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124節
曇秀道:“我也吃完了,我與公子一道吧?!?/br> “我再吃點,你們先去?!眳钦疬€在對付素齋,裴明淮皺眉道:“你到底還要吃多久?” 吳震把筷子擱了下來,道:“好吧好吧,一道去?!?/br> 裴明淮走到那馬車前,簾子半掀了起來,能看到車里坐著個人。吳震也走了過去,只見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手腕腳踝都被繩索縛住,眼上也蒙著青布,雖然衣衫襤褸,但膚色白皙,露出來的半張臉也看得出模樣清秀,眉間有一點殷紅的朱砂痣。 吳震甚是詫異,“咦”了一聲,低聲問裴明淮道:“最近有哪家出事了?” 裴明淮兩眼還盯著那少年看,道:“什么?” “我問你最近有誰家出事了,有家人淪為隸戶的?!眳钦饓旱吐曇舻?,“這孩子看起來不是窮人家的。不過若是那樣倒麻煩了,窮人家孩子救了給些錢便是,若是罪家的孩子……” 裴明淮笑了笑,這一笑卻有些古怪,道:“你倒心好,不過這一回,你少管閑事,用不著你cao心這許多?!?/br> 吳震道:“什么?你不打算救?你平時不是最好管這些閑事的?喂,你也不能見著不是姑娘,就不憐香惜玉啊?!?/br> 裴明淮怒道:“你胡說八道些什么?” 曇秀一直在旁聽著,見裴明淮氣得走到了一旁去,便對吳震笑道:“吳大人,我能不能請教你一件事?” 吳震道:“什么?” “我實在想知道,你是怎么在官場上活到今天的?!睍倚阏f完,便走開了,吳震喃喃地道:“嘿,和尚也來教訓我為官之道了,今兒真是活見鬼了?!?/br> 曇秀自去焚香,又與那些村民說了幾句話,回來對吳震道:“吳大人,你是白cao心了。他們說了,三日后進鎖龍峽,而且時辰也得算準?!?/br> 吳震奇道:“什么?那是黃道吉日么?” “不是,說是依天象什么的,他們也不愿細說?!睍倚愕?,“難不成你殺人,還得要選黃道吉日?” 吳震嘖嘖道:“從你口里說殺人二字,都變得云淡風清了?!?/br> 曇秀笑笑不語,吳震又問道:“那這三日,大師你又要到何處去?” 曇秀奇道:“經也誦完了,超渡也超渡了,我自然是要繼續辦我的事啊?!?/br> 吳震道:“去找那個什么惠始大師?” 曇秀道:“正是。吳大人呢?” 這一問還真難倒了吳震,揚聲道:“明淮,你準備怎么著?” 裴明淮道:“不是三日后才去鎖龍峽么?這三日,我們本來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曇秀,我跟你一起去見那位高僧吧?!?/br> 曇秀對他瞅了一眼,道:“你不是跟人約么?” “我約的人若到了,自然會見到?!迸崦骰吹?,“我橫豎也無事,就跟你一起吧。吳震,你是要跟我們一道,還是留在這里繼續查案?” 吳震道:“這里已經沒什么好查的。我水性再好,也不如這當地人?!币姶逯腥藢⒛莻€買來的少年抱下了馬車,那少年赤足,連鞋都沒穿,嘆道,“怕這孩子跑掉,這地方就算是讓他跑,也跑不掉,石頭利得跟刀尖一樣。這樣的深山,若不認得路,一定會被狼給吃掉?!?/br> “怎會讓他跑掉,這三日會得好好供著的,這可是花錢買來的人牲,一根頭發都不會傷到?!睍倚阈Φ?,“吳大人不必擔心,不過若是吳大人有事,就只管去辦吧?!?/br> “我心里七上八下?!