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130節
剛才那少年疼得叫出了聲,眾人都聽得分明,絕不是什么啞巴。孟蝶怒道:“對一個小孩子這樣,羞還是不羞!”一掌把姚干推開,拉過那少年的腳細看,腳筋已被張魚的刀挑斷,是定然不能走路的了。孟蝶見那少年疼得臉色發白,柔聲道:“你別怕,我給你上藥,會得好的?!?/br> 張魚笑道:“這位姑娘心善,可你替他治,又有什么用?反正過兩日也是要死的,殘廢不殘廢,又有什么打緊的?!庇謱σΩ傻?,“這下子,就跑不了了,可不是皆大歡喜?” 姚干問道:“您老也是要進鎖龍峽的?” 張魚撫了撫下巴一小綹胡須,道:“哈哈,就是遇上這時候了,想來碰碰運氣,哈哈?!?/br> 姚興忙道:“若是不嫌棄,請到村子里面坐上一坐,要不,今晚便在此處歇息?” 張魚點了點頭,伸手自懷里取了一小塊碎金,道:“那也不能白叨擾了?!?/br> 他出手如此闊綽,不僅姚干張大了口,姚興也是兩眼發亮,忙雙手接過,笑道:“哪里敢受這么重的禮?!庇謱ε崦骰吹?,“眾位不嫌棄,都在咱們村子里過夜吧,趕明兒備了船,一同進鎖龍峽去?!?/br> 姚興又轉向孟蝶道:“姑娘,我知道你是心好,這沒錯??墒?,我們也是花了錢買這孩子回來的,姑娘就不要再為難我們了。姑娘也看到了,我們是靠什么為生的,下水撈珠,拼的都是命,要湊出錢來是不容易的。買人賣人,都是你情我愿,我們花了十二匹絹買的,又不是偷來搶來的。這孩子是家里犯了事的,即便我們不買他,也沒什么好下場,不如早死了干凈?!?/br> 姚干抱了那少年便走開了,孟蝶怔在那里,竟說不出話來。祝青寧微笑道:“我都告訴過你了,這些閑事,少管為妙。你救得了一個,又救得了十個百個么?你也不過是看這孩子模樣可愛,若換個不打眼的,你怕也不準備救了?!?/br> 裴明淮也笑,道:“蝶兒若是想救人,不如去找曇秀,這每日里成佛圖戶的多了去了,不如你去施舍些,多讓幾個成自由身?!?/br> 孟蝶怒道:“你們一個個地不肯救也罷了,還說風涼話!”說罷又狠狠瞪了吳震一眼,道,“還說自己是神捕,見不得烏七八糟的事,這樣的事就在面前,居然也就看著!” 吳震只覺冤枉之極,苦笑道:“不是我不想救,那老頭兒出手太快,我那時候想出手也來不及了。這老頭,看起來慈眉善目的,這出手可快得很,又毒辣。這村子里面的人,也算是老老實實去花錢買人——”一言未畢,忙對孟蝶道,“我不是說買人回來殺便是對的,只是就事論事。他們也沒想著對那孩子怎么樣,這老頭兒,說下手便下手,畢竟那只是個孩子,真是毒?!?/br> 裴明淮道:“這張魚張塢主,似乎在這一方霸道得很?!?/br> 吳震笑道:“不必說得這么客氣,裴三公子,他們就是這里的霸王?!庇謱ψG鄬幮Φ?,“若我沒猜錯,是閣下叫他來的吧?” 祝青寧微笑道:“吳大人何意?” “九宮會統領天下不肯臣服朝廷之塢壁,檀山塢乃此地一大豪族,有數千之眾?!眳钦鸬?,“這樣的人,九宮會怎肯放過?” 祝青寧緩緩地道:“吳大人錯了?!?/br> 吳震道:“哦?” “這樣的人,九宮會是不敢要的?!弊G鄬幬⑿Φ?,“我又不是甚么人都看得上的,再是豪族,再勢頭強,若野心太熾,心思太深,在下自問沒這手段能拿下,與其籠絡,不如殺之。塢主就算死了,塢堡里面的人還在,有人口便能行,沒甚么大不了的?!?/br> 吳震盯著祝青寧,道:“剛才那張魚說,朝天峽的事是個局?” 祝青寧淡淡地道:“朝天峽天心殿雖曾是九宮會總壇,卻早已廢棄。只是那一眾人舊念太盛,明知可能是陷阱,仍然不惜以身犯險,最終也葬身天險。唉,世人總歸看不透,窺不破?!?/br> 吳震訕笑道:“說得你好像不是為這東西來的一樣。從我初次見你開始,你就只做了一件事?!?/br> 祝青寧道:“什么?” “找寶藏啊?!