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節
聞蓉怔怔道:“然沒有你,誰許我三年的母子情深呢?那常日溫情,又有幾人給得了我呢?” 李信垂目不語。 聞蓉目光轉向聞蟬,“小蟬……你喜愛你……阿信嗎?他一直喜歡你,姑姑卻從沒見你說過喜歡他。你喜歡他的對嗎?” 聞蟬淚眼婆娑地點頭,她說不出話,怕自己一開口就是哭腔。她看聞蓉說話這樣吃力,心里已經有了不好預感……前日還與她說話的姑姑,今日就這樣…… 聞蓉笑了,看向李信,“阿信,你始終不是我的二郎。那、那……明軒說,他從來就沒給你上過族譜。我渾渾噩噩,連這種事都不記得……不然早就知道你們哄騙我了……你從來沒上過族譜,從來不是我的二郎,那你也不要叫我‘母親’。我去后,身后之財留給你……” 李信低聲:“我不要您的錢?!?/br> “你總是不要我的錢,總是要跟我劃分得很清,”聞蓉聲音開始沙啞,喃喃自語,“原來是這樣……你一直不想跟李家牽扯太深,我還以為是你與世家格格不入的原因……原來是這樣?!?/br> “我的身后財,分于你和四娘。四娘是娘子,年紀小,又是我的親生女兒,我多分她一些。而你三年認我為母,我也要分些給你……不過你也許不在乎,你向來很有本事,什么會得不到呢……” “我去后,你就娶小蟬,好么?你既不是我的二郎,就不要為我守孝。你就是守,我也不領情……你娶小蟬吧,你已經想了這么久……你看小蟬也喜歡你,還等什么呢……”聞蓉聲音微弱,“你去長安,見我三哥,就說這是我的遺愿……我見不到我三哥面了,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他了。我都忘了他長什么樣了……但我是他meimei……你說,說我很想念他,說我求他,把他女兒許給你……你很厲害的,你告訴他……問他還記不記得我,記不記得我少時與他說的婚約……我一直就想,就想聘了他最寶貝的女兒……” “姑姑!”聞蟬再忍不住,淚水如線斷,她撲在姑姑懷中,“我阿父記得你!你別難過,我阿父心里有你的!他讓我來會稽做客,他是知道你會疼我的啊……只是我阿父離不開長安,不然他一定會來見你的……他很想念你!他沒有一日忘掉你!還有二伯、四叔……他們都很想你!” “我來會稽的時候,他們都關照過讓我問候你……你還記得嗎,他們給你帶了很多禮物……” 她哭得斷斷續續,一旁李伊寧也跟著哭。一室凄涼,聞蓉面上帶淚,唇角微微露出笑。李信將聞蟬抱與懷中,安撫她。另一邊李伊寧也哭得厲害,他拿過巾帕給她。李伊寧轉頭看他一看,叫一聲“二哥”,也哭得抱住李信。 李信只好同時安撫她們兩個。 聞蓉的目光,與李懷安對上。 她笑中帶淚,向他顫巍巍伸手,“夫君……” 李懷安伸手,握住她冰涼發抖的手。她依然在他這里尋到避風港,依然得到安慰,淚眼模糊中,她看著中年男人微白的兩鬢,癡癡喚一聲,“夫君……” “嗯?!崩顟寻驳晳?。 聞蓉便笑:“你總是這樣……不冷不熱……難怪別人都說你沒有人情味,做什么都不找你。你老這樣拒人于千里之外,誰理你呢?” 她開始發怔:“父親母親不理你,我也不理你,四娘也不理你……明軒,你都一個人……” “我對不住你……從我開始生病,你就一直照顧我……從那時候起,就沒有人再陪你了……你還對我這樣好,我卻一直不領情,一直看不到你……” 彌留之際,過往在她眼前紛至沓來。