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52節
紅衣老婦怔了一怔,繼而又陰惻惻地笑了起來,聲音尖細刺耳?!昂眯∽?,你膽子還真不??!” “錚”地一聲,裴明淮已拔劍出鞘。那劍身真如一泓秋水,冷如霜雪。劍柄上彩玉明珠寶光流動,竟似奪了天上月華。不僅祝筠看得兩眼一轉都不轉,就連那紅衣老婦,也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裴明淮手中長劍,頗有驚嘆之意。 “好劍,好劍……傳說高祖以赤霄于大澤斬白蛇,一世偉業從此發端……”老婦喃喃道?!敖袢站菇涛乙姷么藙Α?/br> 裴明淮冷笑道:“難道妖魔鬼怪也識得名劍?這柄赤霄,可是專用來斬妖的,今日我便教你好好見識一番!” 他話未落音,人已飛起,出劍快如閃電,劍尖已堪堪遞到那老婦面前。老婦大驚,連忙躲閃,但裴明淮這一劍卻是虛招,明著是取她面門,實則卻是斬她右臂。裴明淮之一劍,是勢在必得,她若不棄掉手里抓著的呂玲瓏,半條手臂勢必會被赤霄劍一劍斬落。 裴明淮本以為這一劍必定得手,但他一劍斬下,卻發覺劍底柔軟,空空如也,毫無著力之處?!斑辍钡匾宦?,他長劍已斬掉老婦衣袖,呂玲瓏的尸身隨之向下落去。 “縮骨之術?”裴明淮吃驚之下,脫口而出。老婦嘿嘿冷笑,紅衣飄動,黑暗里如一片血霧,鬼魅般自樹影中向下墜去,頃刻間便不見了蹤影。裴明淮喝了一聲:“哪里逃?”一提氣便飄身過去,一腳點在一根樹枝之上,卻已遲了一步,呂玲瓏的尸身已墜入密林之中,裴明淮這一著也是行險,這山崖乃是絕壁,所幸之處是崖壁上生了不少老樹,裴明淮尚有落腳之處。但他一路落下,也驚得冷汗冒出,哪里還顧得上那紅衣老婦的下落,只求能落到實地為妙。只聽見祝筠的聲音,遠遠地自頭頂上飄下來,似乎還帶著笑意。 “裴兄,你可真是不想活了?明知道是絕壁,你還要跳!” 裴明淮正提著一口氣,不敢答話,只氣得一口血險些噴了出來。 過得片刻,簫音又再度傳來,似斷欲絕。吹的仍是一曲《鳳求凰》,只是吹得千回百轉,宛如斷腸,與方才的纏綿宛轉大不相同。裴明淮下墜之際,百忙之中仍抬頭一望,山上竟又亮起了大紅燈籠,鬼氣森然。 他雙腳總算落到實地,心還未落到實處,猛然間聽到數聲琴音,錚錚而響。響了數聲,琴音驟斷,山上七七十四九盞大紅燈籠,盡數滅了。裴明淮陡然眼前一片黑暗,怔在當地,一時間竟茫然無措。 “公子!” 裴明淮聽得有人喚他,一回頭,奔過來的卻是姜亮。姜亮手里拿著火折子,滿面惶急,叫道,“我們久等你不得,真是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借著火光,他看到裴明淮臉上的表情,一楞,道:“怎么……” 裴明淮黯然道:“呂姑娘死了?!?/br> 姜亮跌足道:“我早就勸玲瓏不要上山,她年輕膽大,怎么勸都不聽!如今,我怎的向我嫂子交待?” 裴明淮把方才情形說了一遍,卻略過了祝筠在場一節。聽他提到那紅衣老婦,姜亮面色大變,叫道:“公子,你這遇上的,可是鬼媒婆??!” 裴明淮道:“鬼媒婆?替鬼王說媒的?”他心里只覺得可笑之極,但見面前人人神情凝重,也不好多言。 長須老者正色道:“這位公子,鬼媒婆常常會找人傳話。替她傳話之人,都會在七七四十九天內暴死!” 裴明淮笑道:“哦?還有這等事?不知是何種死法?” 長須老者沉聲道:“七孔流血,且流的都是黑血!老夫于醫道一行,尚有薄名,對天下毒藥也知之甚詳,卻看不出他們中的是何種毒藥!若不是血呈黑色,我連這些人是怎么死的都看不出來!” 裴明淮這才有點信了,試探著又問:“那……此次向姜兄家中傳話之人……” 姜亮垂頭,半日方苦笑道:“收喜貼的,是我大哥。他……他已經……” 裴明淮笑道:“在下也見了那鬼媒婆,也會性命不保了?” 