眳钦鸬?,“第一次見你在黃錢縣,你是在找呂光的藏珍,不止是你,還有辛儀,為了此事,你們兩個都是委屈了自己啊。第二次在塔縣見你,還是為了這個。朝天峽我沒去,明淮去了,你還是在找寶貝。這一回你又帶辛儀一同來了,為的仍然是寶藏。我說你們九宮會到底要干什么,除了找寶還是找寶?你們真是急著要謀反么?” 祝青寧這回笑不出來了,冷冷地道:“吳大人,當著裴三公子,哦不對,是淮州王,這話可別胡說?!?/br> 裴明淮不耐煩地道:“扯我做什么?我現在奇怪的是,這叫張魚的老頭子怎么會對這事情知之甚詳。別的人拼了命都不知道的事,他卻知道得這般清楚,還能算準時候,不早不晚地過來,真是奇了?!?/br> 祝青寧道:“依你說呢?” “江湖傳言畢竟只是傳言,而且那傳言過了百年,想必已經走樣了不知道多少了。有幾個人能知道鎖龍峽才是王莽藏金所在?要不是我搶了你承影劍,你會告訴我?”裴明淮道,“你沒把握從我手里把劍奪回來,自然只能讓我一起來了?!?/br> 祝青寧一笑,道:“唉,我這是在與虎謀皮。我真是怕,怕我做了件大大的蠢事。找不到也罷了,若是找到了,我們要怎么才能分得均?” “但你不得不讓我來?!迸崦骰葱Φ?,“那什么天象有變想必馬上就到了,要是錯過了這一回,就沒機會了,是不是?” 祝青寧嘆了口氣,道:“不管怎么說,先弄到手,再論后話?!?/br> 吳震在旁聽著,此時忽道:“你九宮會知道藏金下落,那不為怪,江湖上本就疑九宮會乃是黃巾后人所建。即便如今的九宮會已不是當年的九宮會,也必有傳承之處??赡菑堲~……他怎會知道?”想了半日,對祝青寧道,“有一件事想請教閣下?!?/br> 祝青寧道:“那得看我愿不愿答?!?/br> “閣下的武功路子,跟明淮有些像,但又不全是一路?!眳钦鸬?,“明淮師承大魏寇天師,那閣下呢?跟天師道頗有相似之處,這數百年來,大約也只有一家了?!銕煾当囟ㄊ菑埥切值艿膫魅??!?/br> 祝青寧看了一眼裴明淮,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我什么都不曾對他說過?!?/br> 孟蝶在旁邊一笑,道:“吳大哥,你這是用猜的?這一回,我還真信了,你這個神捕名不虛傳!” “這根本不需要猜,兩個雞蛋放籃子里,拿了一個,就只剩一個了?!眳钦鸬?,“除了天師道,那就只有太平道了。你是月奇,想必你師傅便是當年的九宮會真正的尊主。而且,照我看來,你師傅如今已經不在了,所以九宮會才會再卷土重來?,F在九宮會的新主子,想必是你的師兄弟?!?/br> 祝青寧一揚眉,道:“何以見得?” “張角兄弟三人,不可能只留一個傳人?!眳钦鸬?,“江湖中人,對自己傳人是看得太重了,有時候甚至比兒女還重要。那時候,黃巾自知危矣,不可能不留后路。他們三兄弟至少一人應該有一個傳人,《太平經》號稱受命于天,不可能讓它失傳。我猜,你師傅應該是張梁或者張寶這兩人之一的傳人。張角的傳人,就是那個有九節杖的人,才是正統嫡傳?!?/br> 祝青寧微微一笑,朝他一拱手,道:“吳大神捕果然厲害?!?/br> 吳震道:“我說中了?那末持九節杖的究竟是誰?你定然知道,是不是?他就是九宮會的主子?” 祝青寧嘆了口氣,道:“吳大人且不要急,你想必很快就會知道。只不過,就算你知道了,怕也會失望,因為你的推測并不全對?!?/br> 吳震道:“哪里不對?” 祝青寧笑而不答,裴明淮沉吟道:“方才那張魚……他姓張,難道也是昔年黃巾一支?” “若非如此,又怎會知道此處?!弊G鄬幍?,“除張角三兄弟外,姓張的還有三個,都是手下大將,加起來號稱六張?!?/br> 裴明淮道:“改名諸燕的張燕?只有他后來還有傳于世?!?/br> “有可能?!弊G鄬幍?,“所以他在檀山塢當他的塢主,不離此地。他知道藏金的事,也對此有染指之心?!?