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123節
“不是找到的,公子。我就是進去撈珠子的,唉,外面的撈得比長得快,今年都沒撈到多少,交不了差,我們都愁得很,不知道怎么辦?!币Ω傻?,“我進去又出來,船里面便躺了一餅金子,一定是被江水給拋進去的?!?/br> 他臉上現出悵然之色,又道:“可是實在運道不好,一出來就遇到官府的人,知道我進去撈珠了,都等在外面呢。我還沒留意到船里的金餅,他們反倒看見了。金子沒了,唉,我倒還白賠了一頭羊?!?/br> 裴明淮道:“你殺羊當祭品?” 姚干道:“是,公子,必須要殺羊。而且……”他眼中又突然現出了方才那詭譎之色,“若是真想進鎖龍峽最里面,是得要將人牲沉入水底的?!?/br> 裴明淮和吳震都盯著他,吳震道:“人牲?如今還有?” “這些年已是沒了?!币Ω蓢@道,“不過,咱們這就要進鎖龍峽去,所以幾個村子里面都商量著,說得好好祭祀一回?!?/br> 裴明淮道:“人牲何來?難不成幾個村子商量好了選一個?” 姚干忙道:“不不不,是大家湊錢,去買一個?!?/br> 裴明淮道:“那有何區別?”吳震在旁邊撞了他一下,道,“那買回來沒有?” 姚干道:“去買了,還沒買回來呢。雖說這些年日子好過多了,賣兒賣女的不多了,但想要買,總歸買得到,隸戶也有能買的?!?/br> 裴明淮皺眉,吳震又在旁邊扯他,問道:“那鎖龍峽到底是有什么古怪,連你們祖祖輩輩在此地的,都不敢擅入?” “公子,即便沒鬼神之言,鎖龍峽也是極險之地?!币Ω蓢@道,“我駕船的本事極精,也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本事??涉i龍峽,這名兒聽聽,連龍這樣的神物都逃不了,我們這些凡人……里面狹窄之極,僅容一小船通行,而且只要進了里面,就是黑漆漆的一點都不見光。下面全是淺灘,礁石十分尖利,船底只要一破,便絕無生路?!?/br> 裴明淮道:“既然如此,你能出來,實在是不一般了?!?/br> 姚干笑道:“若論起駕船的本事,這村子里面的人,比得過我的還沒幾個。我也是橫了一條心的,反正也是苦,苦到底了也就是死,葬身鎖龍峽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人家是龍,我是蟲,死在那倒也好,不分是龍是蟲了?!?/br> 見二人無話再問,姚干便走了。裴明淮道:“這人說話比你還逗?!?/br> 吳震若有所思地道:“你覺得這人說的,有幾分可信?” 裴明淮笑道:“你吳大神捕什么都疑的毛病,越來越重了。怎么,你懷疑他說的不是真話?” “半真半假,才最能讓人信?!眳钦鸬?,“不管怎么說,他是唯一一個進了鎖龍峽活著出來還得到了黃金的,這一點就足以讓人懷疑了。我倒是真想進去看一看,到底是什么龍潭虎xue?” 裴明淮道:“想必這幾個村子里面的人,不日也要冒險進去。這黃金的誘惑,可比什么都大?!?/br> 吳震道:“你是說,他們若買到了人牲,便會進去?” “對?!迸崦骰吹?,“而且一定是馬上進去。要不,我們也進去看看?” 吳震道:“你疑里面的金子便是王莽藏金?刺史到手那餅我見過了,上面磨蝕得不輕,看不到什么刻字,沒法下定論??伤麄儾粫屛覀兏M去的,你我總歸是官府的人,他們怕我們會像上次一樣,拿走他們的金子?!?/br> 裴明淮道:“你我還怕他們不成?” “在別的地方自然不怕,但若是進了鎖龍峽,那就不好說了?!眳钦鹦Φ?,“裴三公子,我總覺著你最近脾氣變大了,也不如以前謹慎了??墒怯惺裁词聠??” 裴明淮自然有事,但這事也不能對吳震說。只道:“那你說,該怎么辦?” “你別露身份?!眳钦鹦Φ?,“我自有辦法?!?/br> 裴明淮道:“總不能真讓他們殺個人作祭品來祭祀?!?/br> “這倒是個麻煩事?!眳钦鸢櫭嫉?,“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在哪里殺,我們去問問。若是走到鎖龍峽里面再殺,倒也還好,到時候救下來便是了。若是在外面殺,那我們總不能看著吧?” “……”裴明淮不知如何作答,忽見村子里面有煙冒起,道,“他們是在做什么?” “說是要請僧人來念經超渡,畢竟死的人太蹊蹺,人人都怕?!眳钦饟u頭道,“唉!一面是念經超渡,一面是殺人祭祀,有趣,有趣!” 裴明淮默然片刻,道:“世人皆如此,又有何出奇之處?” 