她神志很清醒,卻又很恍惚。她看到這么多年,看他們少年夫妻……少年夫妻老來伴,看李懷安少時,也與她說“等我年紀大了,就換你來照顧我”……她沒有照顧好他,卻是他一直在任勞任怨地照顧她…… 不離不棄。 這么多年! 守著一個精神不正常的妻子……所有人都怕他的妻子發瘋,可是他不能怕。他要是也怕了,誰還管聞蓉呢?聞蓉整日沉浸于喪子之痛中,李懷安只一臉麻木地聽著。聞蓉總覺得他冷酷無情,說他一點都不心疼兒子??墒侨绻奶哿?,壓倒聞蓉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倒了,那他們這個家,誰還能撐得住呢? 四娘子還那么小,她不能沒有母親。沒有母親教養,她可怎么辦? 老縣君年紀也那么大了,最寄予希望的兒子,就是李懷安。他若是跟著妻子一起悲痛,他的母親,他的家族,那些都怎么辦? 李懷安日漸沉默。 他少時就不愛說話,那時候卻還有些溫情,偶爾興致來了會與人玩笑。后來,世上就再沒什么讓他覺得值得笑的東西了……妻子開始病重,陪伴他的人倒下去,他只能扶起來,扶著她一起走。 她雖然與他是夫妻,但是他其實已經孤零零很多年了。 聞蓉哽咽:“夫君,我對不住你……” 要到彌留之時,她才能想到自己有多對不住李懷安。 因為她一個人,李家都陪著她一驚一乍。李懷安得頂著多大的壓力,才能把閑話都趕在外面,不傳入她耳中……而她呢,她呢……她心里只想著二郎…… “夫君,我錯了……我光想著二郎孤孤零零一個人,他不認識父母,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他多害怕,多可憐……我想陪他,我想照顧他……我錯了……” 李懷安道:“沒事。你去照顧他吧。為夫為父,我都做不好。只有你能慰他的心?!?/br> 聞蓉在他懷中發抖,落淚如注。 李懷安目光望著虛空的方向,懷里抱著妻子,妻子的淚水濕了他胸前衣襟,他像沒感覺一般。他望著不知名的地方良久,忽然輕聲,“阿信,你跟你母親說說,阿江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吧?!?/br> 李江,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呢? 少年低低的聲音,在屋中回響—— “他很聰明,很討喜。長得很俊,就像、像您一樣。眼睛跟您很像,不說話的時候,和您發呆的樣子,更是一模一樣?!?/br> “他嘴很巧,很會說。我們都很喜歡他……” 聞蓉心想,說謊。 她已經知道李江不是好孩子了。 李信還這么說…… 聞蓉聽著,聽著,漸漸出了神……煙霧繚繞,死氣沉沉,隨著少年郎君的講述,她卻好像真的看見一個秀氣小郎君。那小郎君在光的盡頭等著她,她輾轉數年,得見他一面。 他對她伸出手,“阿母,我等您很久啦?!?/br> 聞蓉靜靜地看著。 她走上那條濃霧不散的路,她握住郎君的手。她與他面對面,看著他…… 所有人都不在乎他,都不喜歡他??墒撬矚g他,她最喜歡他。所有人都不要他,她想要的。 她一生糊涂,她卻想……她想…… 李懷安懷中,妻子的呼吸已經消失。 中年男人怔坐許久,說,“她去了?!?/br> 講述聲戛然而止,時間有片刻凝滯。屋中屋外,皆是大慟之哭聲。 