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所以聞蓉還是最喜歡聞蟬。 聞蟬最漂亮,最天真,最善良,又最無邪……她就是干凈的璞玉,被保護得這么好,是所有人的功勞。她討人喜歡,赤子之心讓人動容。也不奇怪李信喜歡她,聞蓉也喜歡她…… 李懷安亂七八糟地想著跟妻子有關的人,有關的事。漸漸覺得疲憊,躺于榻上睡了過去。 昏昏沉沉數日,行尸走rou般,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眨個眼醒個神的功夫,妻子都已經下葬了,進了李家宗祠。接下來,便是商量對李信的處理了。李家長輩們是想留下來這個少年郎君——一是認錯了二郎,說出去像個笑話,讓李家徒在世家中鬧個大紅臉,被人說三道四;二是李信的能力,有目共睹。眾人曾經覺得李信能領李家走向一個新的蓬勃發展的未來,帶李家走向鼎盛時期。他們有意讓李信成為這一輩少年郎君中的領袖。 有些小輩郎君不服……各種原因下,把事情鬧到了這一步。 小輩郎君們都被丟去關禁閉了,然從他們父母口中,還常能聽到不和的聲音。李家現在很為難。 族長說:“干脆認下李信吧。也沒什么損失,還省得鬧笑話?!?/br> 李懷安應該也這么認同,因為他必須有一個兒子。有一個中庸的兒子,怎么都不如有一個李信那樣的來得好。 李懷安說:“現在不是我們認不認他的事,而是他還愿不愿意被我們認的問題?!?/br> 眾人:“……” 長輩們沉默。 是啊,聞蓉鬧了這么一出,把李信的身份當場叫破。就李信那個脾氣……平時不是冷笑就是陰笑的,他在李家都被人弄成這樣了,他怎么可能還愿意認在李家名下? 如果眾人不知道李信為人,會覺得一個小混混,讓你認在世家,你不知道討了多少便宜,有什么好不滿足的?但是李信不一樣啊……世家身份對李信來說自然有好處,但這種好處,對于一個正在長大的少年郎君來說,并不是必要條件。 反而是李家小輩們讓眾長輩們頭疼。覺得他們不堪大事,這一輩要是一個成才的都出不了……再過上百年,李家就得從世家中剔除出去了。 之后又有消息傳過來,讓李家眾長輩更為搖擺不定——寧王托人送來一道旨意,舉薦李信入光祿勛為官,具體如何,等李信到長安再說。 光祿勛主管宮廷警衛,朝廷屬官又多從這里提拔向上……寧王給李信一個好的起點,眾人相信,等李信到了長安,就是他重展雄圖的開始。 光祿勛的官位很好……但如果李信要在長安為官的話,和李家的祖訓又背道而馳了…… 眾長輩們看著這道旨意,頗為頭疼,干脆放棄,問李懷安的意思。李懷安出神了一下,說,“當年讓他假扮二郎時,我許過他,等事成后,就舉薦他入朝為官去,或者他想要什么都盡力給?,F在寧王幫他辦成了此事,好像我都沒什么能許給他的了?!?/br> 眾長輩:“……” 甩袖離開,任由李懷安去折騰了。 自妻子去世后,李懷安精神不振。他總想提起心神,把李家最小的這一輩郎君們重新整治一番,讓他們吃些教訓,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他想把這些郎君們全都放出去游學,或當官去,或隨便哪里折騰去……總會讓他們知道自己做錯了。 但是李懷安提不起這口氣,一直精神渾噩,整日嗜睡。 干什么都感受不到動力,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做什么。 他干脆任由自己這般自我放逐了,反正他沒兒子,李家事務會從他這里慢慢往別的人那里去轉。過不了幾年,他在李家就是可有可無的人物了……他是悲春傷秋,還是以酒度日,都沒人再會來管了。 李家還想留下李信。 李懷安卻覺得可能性不大。 李信該學的都學到了,他也不稀罕李家,還有小蟬幫他……有聞家在長安,再加上李家的本事,只要李信不是要造反,不是要跟程家拼個你死我活,這天下,也沒什么值得那個少年忌憚的了。畢竟李信已成熟了很多,不會像他少時那般做什么都不計后果了…… 李懷安再次睡醒時,到了黃昏時刻。屋中靜悄悄的,他以為沒有人,正打算叫人進來,忽聽到窗口傳來一個聲音,“您醒了?” 李懷安頓一下,聽出了是李信的聲音。 