見裴明淮這么說,長須老者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道:“還不知如何稱呼公子?” 裴明淮道:“在下裴明淮?!?/br> 老者道:“老朽秦苦?!?/br> 裴明淮吃驚道:“莫不是那位號稱醫中圣手的秦苦?” 秦苦聽他這么說,甚是得意,捻須道:“裴公子過譽了?!?/br> 裴明淮道:“卻不知道秦老伯隱居在這里?!?/br> 秦苦笑道:“我老家本就在這里。江湖上飄泊多年,得了些薄名,老來也得落葉歸根不是?”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自然是?!?/br> 他對這秦苦素有耳聞,醫術高明是實,但為人貪財,極好享樂也是實。江湖傳聞,這秦苦是一手救人,一手抓錢,若是醫資不夠,他是決不肯救治的,這等人,教裴明淮也難有好感。只是秦苦居然隱居在這偏僻之地,倒也奇怪。 姜亮道:“這邊走?!?/br> 眾人的馬都拴在林外,上馬走了不多時,遠遠地便見著了一座極大的莊園。姜亮揮馬鞭遙指道:“那里便是我姜家莊?!闭Z調之中,頗有自得之意。 裴明淮遠遠望去,見莊園極大,燈火通明,信口道:“府上真是人丁興旺。這么晚還亮著燈,難道有什么喜事不成?” 這一句話出口,他便知道說錯了。姜亮臉色一變再變,半日嘆了一口氣道:“裴公子不曾說錯,我姜家確實有喜事。只不過,是樁沒人愿意的喜事。哈!哈!而這喜事,如今卻成了玲瓏的喪事……” 秦苦嘆道:“裴公子有所不知,這鳳儀山一帶,素有習俗,每年定要選一女子,送入山中與鬼王為妻。周圍各村莊每年輪流獻女,若是不獻……” 裴明淮道:“若是不獻,卻當如何?” 秦苦道:“這些年來,只有白水村拒不獻女子為鬼嫁娘。不到三日,村里所有人皆七孔流血而死,就連牲畜都無一幸免。鄰村有人想替白水村民收尸,一進村便不見回來,不出數月,那白水村就成了野狗的天下?!?/br> 裴明淮道:“如此說來,這一年喜貼是送到了姜兄家里?姜家乃此地宗主,這種事已發生多年,怎地也不管管?” 他這話已經說得甚重了,姜亮臉現慚色,道:“公子有所不知,鬼王之說,已在鳳儀山流傳多年,我姜家也無力與鬼神相抗??!” 裴明淮道:“我從不信甚么鬼神之說,若是有人借鬼王興風作浪,也未可知?!币活D又道,“即便如此,玲瓏又怎會獨自上山?” 姜亮慘笑道:“我兄弟三人,只有一個meimei,自小寵愛無比,怎舍得將她送與鬼王?本擬將妹子偷偷送走,正好玲瓏前來探望二嫂,她素來膽大,從不信鬼神之說,堅稱定然是有人借鬼王之名強索美女,要代舍妹上山,將此事弄個水落石出?!?/br> 裴明淮道:“這等危險之事,你們應該阻攔她才是!” 姜亮嘆道:“如何不勸?裴公子既然認識玲瓏,自然該知道她的性子。我等苦勸無果,只得暗中尾隨,卻沒想到……” 這時已行至姜家莊前,大門修得極是堂皇,有一道高達數丈的牌坊,牌坊前有兩只石獅。裴明淮著意地看了兩眼,微微蹙了蹙眉。他的表情沒有逃過秦苦的眼睛,秦苦一笑,上前拍了拍裴明淮的肩頭。他倒是相當的平易近人,很快就把對裴明淮的稱呼從“裴公子”改成了“裴老弟”了。 “裴老弟,看來你也是行家?!?/br> 裴明淮笑道:“行家不敢當,只是略微知道兩分。這姜家莊院,可不是隨隨便便能夠進出的?!彼诸┝艘谎勰莾芍皇{,道,“在下有些疑惑,不知道當問不當問?!?/br> 姜亮道:“裴公子有話盡管說?!?/br> 裴明淮指了指那對石獅:“尋常的莊院門口,都是石獅椒圖之屬,姜兄家中卻不是石獅,而是一對狴犴。這狴犴相貌似虎,頗有威懾之力,常常放在牢獄之前坐鎮。在下識淺,還從未見過把這狴犴放在家宅的?!?/br> 姜亮勉強一笑,道:“裴公子說得不錯。