眳钦鸬?,“這地方透著詭異,說不出來,但就是覺著不舒服。我可不想一個人呆在這里,要走,一起走?!?/br> 第2章 于是三人在那些村民目送下走了,吳震問曇秀道:“到那處寺廟,還要走多久?” 曇秀道:“不遠,我看天黑之前便能到。進去也沒什么村落了,不走到寺廟,就得露宿野外了?!?/br> 他話還沒落音就聽到狼嚎聲,吳震嘆道:“這位高僧孤伶伶地住在此處,倒也有些膽量。要我住,幾日尚可,若是久了……” 這時三人已走進一片林子,那些樹也不知長了多少年,遮天蔽日。裴明淮道:“吳震,勞駕你好好說話,我實在心緒不佳,沒心思跟你斗嘴?!?/br> 那林子里面長草沒膝,吳震眼疾手快,一手捏住了一條竄出來的蛇的七寸。那蛇通體碧綠,頭呈三角狀,一看便是劇毒之蛇。裴明淮劍已出鞘,將那條蛇斬成了兩半。曇秀在旁看著,合掌道:“善哉,善哉?!?/br> 吳震回頭看他,道:“大師不會是想自己來喂毒蛇吧?這咬一口,可是沒得藥救啊?!?/br> 曇秀道:“吳大人說差了,我只是可惜,這蛇難得,若是以此蛇血入藥,珍貴得很?!?/br> 吳震道:“那你也該怨他,是他出劍太快?!?/br> 裴明淮道:“下次你被蛇咬了,我也不理會,如何?”見吳震總算沒話說了,又道,“要你吳震出言感謝,真是比登天還難?!?/br> 吳震叫道:“我那不是把感激都放在心里么,等著有朝一日好報答你么!” 裴明淮道:“謝了,吳大人,你還是不要報答的好?!?/br> 走了一陣,還沒走出林子,吳震忍不住道:“那位惠始大師,怕真是位高人吧?這地方遍地毒物,他就不怕?喂,我說曇秀,你到底是為什么來找他的?我可不信你大老遠地從鄴都跑過來,不止千里,就為了請教醫術?” 曇秀笑道:“吳大人怎么就信不過我呢?昔日鳩摩羅什大師自西域遠道而來,以傳佛法,人家可怕遠了么?” “這哪里是一回事?!眳钦鸬?,“罷啦,反正到了,也會知道?!?/br> 裴明淮道:“既然都邀你一道了,自然沒什么避人之處,你真是神捕當慣了,追著人問作什么?!?/br> 吳震道:“我倒是覺得你不太對勁,這趟進來,都不怎么開口說話。有什么事么了?” 裴明淮淡淡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段時日,怪事頻發,我心里是越來越不寧定。對了,有一件事,我倒是想跟你參詳參詳?!?/br> 吳震道:“什么?” 裴明淮道:“我這趟去天宮寺見我母親,卻看到沮渠宜琦?!?/br> 吳震道:“瑯琊王妃?”立時明白,叫道,“你是懷疑瑯琊王與天鬼有關?” 裴明淮道:“瑯琊王一家總歸是來自南邊,身邊多有南朝士人,又一直在云中為鎮將,儼然自成一派。若說那封信是寫給他的,倒也合情合理。而且……她總歸是平原王的同胞妹子,平原王是沮渠國主和武威長公主的兒子,如今哪里還是什么秘密!我實在不明白,皇上和我母親,怎么都還對她姊妹倆各種恩寵。她來請我母親去瑯琊王的壽宴,我母親也答應了?!?/br> 曇秀在旁聽著,道:“瑯琊王么?我剛去過他府里?!?/br> 吳震道:“怎么哪兒都有你?” “這瑯琊王前段時日病了,久治不愈,請我去誦經祈福?!睍倚愕?,“怎么,他都能開壽宴了?想必是大好了?!?/br> 吳震道:“那不是請你誦經祈福了么,再不好,你這高僧的名頭往哪兒擱?” 曇秀但笑不語,半日方道:“那不過是做給人看,也做給自己看的?!?