大家一定要明確一件事,那就是在孝文帝改革前,北魏政府在各個方面都很不成熟,不管是職官制度,還是禮儀法典,與我們普遍的想象和認知是有相當距離的。加上史料極度匱乏(《魏書》情況比較特殊,不能全坐實了看,關于《魏書》“穢史”的問題需要專門撰文討論),我們能了解到的部分其實是相當有限的。 而且北魏皇帝除孝文凡事講禮外,真性情的居多,隨意性比較強,對盛寵的臣子根本不管逾不逾制違不違禮的(如太武帝于盧魯元,獻文帝于安城王),所以,蘇連的恃寵而驕沒有毛病。 本章知識點2 三都大官是什么? 三都大官的史料實在是太少了,究竟是什么,至今學術界分歧嚴重??赡茉臼前瞬看笕酥频囊粋€沿革,但后來也不僅限于皇親和外戚,漢臣、降臣都可以當。究竟是實權極隆,還是屬于安撫性質(這兩者都有實例),或者是根據實際情況或當朝背景而定,在沒有更多佐證的情況下,無法定論。三都大官到底是干什么的,也說不清楚,好像什么都能干:帶兵?可以。審案?可以。輔政?可以。 這個問題沒法深談,在九宮系列里面,暫且就按內都中都外都三大官各主一股勢力,漢、八姓、宗室來配置。這肯定是不準確的,但史料也沒確定什么是對的,況且北魏特色是一朝天子一朝職官制度,先就按這個寫吧。 第4章 八角寺中多種蓮花,此時尚早,蓮葉卻已是碧綠了。曇秀正在禪房中看一卷經書,忽然一笑,抬起頭道:“閣下既然來了,就請進吧?!?/br> 那禪房本修在湖上,只見衣袂飄動,一人落在水中一片蓮葉上,一身青衣,手里一支赤玉簫,神清骨秀,風神如玉,正是祝青寧。曇秀合掌微笑道:“是祝公子。深夜來我八角寺中,不知有何見教?”又朝那片蓮葉瞅了一眼,道,“祝公子好俊的輕功?!?/br> 祝青寧淡淡一笑,道:“大師謬贊了。今夜來八角寺,自然是有事來請問的?!?/br> 曇秀笑道:“上一回在鎖龍峽中,公子不但無功而返,還跟天鬼暗通款曲,難不成九宮會尊主居然不曾追究?” “那是九宮會之事,不勞大師關心?!弊G鄬幍?,“不過,我來見曇秀大師的緣故,卻真是跟鎖龍峽之事相關?!?/br> 曇秀道:“哦?” 祝青寧淡淡地道:“此間就你我二人,大師也不必打誑語了。在下實在想知道,為何大師要殺那位惠始大師?殺也罷了,還順手栽贓給在下?這實在是不像一位得道高僧所為啊,曇秀大師?!?/br> 曇秀“啊”了一聲,道:“祝公子何出此言?我是千里迢迢去拜會那位惠始大師的,又為何要殺他?” 祝青寧笑道:“這便是在下要請問大師的。青寧雖不才,但也不能讓人白白地冤枉一回哪?!?/br> 曇秀微笑道:“祝公子難不成又想跟我動手了?” 祝青寧嘆了口氣,搖頭道:“不想。其一,你我已經交過兩次手了,伯仲之間,誰也勝不了誰,除非性命相搏,否則打也是白打。我無意與大師性命相搏,想來大師也絕無此意。其二,這八角寺可是大師的地盤,大師也不是那么迂腐、愿意跟我一對一相搏的人,若真斗起來,我也沒什么勝算?!?/br> 曇秀奇道:“那祝公子來找我,可就一點意思都沒有了。既不動手,難道動口?” 祝青寧揚了揚眉,道:“大師既為高僧,不動口,難道動手?”話未落音,人已飄起,在曇秀對面的蒲團盤膝坐了下來??戳艘谎蹠倚阏诳吹哪蔷斫洉?,道:“嗯,《賢愚經》。聽說是當年涼州諸沙門行至于闐國中,正逢上當地法會,眾僧聽聞大寺中長老們各講經律,于是各自記錄下來,后來才綜集為這么一部經書。只是眾僧是靠記性傳譯的,總有些未盡之處,曇秀大師是不是想重譯一遍?” 曇秀微笑道:“不錯,若能將《賢愚經》再好好地譯上一遍,也是功德一件,只是怕我力不能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