他收拾了一番自己,出了門,沒看到少年的身影。小郎君再說了一句話,他才仰脖子,看到李信盤腿坐在屋檐瓦礫上,淡金色的夕陽余暉灑在他身上。李懷安莞爾,少年還是這般灑脫。 李信垂頭看了他一眼:“您衣帶系錯了?!?/br> 李懷安低頭看:哦,睡得太久,出來得太急,果然錯了。 他嘲弄一笑,妻子一走,他整個日子都過得糊里糊涂。 庭院里沒人,都被他趕出去了。李懷安也不再自我折騰,而是坐在了門檻上,學著李信那般不講究的樣子,發起了呆。他再聽到李信的話,“您這些日子總是在睡覺,我來找了您好幾次,您都在睡……您莫不是病了?找醫工看看?” 李懷安隨口道:“心病吧?!?/br> 李信:“……” 李懷安:“我壓了這么多年的心事,一下子全空了,不管是心理還是身體,當然會出毛病了?,F在先這樣吧,等過段日子,如果還是這樣,再找醫工來看。你不知道,你母親常年病著,以至于我見到那些醫者就很厭煩,恨不得永不見他們。所以即使知道自己病了,也并不想就醫?!?/br> 李信沒說話。 他這位父親,實在是一個很理智很冷靜的人。知道自己出了問題,還知道問題在哪里。李信原本擔心聞蓉病逝后,李懷安會出什么事……現在看來果然出了事,好在他父親這樣的性格,應該能扛過去吧…… 李信胡思亂想時,聽到李懷安低聲,“我又夢到你母親了?!?/br> 李信怔一下。 李懷安:“這兩天一直做夢,一直夢到她。她變成了還沒有生病的樣子,在夢里很溫柔。真是奇怪,那時候二郎應該在,但滿世界好像就只有我們兩個。她和我一起讀書,幫我研磨,還幫我整理卷宗。我和她說去出門踏青,她說好。我們并肩出門,然后她越走越快。我在后面喊她,她再沒有回頭。她沒跟我說話,我卻莫名的知道這是最后一次了?!?/br> 她真的走了。 離開了他。 他們夫妻將近二十年的感情,一夕結束。歡愉只存在短短幾年,更多的是忍耐和責任。在她病后,他對她的感情,已經在長年累月的折磨中,慢慢消失。他卻常妄想她能好起來,能看到他,能突然醒過神,這世上不是只有二郎,還有他這個夫君,與她的女兒。 她卻一直沒有醒過來。 只在夢里,她才回到了少年時的樣子。 溫婉明媚,再不能求。 李懷安用手蓋住了臉。即使知道李信坐在屋檐上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仍不想過多地露出自己的情緒。他好像已經習慣了把什么都壓在心底,默默忍著,不去讓別人擔心。 李信說:“我要跟知知去長安了。我留在會稽這邊的私兵,您不用管,我自己出錢養。我留下的東西,您看有用的,給其他郎君用。沒用的,燒了或扔了都行。我都隨意?!?/br> 李懷安說:“那我給你備些錢財吧。你母親留給你的,再加上我給你的……別拒絕,這本來就是你應得的。我們當初都說好了的?!?/br> 李信沒拒絕。 他跳下了屋檐,身形颯颯落落,驚鴻般好看,落在了李懷安前方的廊下。他回過頭,看那個靠著門檻而坐的中年男人。李信看他良久,忽然道,“我認您作義父吧?您看你還瞧得起我么?” 李懷安微愕,沒想到李信會這么說。 他看著少年半天,少年臉上還帶著傷疤,形容也沒有多精神,大約與他一般憔悴。然李信看著他定然而望的樣子,讓李懷安感受到了一絲慰藉。李懷安微微笑,點了點頭,“好啊?!?/br> 等李信將此事說與聞蟬的時候,他已經要上族譜了。 “表哥……” 雖然李信已經不是她表哥了,但是聞蟬已經習慣“表哥”“表哥”地叫他,反正也沒人來指導她該怎么稱呼。 李信:“沒商量了,這是我的決定?!?/br> 聞蟬驚訝后,點了頭,“你們真是父子情深……這樣也挺好的。姑父好歹做你父親做了這么多年,表妹也很喜歡你。你要是狠心走了,他們都要傷心。再加上姑父現在身體生了病,要是有你這個兒子在,你多煩煩他,他就不會總想著姑姑了……表哥,你真善良!” 李懷安心有死志。 聞蟬冰雪聰明,從李信給她描述的只言片語中就聽了出來。姑母去了,她與李家的關系就淡了??衷龠^上幾年,兩家就再不往來了。畢竟距離太遠,畢竟唯一牽扯彼此的親人已經不在了……然而聞蟬還挺喜歡自己這個姑父的,舍不得他把自己拖得一塌糊涂。 表哥那般厲害,肯定能讓姑父從傷痛中重新走出來。 李信:“哦,不是善良,是為了利益考慮。