/br> 吳震道:“高見!” 三人總算是走出了那片密林,遠遠的一座寺廟,自荒草里露了個尖兒出來。這一回,連裴明淮都不由得疑惑道:“聽村民們說,他們有時候也來找這位高僧治病,他們是如何走過這林子的?毒物眾多,又有瘴氣,怕是沒病都有病了吧?” 曇秀道:“我在村子里面住了一晚,見他們采摘珍珠,能到水下數丈,一呆便是半柱香時分。這里的村民,跟尋常人怕是有些不同?!?/br> 吳震道:“聽說此地的珍珠,與眾不同,極為珍異?!?/br> 曇秀道:“他們倒是送了我一顆,我怎么推辭都不成?!闭f罷取了出來,道,“你們兩位都是有眼光的人,且看一看,這珍珠有何珍異之處?” 吳震道:“還說他們窮,這可一點都不吝嗇!”伸手托了那顆珍珠在掌心,見那珍珠渾圓,色澤美極,淡淡的半透明的粉色,便如桃花花瓣一般。裴明淮也盯了看,道:“確實好物,貢品都難得一見?!?/br> 吳震又朝前面那在山坳處露出了個頂兒的寺廟望了一眼,道:“我真覺得,那寺廟便是甚么精怪住的地方,看著怪滲人的?!?/br> 他們三人越走越近,裴明淮見那寺廟實在是年久失修,原本柱子上的鏤花早已磨損得不堪,前門都快被雜草給淹了,院中也全是野草,看不出還有住人的樣子。心里疑惑,道:“曇秀,你說的那位惠始大師,真是住在此處?我們沒走錯路吧?” 他看到的,曇秀自然也看到了,此時天色已晚,山里狼嚎梟啼此起彼伏,寺廟里面又無燈光,連曇秀自己都有些疑惑,道:“不會吧?不就只有這條路嗎?” 吳震“嗨”了一聲,道:“我說曇秀,你以為是從天竺來中原啊,就一條路?這山里無數小路,走錯了也不一定。不過來都來了,就進去看看吧,我看也沒法再走了,夜里最好別在這里到處亂走了?!?/br> 吳震素來膽大,裴明淮都自愧弗如,此時見他如此說,便道:“為什么?” “我總覺得這附近還有別的東西?!眳钦饟]手道,“不是什么毒蛇猛獸的,那些我們都能輕易料理。我總覺得……總覺得寒毛直豎的。你們倆就沒有這感覺么?” 曇秀微微一笑,合掌道:“心中無物,那也沒甚么?!?/br> 吳震道:“這不是說禪的時候,死在這里,怕是尸骨都不會被人找到?!闭f罷低頭看地上,見寺廟門口的雜草有些被人踩過,道,“應該有人進去過。不過,怕不是住在里面的人?!?/br> 曇秀道:“為何?” 吳震看了他一眼,道:“若是你住這里面,你會進進出出不把門口的草拔上一拔?”伸手捋了一束雜草,道,“有些還是帶刺的,總歸會刺傷人?!?/br> 裴明淮道:“你是想說里面有外人?!?/br> “又不點燈,總有些古怪?!眳钦鸬?,“我們過來,想必那人也看到了,還是小心些的好?!闭f罷拔了劍,順手把面前的雜草給割開了。裴明淮本來也不是特別在意,見吳震如此,道:“你這是怎么了?看你這般緊張?!?/br> 吳震道:“你們聞不到嗎?里面有血腥味?!?/br> 此處本有瘴氣,裴明淮是能閉住呼吸就盡量少呼吸,實在沒聞到。如今聽吳震一說,確實有血腥味,也警覺起來了。吳震瞟了他一眼,道:“明淮,你今兒個一直心不在焉,我告訴你,打起精神來,此處確實古怪。曇秀,我怕你今兒個真把我們帶進妖怪洞了?!?/br> 三人穿過前院,這寺廟本小,也不分什么前殿后殿,隱隱聞得到香燭味道。殿中漆黑,既無響動,也什么都看不到。正全神戒備,忽聽一聲凄厲嘯聲,裴明淮一身寒毛都全豎了起來,見有一物自殿中飛出,其勢如電,此時天未黑盡,尚有微光,裴明淮目力本遠較常人為好,看得清楚,那竟是一個人頭,黃發黃須,咧嘴露齒,便似活的一般,朝三人撲來。 