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朱翊鈞聽見聲音,終于抬起了頭,才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李敬修竟然已經到了自己面前。 他面上倒也沒什么不自然,開口問一句:“什么時候來的,也沒人通傳一聲?!?/br> “微臣給太子爺請安?!本葱尴纫幰幘鼐匦辛硕Y,才起身來回話,“太子爺專心致志溫書,門口小太監才說過,我一時沒注意,就直接進來了。沒打擾到太子爺吧?” “無妨?!敝祚粹x起了身,來到窗邊坐下,一擺手,也對李敬修道,“坐吧。今日你怎么提前進宮了?” 往日不是這個時候。 李敬修拱手為禮,而后落座。 人在宮外的時候可以放開一些,可在皇宮里面,他半點也不敢造次。 落座后,李敬修就笑了一聲:“心血來潮,所以早來了一些,就先來看看太子爺??刺訝斀袢辗路鹁癫淮蠛?,可是出了什么煩心事?” “……” 朱翊鈞忽然沒有說話,他瞥了李敬修一眼,手掌放在桌面上,卻沒敲動一下。 這很反常。 李敬修不知道緣由,見朱翊鈞似乎在思考什么,便沒敢說話。 朱翊鈞表面上是個沒有什么情緒的人,跟他生母慈寧宮李貴妃一樣,帶著一股子不顯山不露水的味道。 當今隆慶帝朱載垕有四子,前面兩子夭折,后面第三子、第四子皆是李貴妃所出。 李貴妃原本是個宮女,不想隆慶帝還是裕王的時候,酒醉之后偶然寵幸了李貴妃一回,竟再也離不開她。 于是,李貴妃很快有了身孕。只是第一胎卻不順利,產下來是個男嬰,死胎。 李貴妃大受打擊,好一陣才緩過來。 還好上天待她不薄,沒多久,李貴妃再次有了身孕。 然而,這一次卻更為詭異。她懷胎足足有十一月,才產下一子,便是如今的太子朱翊鈞。 據說,當時欽天監都指著李貴妃,說十月不生,懷胎十一月,她腹中的孩子必定是個妖孽。 李貴妃甚至跪在了隆慶帝的面前,哭著哀求說,若生下來的是個妖孽,便請王爺趁著他還小,一把摔死了他。 朱翊鈞出生的那一日,是才過了中秋沒多久,整個王府戒嚴,侍衛們守著進出王府的每一條通道,所有丫鬟仆役都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里。 京城里未免有些人心惶惶。 當晚,李貴妃在房中慘叫不已,太醫束手無策,被當時還是裕王的隆慶帝罵了個狗血淋頭。 戌時方近,王府各處上了燈。 只聽得屋內“哇”地一聲響,里面的丫鬟婆子們連聲大喊:“生了生了!母子平安!” 抱出來一看,是個大胖小子,比尋常的孩子要強健很多。 整個北京城都松了一口氣。 后來,這個孩子被起名為朱翊鈞,也就是當今的太子爺了。 裕王登基后,李貴妃被冊封為“貴妃”,同年生下了四皇子朱翊镠,次年,朱翊鈞被封為太子。 其實,在李敬修看來,太子爺跟李貴妃的關系一直很奇怪,有些不冷不熱。 他曾私心里想過,若是自己的娘親在自己還未出世的時候,對著人說,這孩子生下來要是個妖孽,就摔死了他。那么,自己長大之后該如何自處? 然而,此問無解。 興許眼下的北京城里,只有朱翊鈞時時刻刻在面臨這般的疑惑。 各種各樣的念頭紛至沓來,在李敬修的腦子里轉了一圈又一圈。 耳邊忽然聽見了衣料摩擦的聲音,李敬修抬起頭來,看見朱翊鈞已經起了身,站在那塊“宵衣旰食”的匾額下面,舉頭望著。 “今日早朝,大臣們啟奏淮安府水災之事,父皇片語未發,似乎無心朝政……” 李敬修知道這件事:“說來也奇怪,今日早晨,從淮安府那邊來的六百里加急,小臣也看了?!?/br> 他頓了頓,“鹽城知縣竟然聯合著縣內的鄉紳富賈,弄來了賑災銀錢糧食,開了粥棚醫肆,穩住了災民??伤闶菫槌⒔鉀Q了一場大患,聽聞這陳淵還要給縣內的鄉紳富賈們表功。您是覺得皇上不想搭理?” “父皇如今不是無心這件事,而是無心政事?!?/br> 朱翊鈞依舊盯著那塊匾額,卻知道李敬修不會在這件事上多說什么,于是換了話題。 “鹽城縣這件事也很奇怪,上下鄉紳竟然齊心協力救災,這陳淵的本事不可小覷。過不久就要大計,各地官員來京朝覲,這陳淵要計大功一件,升官當在意料之中?!?/br> “朝廷若能多幾個陳淵這樣的官員,也就不用京官們cao這么多心了?!?/br> 李敬修是挺欣賞這樣有本事的人的。 朱翊鈞似乎終于看夠了,背著手踱了回來:“提起淮安府的水災,我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來。聽說張大學士府的義募,后來又有了變故?” “哎喲,您可說到點子上了!” 李敬修的眼睛一下就被點亮了。 其實他今日進宮來,就是要跟朱翊鈞說這件事的:“小臣正想說呢,外頭都已經鬧翻天了。