李郡守身為長子,膝下卻沒兒子,他在李家的地位遲早旁落他人,他總是要抱回一個兒子的??此菢幼?,也不像是想續娶的樣子。我估計就從宗親里抱了……但是宗系郎君們那個樣子,從這次你姑母的事情中就能看出來。他還那副愛答不理的模樣,恐怕就是抱回兒子,也不想教養……而我也需要李家給予的助力。我不再是李二郎的身份后,又出了你姑母這樣的事,李家就不好意思再使喚我做什么了。之后去了長安,我能做自己想做的事,還背靠李家這棵大樹。李家會不斷地給我提供錢財來助我……這是你姑父給我的許諾。既然是互惠雙贏的事,我當然要促成此事了?!?/br> 聞蟬:“……” 這個人真是冷血無情。 明明是一番親情,被他解讀得這么充滿銅臭味。 李信不想當個好人,不想別人念他的好,聞蟬也不說了。 不過看著表哥的臉,聞蟬又出了神:這道疤怎么一直消不下去?他沒有抹藥嗎?他要是毀容了……我可怎么辦??? 聞蟬放下了心事后,看表哥無恙,念頭就轉去了奇怪的地方。她尋思自己要監督表哥,不能任由表哥自甘墮落下去,從明日開始,就要處理他的傷疤了。 最后結果皆大歡喜。 李懷安認了李信為義子,上了族譜,拜了宗廟。 聞蟬的大鷹飛回了聞蟬的身邊,沒有帶來姊夫的只言片語,卻是阿母催著她回長安的消息。會稽這邊事情已了,聞蟬便與李信踏上了去長安的路。兩人回頭,看身后相送的李家眾郎,一時間,心頭均涌上復雜的情緒。 尤其是李信。 他在這里待了三年之久…… 他幾乎快要把李家當成自己的家了…… 不過也無妨。 少年轉過頭,騎上了馬。 煙塵過往,故人離去。眾位長輩郎君盡在身后,他一點點拋下。李三郎神情復雜,拱手之時也紅了眼。李四娘子拉著他的手喊“二哥”,更是舍不得放開…… 那片刻歡愉,那短短溫意,都被留在了身后。紅塵陌陌,生而漫長。以后他即使還回來這里,這里也已經沒有了那個對他念念不忘、日叮夜囑的人。他每往前一步,就總要拋下一些東西。每每想得到什么,就得犧牲點什么。這個道理他從小就懂,只是現在認識得更深刻了些。 聞蓉之死給他打擊很大,恐怕這是李信從小長到現在,想得到什么,用盡所有力氣,最后還是失敗了的。在此之前,無論是聞蟬也好,還是戰事也好,只要他想,哪怕披荊斬棘,哪怕在其他地方多去流點血,他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 他連蠻族使臣都敢殺,他卻留不下聞蓉的性命。 無能為力這種感覺,對于性情強悍的李信來說,尤其的不容易接受。 更此后,他心中明白,自己奢望的那點兒親情,也寥寥無幾。聞蓉一心當他是自家郎君般來照顧他,這份母親的深情,他此生再不會得到了。而李懷安,即使認他為義子,他也給不了他多少父親的愛護…… 他這一路上,也許只剩下聞蟬了吧? 李信想:如果知知也不要我,也離開我,那我還不如死了。 聞蟬沒有拋棄他,聞蟬換了另一種方式來折磨他。他心情不好,一路沉默寡言,聞蟬總在想著如何給他養傷除疤。她給的藥膏沒什么作用后,聞蟬心中焦急,開始讓侍女們熬藥,每天逼著李信服用。 李信:“……” 夜間住宿,住在肆中,聞蟬端來了黑乎乎的一碗藥,“醫工們說你有心結,長此以往會造成很多問題……胸中淤血不散,你生病了可怎么辦?還是喝藥吧?” 李信說:“噯,我不喜歡喝藥的?!?/br> 但是他還是拿過碗,抿了一口。 少年隨即皺了眉,喃聲,“好苦……” 聞蟬緊張兮兮:“那怎么辦?” 李信放下碗,抬目看她。女孩兒擔憂地看著他,是真的擔心他倒下去吧?李懷安心結不解,李信何嘗不是呢?他常常心中冰涼,常常心頭燥熱……他疲累又厭煩,心事盡壓于心。少時的張揚瀟灑,李信卻越來越做不出來那般不在乎的樣子了……得到什么,就要失去什么。 燈火重重,窗外枝葉映在窗上。外面起風,風聲如潮來,嘩嘩一大片。李信看著聞蟬,看她明艷俏麗,看她如珠如華,看她一心一意地望著自己……李信手指動了動,啞聲說,“沒事?!?/br> “知知,來?!?/br> 李信拉下聞蟬,將她扣入自己懷中,纏綿無比地親上了她。用她的甜蜜,來中和自己心中的傷痕累累。 知知…… 裊裊兮秋風,山蟬鳴兮宮樹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