我姜家莊乃是祖宅,這對狴犴已有百年之久,究竟為何我也不知。不過,我二哥精通五行之術,裴公子如有興致,可跟我二哥談談?!?/br> 裴明淮點頭,隨著姜亮走進了門廊。姜家莊園里的屋子都是一串串的,屋頂只有黑白兩色,看上去像是無數棋子布在棋盤之上。房屋本身都是用灰色磚塊砌成,極平整潔凈,一絲多余的裝飾也無。裴明淮微笑道:“若是自高山上俯視姜兄家的莊園,想必是一盤棋局了?” 姜亮還未說話,一個粗豪的男子聲音便接了過來:“不僅是棋局,還是解不開的珍瓏?!?/br> 裴明淮一看,這男子身材粗壯,臉色黑中帶紅,打扮得便跟獵戶無異。姜亮便笑道:“容我來介紹——二哥,這是我新結識的朋友,裴明淮裴公子。這位是我二哥,姜明?!?/br> 裴明淮拱手為禮,姜明盯著他,臉上頗有驚異之色,道:“看裴公子這等形容打扮,又怎會來到鳳儀山這等荒野之地?” 裴明淮道:“只是路過罷了?!?/br> 姜明哦哦兩聲,也未再問,一讓道:“眾位,請先進來,酒菜俱已備好?!彼m相貌打扮都與當地村人無異,但說話仍頗為文雅。姜明又朝眾人身后一望,詫異道,“玲瓏呢?” 秦苦正看著兩個家丁將那姓鄧的漢子自馬上抬下來。姜亮苦笑道:“二哥,我們走了半日,仍舊上不了山,后來撞上了重傷逃出來的鄧豪。天色漆黑,情形詭秘,我們也不敢再妄動,只等明晨……” 他話還未說完,姜明便雙眼圓睜,吼叫了起來:“什么?你就把玲瓏給扔在山上,自個兒回來了?” 姜亮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就連秦苦的一張老臉也過不去。裴明淮在一旁道:“姜兄,在下已經上過鳳儀山了。呂姑娘她……已經被害了。我見著她的尸身,被鬼媒婆拎在手里?!?/br> 姜明一聽,連著退了好幾步,兩眼圓睜,竟說不出話來。 姜亮低聲道:“二哥,你還是去告訴二嫂吧?!?/br> 姜明點了點頭,轉身便走。姜亮回頭對裴明淮強笑道:“裴公子,這邊請?!?/br> 一間寬敞堂屋里,已備好了酒菜。裴明淮游目四顧,這姜家屋舍建得樸素至極,灰色外磚上毫無花紋鏤雕,屋中陳設大都是竹編,十分精致。 姜亮已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飲干,道:“裴公子不必客氣,隨意用些罷?!?/br> 秦苦道:“我去看看老鄧的傷,你們先用著?!?/br> 他匆匆離開了堂屋,一個手持紅色燈籠的少年正在門口候著。見他出來,立即轉身引路。裴明淮從方才進莊看到開門的家丁之時,便已心中生疑,此時終是忍不住問了出來:“敢問姜兄,這莊中的仆傭,可否有不少皆是……” 姜亮笑了一笑,道:“不錯不錯,裴公子好眼力。我姜家的下人,有一半都是瞎子!” 他說得清楚明白,裴明淮卻平白地覺得有些發冷。姜亮又道:“裴公子有所不知,不知何故,我姜家族人有不少生來便是瞎子,卻也無法,只得一樣的在莊上養大,” 裴明淮恍然道:“原來如此?!彼苛O好,方才已借著火把與燈籠的光亮看清了那些盲眼家丁的眼睛。尋常因病盲眼之人或是雙目渾濁,或是眼白多于眼黑,但這些盲眼人一雙眼睛卻是只有眼白,卻無瞳仁,加上個個臉色青白,在火把搖晃下看起來著實駭人。 只聽姜亮又道:“裴公子,我已吩咐人收拾散霰閣給裴兄暫住,居室簡陋,還請公子不要介意?!彼q豫片刻,又道,“還有一事,望公子謹記。夜間切莫離開散霰閣,莊中道路有異,若是胡亂行走,恐有殺身之禍。就連我莊上人,也有嚴令,夜里是不能隨意在莊中走動的?!?/br> 裴明淮笑道:“入鄉隨俗,自當遵命?!?/br> 吃完那頓實在沒什么滋味的飯,裴明淮跟在那灰衣小童身后去那散霰閣。走了片刻,便見到幾間連在一起的灰色房舍,有一個小小院落。院落里種了些花,但裴明淮也認不出此屬何種花卉。