一夜風吹,天地浩茫,大雪傾覆。 作者有話要說: 姑姑死了~~ ☆、第112章 1.0.9 易主樓臺常似夢,依人心事總如灰。 李曄從雷澤趕回來,李府已經掛上了白幡。世家人多,聞蓉去世,葬禮辦得熱鬧又安靜。因為人多,喧嘩之下,這種熱鬧中,又透著無比的蕭索。李三郎站在堂前,看著靈前牌位,看人來人往,幾乎難以想象今日的一切是怎么發生的。 招魂之禮已過,伯父頭上戴幘,穿上了雪白麻衣,跪坐于靈下。每有來人,則欠身招待。最恭恭敬敬守跪在靈堂中給母親守喪的,是李四娘子李伊寧。李曄過去看她時,她眼睛已經哭紅了。李曄嘆口氣,陪李伊寧坐了一會兒。等人走了一撥,他出去喊了別的幾位娘子過來,稍微替換下李伊寧。 兩人坐在后方,李曄迫李伊寧吃點東西。李曄也是匆匆回來,都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先來了靈堂。他眸子望著纖弱的堂妹半晌,問起她來,“我走的時候,伯母精神尚好,也沒聽醫工說她病情加重……怎么才短短一個月,她就去了?” 李伊寧眸子又滲出了水霧,也噙了一點兒惱恨之意。她將大半個月來發生的事情告訴這位三哥……李伊寧對三郎李曄觀感還是很親切的。她二哥走后,小弟弟又夭折后,家中就剩下了她一個女孩兒。那時候母親開始病得昏昏沉沉,父親就將她從汝陰送回會稽老家。那些年,都是李曄這幾個兄長照顧她。到后來父親的官也調回了會稽,李伊寧才重新承歡膝下。然這雖于膝下,卻也歡得沒多少…… 她哽咽道:“都是他們幾個嚼舌根,害到了我母親。還有我阿父跟我二哥……不,不是二哥,是阿信兄長騙我阿母……一起把我阿母給氣死的!” 李曄面色古怪,“阿信兄長”?她這什么古怪稱呼? 但是眼下也不是糾正李伊寧稱呼的時候。 李曄怔怔然,想到了昔日那幾位郎君先把話傳到了這里,他卻旁觀以視。如果當初他的選擇不是旁觀,而是置身其中,斡旋于此,那這件事,讓李信有了準備,讓李家長輩心里有數,就不至于鬧成今天這個樣子來吧? 他心沉沉落了下去。 摸了摸四娘子的頭,李曄出了這里,再次見到了大伯父李懷安。李曄站在堂下,看了伯父一會兒。伯父與他離去前,區別并不大,還是那副不高興也不難過的樣子。李伊寧在里面哭成那個樣,李懷安在外,也并沒有表現出多悲傷多脆弱的樣子……然他怎會不難過呢?誰不知道,伯父對伯母情深萬分,照顧一個不正常的病人都照顧那么多年…… 李曄先回自己家一趟。 他回去的一路上,碰上好些故交,紛紛與他面帶問候笑意,寒暄良久。 李曄問身邊小廝:“二哥……不,是阿信兄長在哪里?” 小廝十分機靈:“那位郎君與舞陽翁主在祠堂那邊隨人看護棺槨……” 李曄無話?,F在他走一路,人人待他親切,因為覺得伯父無子,伯父在李家的地位必然一瀉千里,甚至李家的大部分家產,都會落到他們二房這里。所以舊日對二房客氣以待的,到這個時候,全都跑過來巴結了。因為大家都無比認同伯父對伯母的深情,再加上大伯父性格又那個樣子……誰都覺得他也不會過繼個兒子過來。 早些年為了大伯母,伯父曾想過個女孩兒,誰想到那個孩子夭折,沒有福氣。乃至于李家小輩本家排名第一的,就是李二郎,前面并無兄長或姊姊。 現在李二郎這身份在聞蓉挑明后,讓眾人都有點意外,節奏也被打亂……于是那些抱大腿的,又重新抱回了李氏本家二房這里。 李曄沉默著回自家。 他換衣服的時候,又聽親弟弟五郎李昭,把當日聞蓉的“發病”又重新講述了一番。 