張離珠現在服軟,竟然真的叫人把畫送到了謝二姑娘的府上,還退還了兩個半的銅板。您說說,這叫個什么事兒?” “退還了兩枚半?那還算聰明?!?/br> 朱翊鈞聞言,也沒有多少驚訝,只覺得這張離珠也算是個能屈能伸的,張居正教出來的孫女也不很差勁。 可李敬修覺得不對:“這哪里聰明了?她膽子也忒小了吧?您不知道,現在市井都給她起了新別號,叫‘半文居士’。這臉啊,可丟大發了?!?/br> 張離珠師從徐渭的時候,曾號“玉昭居士”,現在卻被人改了個“半文”,找誰說理去? 朱翊鈞笑:“那照你這么說,當年大伴該如何自處?” 大伴?馮保? 李敬修一聽,眼神就變得古怪了起來,他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把朱翊鈞給看了個仔仔細細。 “怎么這般看我?”朱翊鈞看看自己上下,也沒覺得哪里有不妥。 李敬修搖搖頭,眼神怪異極了。 “上次您跟我說了馮公公得了一枚銅錢的事,我一直好奇后頭怎么樣了,便著意找人打聽了一下。我倒是沒想到,馮公公竟然……” “你打聽到了?”朱翊鈞挑眉。 ☆、第009章 不讓 李敬修嘿嘿笑道:“聽說謝二姑娘把銅錢拍桌上之后,馮公公就面色一變,皮笑rou不笑跟謝二姑娘說:小姑娘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糖豈是一文錢能買到的?” 朱翊鈞聞言,唇邊掛了一抹笑,已經回想起當年的情景了。 那時候御花園各處都上了燈,四處亮堂堂的,整個皇宮看上去都很喜慶。 謝馥就坐在高胡子的身邊,一手捏著小荷包,一手還放在那個銅板上,對著朱翊鈞的大伴馮保說:“給你買糖吃?!?/br> 她兩只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馮保。 馮保皮笑rou不笑哼了一聲:“當今柴米油鹽,閨閣小姐難免不知,街面上的糖,可不是一文錢能買到的?!?/br> 在馮保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高胡子面上已經有些掛不住了。 謝馥愣了半晌,癟了嘴:“果然外公說得對,長得漂亮的人就會說瞎話。我外公可早就告訴過我,京城的糖一文錢就能買到,這錢就是給我買糖吃的?!?/br> 轉過頭,謝馥眨巴眨巴眼睛看高拱。 “外公,是吧?” 高胡子嘴角一抽,頂著眾人詭異的目光,不由得老臉一紅。 馮保意味深長地笑了出來。 漂亮的人,這該是夸他,可說瞎話的是誰,就不清楚了。 座上都是朝廷命官,在聽完謝馥的話之后,都不由得一怔,接著用一種極端詭異的眼神看著高胡子。 朱翊鈞那個時候想,興許大家都在奇怪,高胡子怎么能這樣欺騙小姑娘? 小謝馥畢竟還算聰明,感覺到情況不對,外祖父也半天沒有說話,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們。于是,她終于明白了什么。 她剛到京城,人生地不熟,這會兒竟然兩手往臉上一捂,稀里嘩啦哭了起來。 “外公騙我,外公騙我,嗚嗚嗚……” 高胡子當即就沒轍了,手忙腳亂地去安慰,說什么外公以后再也不騙你了,下次帶你出去玩啊什么的。 眾人聽著覺得不對勁,隆慶帝一指自己面前的一盤梅花酥,叫馮保端過去哄孩子,然后開口問:“到底怎么回事?” 高胡子這才紅著一張老臉,說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過節之前,他帶著謝馥出去玩,卻忘了帶錢。 謝馥鬧著要吃糖,他摸上摸下,只發現不知什么時候卡進衣縫里的一文錢。 一文錢哪里能買到糖? 那可是稀罕東西。 高胡子犯了難,左思右想,就拿著那一個銅板,放在小謝馥的手心里,說:一文錢在京城就能買到糖了,以后馥兒自己去買。 謝馥高高興興收了一文錢,一直想著去買糖,這一次宮宴上也巴巴帶了來。 誰想到…… 遇到馮保這件事,就被戳穿了。 當時宮宴上下全笑成一團,小姑娘哭得越發厲害。 馮保聽了也是哭笑不得,端著一盤梅花酥走過來,沒好意思跟這小丫頭片子計較,只說:“小姐別哭了,來嘗嘗這盤?!?/br> 謝馥一雙眼睛紅紅地,擦了擦眼淚,遲疑地看了高拱一眼。 高拱點點頭,謝馥便伸手把那一盤梅花酥抱在懷里,抽抽搭搭說:“對不起,以后給你買糖吃?!?/br> 小姑娘那時候兩手還不很長,抱著宮廷御用的盤子,臉還沒那盤子大,看著像個福壽娃娃,叫眾人樂不可支。 那個時候的朱翊鈞就坐在李貴妃的身邊,規規矩矩,眼底透著一種很奇怪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