/br> 眾人一時無話,回頭看那鎖龍峽,只見流水湍急,全然看不清楚水下。江水一路向下游滾滾而去,水里的桃花花瓣越來越多。 “明淮,照你看來,若是黃巾當年真得了這數量極巨的黃金,又為何不把它取出來?”祝青寧坐在水邊那塊大石上,天上月亮只余一線,彎彎如眉。 裴明淮道:“你問我?你怎么不問你師傅?” “他只說,不管是藏金,還是傳說中的九鼎,都最好莫要現世?!弊G鄬幍?,“唉,問鼎問鼎,連始皇帝都想要它,找遍了泗水,始終沒有找到。我只是奇怪,若張角他們真是機緣巧合發現了九鼎,那他們為何不取而用之?誰得九鼎,便能稱自己是正統天授,這比什么經緯讖言、天象異變,都管用百倍千倍!” 裴明淮笑了笑,道:“黃巾起事不是一日兩日的事,張角光是經營太平道,至少便花了十數年,甚或更久。最后終于起了事,把漢室攪得一塌糊涂,自己也傷損得一塌糊涂,到了那時候,也許卻覺得沒甚么意思?” “那你相信世間真有九鼎么?”祝青寧道。 裴明淮看了看他,道:“你信么?” “半信半疑?!弊G鄬幍?,“可有又如何?難不成亂世會因為有這個鼎而太平?有和沒有,又沒什么區別?” “亂世不會因為有此而太平,反倒是太平之世,有了此物會更太平?!迸崦骰吹?,“九鼎也是人鑄的,為的就是讓皇家的權柄更可靠,所謂得命于天也?!?/br> 祝青寧道:“你雖不以為然,卻仍然要來尋?!?/br> “我領了旨意,不得不來?!迸崦骰吹?,“何況我也實在好奇,好奇這世上是不是真有九鼎。只是……說不定,九鼎早已不存于世了!” 祝青寧嘆息一聲,月光下只見流水悠悠,夾著片片桃花花瓣?!爸豢上缃窬艑m會的尊主,跟我師傅的想法相悖。他就是想找出來,我也沒法子?!?/br>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我總覺得,我們就算找到了九鼎,也會與它失之交臂?!?/br> 祝青寧揚眉道:“哦?” “說不出來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迸崦骰吹?,“大約是因為這本是傳說之物,不該現世?” 只聽一把蒼老的聲音,嘿嘿而笑,一個黃衫老者走了過來,正是張魚。張魚本來瘦高,月光將他影子拖得又瘦又長,映在淺灘之上,便似根竹竿一樣。張魚干笑道:“二位公子好興致,這么晚了還在這里談天說地?” 裴明淮笑道:“張前輩不也出來了?” 張魚仰頭看了看天,道:“老夫倒沒那閑情逸致,我是出來夜觀天象的?!?/br> 裴明淮雖說自幼跟寇謙之學武,寇謙之是樣樣都精,但裴明淮素來厭煩經緯讖言之說,連五行都只學了個皮毛,什么天象更是一竅不通了,只得望了一眼祝青寧。祝青寧笑道:“原來張塢主也是行家?!?/br> “不敢,不敢?!睆堲~道,“二位看看,這滿天流火,填星九芒,失宿而行,平日也都只失行兩三宿,這一回即將失行九宿,即將有天裂地動之事發生??!” 裴明淮道:“天裂地動?” 張魚凝望天邊,過了半日,方道:“皇天原自古便是鑄鼎之地,二位可知?連漢武帝也來過,說是建什么延壽宮,其實也是來尋鼎的?!?/br> 這自然不會不知道,裴明淮道:“那不過是傳說罷了。軒轅采首陽之銅,造一大鼎,其后鼎成,帝乘黃龍升天?!?/br> “不錯,”張魚道,“那鼎呢?” 裴明淮一怔,道:“本來便是傳說,哪去找鼎???”心中隱隱一動,似有所悟,張魚此話,決不是無的放矢。 張魚笑道:“此處有個湖,便喚鼎湖,與鎖龍峽底下相通,只是這湖人人都找不到罷了?!?/br> 裴明淮道:“這鼎湖又有何神異之處?請前輩賜教?!?/br> 張魚點了點頭,道:“你倒是知禮。好罷,我便告訴你們,九芒填星失行九宿,百年難見一回,若是得見,鼎湖底下便會退潮?!?/br> 祝青寧道:“退潮?退潮又如何?” “就是湖底下水沒了,人能下到底了?!