吳震笑道:“我看他們請來念經的僧人,必定也不是什么有德之僧?!?/br> 可見到那誦經的僧人的時候,吳震瞠目結舌,只有苦笑,看著裴明淮道:“這回我承認,我是自打嘴巴了。不但是有德之僧,還是真正的高僧。只是,他怎么跑到這地方來了?這小地方,如何容得下這尊大佛!” 那青年僧人一襲白色僧衣,唇邊含笑,見了二人一揖道:“原來是三公子,還有吳大人?!边@僧人容貌俊美之極,且氣度極其高雅,整個人身旁都似有淡淡光華,那村子里面的人,都不敢跟他走得太近,生怕褻瀆了這位高僧。 吳震回禮,笑道:“是曇秀大師。此處與鄴都相隔何止千里,大師怎的到此處來了?”說罷朝裴明淮看了一眼。 曇秀微笑道:“三公子還記得么,上次見面,我向你討了一份文牒?” “那是大師看得起了?!迸崦骰吹?,“我也沒細看,原來大師是要到此處來?不知這里有什么寺廟,能勞動大師親臨?” 曇秀道:“公子不知道?” 裴明淮道:“不知,請大師賜教?!?/br> 吳震在旁邊道:“我說明淮,你們在這里一唱一和,要把禮做到十分么?有話就說,你們這么說下去,我們再說一個時辰,也說不到重點?!?/br> 曇秀微笑道:“吳大人說得是。此處確實有所寺廟,年久日深,也不知喚作什么名字。寺里有位高僧,聽說醫術絕世,我便是來朝他討教的?!?/br> 裴明淮道:“還有這事?那曇秀大師也替我引薦一番,我倒也想見見這位高僧?!?/br> 曇秀道:“這是自然的事,公子若有心,自然能見?!?/br> 吳震忍不住又道:“你們不要公子來大師去的行不行?你們熟我又不是不知道,在我面前何苦來?!?/br> 曇秀笑道:“吳大人是爽快人?!庇值?,“我先替亡者念完這卷經,再跟二位相敘?!?/br> 吳震道:“自便,自便?!?/br> 曇秀自去誦經,吳震把裴明淮拉到一旁,悄聲道:“他怎么來了?他可是千金難請,怎么會到這地方來?這,這,大有問題??!” 裴明淮不耐煩地道:“又要說你吳大神捕最常說的話了吧?非jian即盜?” “我的話都被你說完了?!眳钦鹱チ俗ヮ^,拉了姚興,低聲問道,“老姚,你們是怎么請到這位大師的???連京都里面的達官貴人,要請他都不易的?!?/br> 姚興道:“曇秀大師去尋惠始大師討教醫術,路上到我們村子里借宿。聽說我們村里有人死了,想請人念經超渡,曇秀大師心慈,就答應替我們誦經,真真是有道高人,香資一毫也不要?!?/br> 裴明淮不由得一笑,吳震也跟著笑。吳震道:“把你們這幾個村子的錢全湊起來,你們也請不了他。這可是真正的高僧,連皇家寺廟祈福,都是請他去的?!?/br> 姚興喜道:“是么?那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福氣啊。我們做了些素齋,二位大人要是不嫌棄,就過來用點?” 這都不是嫌棄不嫌棄的問題,要是不用,那得吃什么?吳震忙道:“好,好,有什么好嫌棄的,倒累了你們了?!?/br> 裴明淮道:“好歹等著曇秀誦完了經來,你一個人吃,好意思么?”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眳钦鸬?,“又不是宮里開宴,哪來那么多禮數!你不吃你就不吃,我可去了!你們夠熟的,那不經常在一起講經談說么,一說就是一晚,又哪來這么多禮了!” 端上來的素齋居然還不錯,吳震將一味八珍豆腐吃了個底朝天,道:“味道還真不賴。難不成我是餓慌了?”裴明淮懶怠理他,問姚興道:“那位惠始大師,一直就住在那寺里面嗎?” “來了很多年了?!币εd想了想,道,“太平真君年間就來了。本來那寺廟是荒廢了,惠始大師來了后,一個人就住在那里。他醫術極精,常常上山摘藥草,替周圍的人治病,大家都敬重他得很?!?/br> 裴明淮若有所思地道:“太平真君七年?……” 姚興苦笑一下,道:“我們這里荒僻,那些……那些毀金身殺沙門的事,倒是,倒是沒多少。只是以前的僧人過世了,所以才荒廢了,倒不是為別的?!?/br> 姚興走開后,吳震低聲道:“看起來,那惠始大師是在先帝法難的時候逃到這里來的?想必他也是個有名的高僧,逃到此處避難的。只是……只是后來,他為何一直留在這里了?” 裴明淮淡淡地道:“你都說了是高僧,在這里濟世救人也是一樣,在深山跟在塵世,不都是一回事?” 吳震瞅了他一眼,道:“是,你裴三公子精研佛理,你這道理,我可是不懂了?!?/br> 這時曇秀已然誦完經,眾人正在燒紙,鬧得亂哄哄的不堪。