他母親過來抱過小弟弟,不讓李昭去外面胡說。隔著屏風,她與兒子感慨道,“大伯一家也是多舛,日后還不知道會怎樣……” 李曄出來,看到屋中正中央擺著的金雕大鼎,皺了下眉,“伯母喪期,怎么用這樣的東西?阿母快收了?!?/br> 他母親訕訕道:“別人送來的……何必收呢……” 李曄:“等伯父閑下來,肯定要收拾這一輩郎君的。伯母算是被所有人一起推了一把,才逝去的。到時候小一輩郎君全被整治,你以為我逃得了么?現在還這樣張揚……” 他母親驚愕,蹙了眉。她將兒子的話細細想了一遍后,又很不解,“你不是在雷澤嗎?整治小輩跟你有什么關系?難道你還授意那幾個混小子做什么了?” 李曄:“旁觀之罪?!?/br> 他母親:“……” 李曄淡聲:“我才覺得不像個樣子……等從雷澤回來后,我打算跟大伯請辭,去四方游學,待自己學有所成時再歸來。偏居一隅,妄自尊大,實則不過井底之蛙……伯母之事,我也逃不了其中之責。出去多長長見識,也挺好的?!?/br> 他陷入沉思。 想到自己一眾郎君原本在會稽住得很好,舞陽翁主到來后,將長安的風氣帶過來,許多郎君對舞陽翁主又羨又愛。長輩們總不讓他們去長安,他們就都對長安抱有自卑又向往之感……托李信的服,李曄去過了長安,見識過了那個繁華無比的都城,又驚喜地發現原來李家即使在長安,也是有地位的。再后來,他又去了雷澤,與一群兵痞子打交道,每日都遭罪。 李曄無數次地沮喪,無數次地想,如果是二哥在,就必然不會像他這樣手忙腳亂,還總被老兵們打擊吧? 他再想到李信跟他說,“你這種漠不關心的態度,遲早要吃虧?!?/br> 是啊。 他這種態度,害死了大伯母……若他能早一點告知兩方…… 李曄吐了口氣,再次出了門,換母親在家中對他前程干著急。李曄重新去了靈堂那邊,輕聲跟伯父說替換他,讓伯父休息一會兒。李懷安也沒有推脫,起身便走了。 院子人滿為患,前來追悼的人何其多。李懷安沒找到該去的地方,又怔怔然在院子里站了良久,后回去自己與發妻的屋子里。這里現在都沒有人,人全被調去前堂忙了。正好,能讓李懷安安靜一會兒。 他坐在榻邊,恍個神的功夫,似乎看到了聞蓉的音容笑貌。 看到她二八年華便嫁與他,再看她三十來歲就病勢……他至今記得滿室藥香,妻子病重的時候,這種中藥之苦的氣息,常年伴隨著他們。聞蓉常叫著心煩,喊頭疼,不愿整日喝那么多苦藥。 后來寧王夫妻來了。寧王從小就是個藥罐子,病病弱弱的樣子,大約讓聞蓉找到了幾分親切感,聞蓉還挺喜歡親近那位寧王的。 但是寧王夫婦都是冷血之人,對自己的姑姑客客氣氣,彬彬有禮,并沒多喜歡。 聞姝是自小性格強硬,既見不得張狂如李信那樣的人,也受不了脆弱如姑姑這樣的人。就是她meimei那種柔柔弱弱的樣子,都見天被聞姝訓,要meimei立起來,別總是一副嬌弱得不得了的樣子。然聞蟬屬于外柔內剛,表面多弱,本心就有多堅定……就這樣都被聞姝不喜,聞蓉自然更不得她待見了。礙于親情和病人的身份,聞姝不好教訓自己的姑姑,只好遠著。 而寧王,雖常年生病,可他并不喜歡跟病人打交道,也不喜歡被人提醒自己身子骨不好。這位公子因為常年臥床,性情頗為古怪。他彬彬有禮起來,與李懷安那種冷漠還很不一樣,他總帶著一股嘲弄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