睆堲~道,“否則那么深的水,人又不是魚,如何能到?從鼎湖可以通到洞天深處?!?/br> 裴明淮和祝青寧面面相覷,裴明淮道:“前輩,那洞天之處,究竟……究竟是什么地方?” “既說了是洞天,那便真是洞天,與世相絕?!睆堲~嘆息,道,“你二人可知道我多少歲了?” 張魚干瘦,看起來也就是個六十歲出頭的老頭子。裴明淮道:“前輩……有六十了吧?” 張魚笑了笑,這一笑卻頗有傷感之意?!澳阍偌由弦患鬃尤??!?/br> 裴明淮失聲道:“什么?”把這張魚從上看到下,怎么也看不出他有一百二十歲了。祝青寧卻似并不驚訝,張魚笑道:“我們這一派的武功,練得好了,是一輩子都能不變樣的。只可惜,老夫練不好,哈哈,不過,也算是比常人強多了。二位可知道曾經江湖上有位星霜仙子?哦,你們都太年輕了,想必是不知道的?!?/br> “聽說過?!迸崦骰催@時為了套張魚的話,是準備睜著眼睛說瞎話了,笑道,“據說貌若仙子,如星如月?!?/br> 張魚笑道:“那是真的,她就練得好,七十歲的人也就二十歲的模樣。也不知她后來去了哪里,突然就在江湖上不見了?!?/br> 裴明淮道:“前輩……認識她?”算算年紀,這張魚若真是一百二十歲的話,那得比姜優還大上四五十歲! “見過幾回?!睆堲~道,“倒確實是有些淵源?!?/br> 他搖了搖頭,道:“我是真老了,怎么一扯就扯這么遠了?!闭f罷拿了個酒葫蘆出來,喝了一口,怔怔地看著流水,道,“真是古怪得很,看這水,就這么一直流著,每次都看一樣,好像……又有那么點不一樣。對著水看我自己的臉,好像沒怎么變,又好像時時刻刻都在變?!?/br>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前輩這話,可是說得禪意十足?!?/br> 張魚又是一聲嘆息,道:“老夫是看得多了,看這百余年,這江山是如何改來換去。人們遷過來又徙過去啊,關里關外,河東河西,都不曉得自己身上究竟流的是哪里的血了。不想走的,就只有畫地為牢,一群人就守在一起,久而久之,也不知道外面究竟怎樣了?!?/br> 裴明淮道:“前輩說那是牢獄?!?/br> “不是牢獄又是怎的,像老夫那檀山塢,四面孤絕,就是自己把自己擱在這么個險地,別人是上不來,可我們呢,一樣的是下不去?!睆堲~笑道,“那也沒什么法子,亂世之中,若不想成為別人魚rou,只能設法自保?!?/br> 祝青寧笑道:“張塢主不僅是自保了,下手也毒辣得很?!?/br> 張魚笑了笑,道:“若是二位能活到老夫這年紀,那便會對世間一切都看得淡了,生生死死,不過如此?!?/br> 祝青寧道:“那張塢主此番到此,是為了什么?” “老夫說過了,我已經年逾百歲,什么黃金什么寶鼎,跟我都是無關的了?!睆堲~道,“我來,就是為一份執念?!?/br> 裴明淮問道:“執念?” “我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真有他們說的地方。他們說有,當時卻又不愿意留在那里,還是出來了,卻再也回不去了?!睆堲~道,“天生異象鼎湖開,桃林深處有洞天。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世外之境。到那一方去,是不是就能忘了這世間的種種紛擾。我……是累了?!?/br> 張魚閉上眼睛,緩緩地道:“我是看得太久了些,人活太久,也沒什么意思。隔上十多二十年,外面又是一番天地了,這樣也換了,那樣也變了,追都追不上?!?/br> 說罷這番話,張魚慢慢地站了起來,眼望天邊那一絲細月,笑道:“今晚老頭子是喝得多了些,嘴也碎了些,二位只當我是在說胡話罷,不必放在心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