曇秀過來坐下,笑道:“二位在說些什么?” “我說啊,你這么念一通,就真能超渡么?”吳震道,“我總是心里疑惑,今日還望大師釋疑啊?!?/br> 曇秀淡淡一笑,道:“佛法高深,本非常人能知,我自己常常都覺著讀不通,想不明,夜里總覺著渾渾噩噩,便如那佛前的長明燈一樣,似明似昧。常人又怎能懂得那些精微奧妙之處?” 吳震道:“是了,那我就想請問大師,為何那么多人肯信呢?日日里念經拜佛,又并沒什么好處,為何還是拜個不休?” 裴明淮道:“吳震,你這是要抬杠了?” 曇秀道:“無妨?!睂钦鸬?,“吳大人,你可知佛法是何時在我中土盛行起來的么?” 吳震一呆,道:“那不就是這幾百年么?” “是了?!睍倚愕?,“這數百年來,群雄并起,在中原大地爭斗不休,殺得血流遍野,一朝又一朝更迭不停。照吳大人看來,最遭罪的是誰?” 吳震苦笑道:“那還用說,自然是百姓了?!?/br> “吳大人說的是,最遭罪的定然是百姓?!睍倚愕?,“可百姓又如何有反抗之能?既不能反抗,那便只有信佛了?!?/br> 吳震道:“可即便是信了,也不能讓日子太平一點,好過一點?!?/br> 曇秀笑了一笑,道:“這輩子不能,下輩子或者就能了?!币妳钦饛堊煲f話,道,“只要有個念想,哪怕今世活得再苦,也能有個盼頭。吳大人不是尋常百姓,更是性格剛毅,自有一番自己的想法,不會為俗念所苦,但尋常人,是不會跟吳大人一樣的,更多的便是隨波逐流,任憑宰割,苦到了極處,也只能守著這一點來世的念想了。吳大人試想,若是連這一點念想都沒了,那這日子,還有什么活頭呢?” 吳震道:“日子苦到了極處,那便不必忍了?!?/br> 曇秀一笑,朝裴明淮看了一眼,裴明淮道:“吳震,你這嘴也沒遮攔的?!?/br> 吳震也知失言,笑道:“在下領教了,大師果然是高人?!?/br> 曇秀伸筷夾了一片竹筍,淡淡地道:“不知吳大人有沒有看過那幾位死者?” 吳震精神一振,道:“看過,不過還沒細看。怎么,曇秀大師有什么發現?” “在吳大人面前,怎么敢班門弄斧?!睍倚阈Φ?,“那幾位村民,都不是什么嚇死的。哪有什么鬼,能嚇死人呢?” 裴明淮道:“這話有意思,那依你說,什么才能嚇死人?” 曇秀看了他一眼,道:“能嚇死人的,自然是人了?!?/br> 吳震道:“明淮,你別打岔。大師,你且說說,若不是嚇死,那是怎么死的?” “吳大人,是中毒?!睍倚愕?,“你不識得這毒倒也不奇怪,那是一種西域來的奇毒,我以前跟西域一位胡僧談經論法,聽他細說過。據他說,此毒是以一種奇花煉制,若是人聞到了,便會見到鬼怪?!?/br> 吳震恍然道:“啊,其實還是嚇死的,只不過是被自己想出來的鬼怪嚇死了?!?/br> 裴明淮已經打算起身走開了,曇秀倒是好脾氣,淡淡一笑,道:“不錯,但這鬼怪也不是他想出來的,而是中了那奇毒,才會見到鬼怪?!?/br> 裴明淮道:“這毒叫什么名字?” 曇秀道:“他說是叫拘毗陀羅,是梵語,究竟是什么花,我也不清楚。只是……”他面露遲疑之色,裴明淮問道:“怎么?” 曇秀道:“我向這里的人打聽那位大師的事,他們告訴我,那大師相貌與中原人不同,高鼻深目,想必是位胡僧?!?/br> 裴明淮道:“那又有什么稀奇?鄴都的西域高僧,不也多了去了?!?/br> 曇秀道:“可是,一位胡僧在此處呆了數十年?你不覺得有些古怪?還有這毒藥……” 吳震叫道:“你是懷疑那位僧人?我說曇秀,我這神捕也不要當了,直接讓給你好了,你這也想得太快了?!?/br> 曇秀一笑,道:“你這是夸呢?” 這時只見有輛馬車,自山路上行來,一直進了村子里。村民們見著那馬車,看起來都頗興奮的樣子,圍了過去。吳震還在吃他的素齋,抬頭看了兩眼道:“難道是他們去買人,買回來了?這可難辦了,明淮是一心想隨這幾個村子里的人進鎖龍峽,不想得罪他們。但若他們要殺人作祭品,又絕不能不管。曇秀大師,你說如何是好?” 曇秀笑道:“吳大人既然問我,是不是有主意了?” “若他們今日要殺,你就說時辰不對日子不對什么的,拖上一拖?!眳钦鹦Φ?,“他們敬重你,想必是會聽的?!?/br> 曇秀皺眉道:“你這是要我打誑語了?!?/br> 吳震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比你念一百卷經都有用啊,大師!” 裴明淮一直沒開口,這時道:“我過去看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