吳震大驚,裴明淮劍已出鞘,赤霄劍光乍閃,那人頭卻又咧嘴一笑,避了開去,飛往林中。 “那是什么?!”吳震叫道,“一個頭?!” 裴明淮皺眉,曇秀道:“我曾聽說,有個落頭氏,夜里睡著了,頭便會與身子飛開,到處亂飛。這……難不成便是那落頭氏?” 吳震跺足道:“你是高僧,卻來跟我們講些奇談怪論?” 裴明淮道:“別說了,進殿看看?!?/br> 他晃亮火折子,舉步進殿。殿中倒甚是潔凈,一座佛像前供了香花,還有幾個蒲團,這幾個蒲團卻不是正正放著,胡亂扔在地上。地上還躺著一個人,高鼻深目,發色棕黃,卻是個胡僧。這人顯然已經死了,喉嚨被人一刀割斷,頭與身子都分家了,頸后一灘鮮血早已凝固。 站在這胡僧身邊的人,竟然是祝青寧。祝青寧仍是一身青衣,豐神如玉,只是一臉驚訝之色,見三人進來,他怔了一怔,道:“你們……” 裴明淮失聲叫道:“青寧,你怎么會在這里?”瞅了一眼見祝青寧身上并無血跡,又低頭看那胡僧,道,“這人……是你殺的?” 祝青寧緩緩搖頭,道:“不是。我都不認識他,我殺他作什么?” 曇秀走至胡僧身邊,吳震也俯下身察看。半日,吳震抬頭,道:“好快的劍?!币娀鸸庀?,曇秀臉色發青,便道:“我說大師,你究竟為何來找這位惠始大師,你現在能說實話了嗎?我就不相信,你跟九宮會的月奇不遠千里都跑來這里,就是為了跟這位死了的高僧切磋佛理,談論醫術?!?/br> 裴明淮也望向曇秀,曇秀道:“好罷,我就告訴你。這位的目的想必跟我一樣,都是來找惠始大師問些事情的。你是不是一問到了,就把他殺了?若是這般的話,就勞駕你把他對你說的,再說上一遍了?!?/br> 吳震忙問道:“什么事?你倒是說呀,別打啞謎??!” “聽那村里的人說,惠始大師是在法難之時來到此處的?!迸崦骰吹?,“先帝下詔,焚毀經像,誅戮沙門,幸得當日監國的景穆太子盡力拖延,這詔書得以緩宣。照我看來,這惠始大師必定有個什么秘密,他為了保住這秘密,躲到了這里來?!?/br> 吳震茫然道:“秘密?什么秘密?這跟先帝法難,又有什么干系了?”望向曇秀,曇秀嘆了口氣,道:“我第一個師傅,原不是曇曜大師。明淮知道是誰?!?/br> 裴明淮默然,半日方道:“是玄高大師?!?/br> 吳震啊了一聲,道:“便是那位被殺的玄高大師?” “我父母早亡,自出生不久便就出家了,玄高大師便是我第一個師傅?!睍倚愕?,“后來玄高大師蒙難,萬眾哀悼,連明淮的老師沈太傅也來了。如今的皇上登基之后,下詔重振佛教,才又替我師傅重塑金身。我師傅當日不是不能逃走,只是他不愿罷了。他將心中的事托付給了這位惠始大師。只是惠始大師隱姓埋名,不知到了何處去。前些時日,我自一個在山里采藥、被毒蛇咬傷的人口中得知,救他的人形貌頗似惠始大師,我才不遠千里前來的?!?/br> 吳震叫道:“你說了半日前因后果,倒是說說,那是什么事,什么秘密??!你,你這是要急死我啊,你當你在說法嗎?” 曇秀對祝青寧道:“想必尊駕也知道,不如你來講講?” 祝青寧淡然道:“昔日先帝法難,究其緣由,是什么?” 吳震道:“是……”裴明淮見他為難,便道:“是蓋吳之亂,先帝到了長安的寺廟,見著里面既有兵器,又珍寶眾多,疑眾沙門與蓋吳串通作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