他一路上跟小童搭訕,但小童卻絲毫沒有反應,令裴明淮不由得懷疑,這小童除了眼瞎之外,難道還是又聾又??? 這幾間房舍都是白色屋頂。屋中陳設與堂屋相似,一應器物皆是竹編,幾上插了一瓶鮮花。旁邊放了幾部佛經,裴明淮隨手翻了一翻,卻是《悲華經》的幾卷。再看那瓶中所插的花,極是奇特?;ㄐ稳珑?,色呈乳白,花莖如絲,在黑暗中看來,只見點點瑩白生光。 裴明淮心中一動,似有所感。他一抬頭,只見院中不知何時站了一個白衣女郎。那女郎容顏清麗絕倫,膚色如玉,一雙眸子晶瑩漆黑,唇角微含笑意,手里拈著一枝白色花朵。 見裴明淮注視她,白衣女郎微一欠身,道:“打擾裴公子了?!?/br> 裴明淮忙回禮道:“姑娘便是姜姑娘了?” 女郎輕聲道:“姜優?!彼灶D了片刻,又道,“公子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對門口的碧玉說便是。他雖眼盲,但極伶俐?!?/br> 裴明淮一怔,道:“可是方才,我跟他說話,他卻像是沒聽到一樣。我還以為……” 姜優面上一縷淺淺笑意,一閃即逝?!芭峁涌墒且詾楸逃袷敲@啞之人?公子錯了,碧玉自然能聽見公子說話,只是若不得主人之命,他絕不會與客人搭話的?!?/br> 見幾上那打開的《悲華經》,姜優微笑道:“裴公子也愛這個?” “是姑娘這經書太貴重,忍不住翻了翻?!迸崦骰吹?,“曇無讖所譯手抄的《悲華經》,我本以為世間就那么一部,沒料到姑娘這里竟然有?” 姜優淡淡一笑,道:“姜優師輩與這位曇無讖大師,有些交情?!?/br> 裴明淮道:“那姑娘的意思是,姑娘的師輩是涼國中人?曇無讖素與大涼皇族相交,天下皆知?!?/br> “姜優師承,師門嚴命不能告知于人,還望裴公子見諒?!苯獌炍⑿Φ?。見她如此說,裴明淮自然也不好再問,只得道:“這是正理?!?/br> 姜優的目光在幾上的花上停了停,微笑道:“公子似乎對這花頗感興趣?” 裴明淮道:“在下雖不懂花,也勉強算個愛花之人。這花我倒是聞所未聞,敢問姑娘,此花何名?” 姜優一笑,她耳邊垂著的流蘇也搖搖晃晃,發出叮呤聲響?!叭松黼y得,如優曇花?!?/br> 裴明淮一震,道:“這難道便是佛經中所說三千年一開的優曇缽羅?不知……花在何處?” 姜優揚起睫毛,瞅了他一眼。她兩彎新月般的眉輕輕蹙起,煞是動人。只見她微微一揚頭,道:“裴公子,便在院中啊?!?/br> 裴明淮一怔,抬頭看去,院中有一株生得極茂盛的樹,上面結滿碩大的果子,殊無特異之處。但既然姜優如此說了,他凝神看去,果然在枝葉之間,隱隱有雪白的顏色點點閃耀。 裴明淮沉吟半晌,問道:“不知姜姑娘此花從何得來?據說昔年大涼國主尚佛法,千里迢迢自天竺移來,但大涼滅國后便再不得見?!?/br> 姜優微微點頭,道:“公子說得不錯,此花確是自涼國移來。只是長了多年,開花的時候卻屈指可數。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這回開花,我姜家也有禍事臨頭……我大哥前月無端暴死,也不知道接下來會有什么事發生?” 裴明淮問道:“姜姑娘的大哥,是怎么死的?” 姜優低頭,她的白玉耳墜也隨著輕輕搖擺?!皟灂依徚_開花之日,我們雖覺稀奇卻并不以為意,還在院里擺了酒席,一同賞花。只我三嫂說了一句:凡優曇缽羅開放,必有極惡之事發生。我們卻都未曾在意……” 裴明淮問:“你三嫂何以如此說?” 姜優道:“我三嫂素來信佛,精研佛理,這優曇缽羅本為佛家之花,她也許比我們知道得更多些。但我們也未曾在意她的話,三哥還喝她不要掃大家的興……然而,就在當晚,我大哥突然暴斃,非常蹊蹺?!?/br> 裴明淮道:“這又從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