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站在三郎身邊的女孩兒肩膀開始瑟瑟發抖,她覺得害怕。這么個危險人物,李三郎怎么能哄著她,說很好對付呢?李三郎說要她去李二郎身邊做個替身,又粗粗教她了一些東西,要她不在李二郎跟前露怯。她還是怯的,不過心中也有暗喜。世道不好,一介女郎四處漂泊,不定什么時候就死了。如果能攀上李家二郎,成為李二郎的侍妾,那她的余生就不必朝不保夕了。況且李二郎還沒有暖床人,如果她是第一個…… 然而女孩兒一腔活躍的心思,在李二郎淬著毒一樣陰鷙的目光中,沉了下去。她烏黑的眼睛慌張低下去,覺得李二郎像是高貴不屈的王者一樣冷眼審度她,偏偏她又經不起審度。 就在這抬眼低眼的片刻時間,李信已經洞悉了她的心思。他隱忍的怒火消散了一些,心想:哦,還是不一樣的。這個小娘子心思這么活潑,想要討好依賴我。然而知知,卻是從不把我當成依靠的。 我喜歡的知知,身上有那種不為旁人所動的純真感。她不為任何人心動的樣子,正是我最迷戀她的。 李信看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女孩兒。 跟他心愛的女孩兒長得這么像,且連神.韻都學會了七八成。 她得感謝我十五歲時經歷挫折,性格已經沉穩了很多,不再一暴怒便想到殺人這個解決方式……她得感謝當她站在我面前時,我不再是少年沖動的時候。即使有怒,也不會出手殺人。 李信曾在長安遭遇極大的挫折。 那一次挫折,所有人都為他奔波,他那“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想法,第一次發生了改變。那個時候,他看了很多張面孔,也想了很多。夜夜日日,他坐在牢獄中,無數次分析自己的性格,想自己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 他少年沖動。 縱是有他不得不為的原因,但是李信得承認,他確實沖動了。 解決事情,不只有殺人一條路。他從小就知道這個道理,可是事到臨頭,熱血上頭,他還是不管不顧了起來……而那不管不顧,也讓他付出了代價。偏安一隅,無法北上。他連求娶心愛的女孩兒,都要再次重新爭取。一切努力付之東流,他雖無悔,卻也承認自己的失敗。 這個年輕的女孩兒,得感謝她遇到的不是十五歲時的李信。李曄也得感謝遇到的不是十五歲的李信……李曄侮辱了李信對聞蟬的感情,放在當年的李信身上,他就是不會下殺手,也會下場打人。但現在不會了。 李信本就是思慮重的人,在當年那樁事后,他一度沉默,學會了隱忍與內斂。 現在,李信看著這個害怕他怕得要命的女孩兒,與旁邊神情有點兒尷尬的李三郎,他沉默了很久后,慢慢露出了笑。而他一笑出來,就感覺李三郎不那么緊張了。畢竟李三郎是見證過李信當年在長安鬧出的那件事的,李三郎心底深處也有點兒怕這個胡來的二哥……且看李信笑了笑,客客氣氣地說道,“我不要替代品,三弟用心了。但是還是把她送回去吧?!?/br> “……好,”李三郎沉吟片刻,失望地看了一眼那個女孩兒。他敏感地察覺到二哥還是對舞陽翁主放不下,心中憂慮,說道,“程家還在盯著你……你要是和翁主……說不定會壞了翁主的名聲,還給我們家引來麻煩……” 李信點頭,示意知道。正是因為知道,他當年才能走得那般絕情。 不知道為什么,李三郎對李二郎總是很難放心。性格清淡的人,總是對那種火爆脾氣、熱血上頭的人無法放心。李三郎就是勸說李信,他也不覺得李信會聽進去。他憂愁無比,想著自己無法完成伯母的囑托了。李三郎嘆口氣,拱手正要帶那女孩兒退下,他剛轉個身,聽到身后“且慢”的阻攔聲。 李曄回過頭,看到李信推開了長案,起身向他走過來。 李信看一眼那個女孩兒與帳中隨從,眾人意會后,忙帶著人一起退下了。帳中只剩下這對堂兄弟后,李信低頭沉思一刻后,淡淡跟李三郎說,“我要出遠門一趟,十天的時間……不想被??苣沁叢煊X,也不想被長輩們察覺。想請三弟你頂替我十天,幫我瞞住消息?!?/br> 李曄大驚:“十天!” 這可不是一兩日。 他心想這怎么行,這我如何瞞得???打仗的主帥不在,我又能瞞多久呢? 他腦子里亂哄哄的,有千言萬語想拒絕。他一抬頭,看到李信冷淡的表情,那拒絕的話到了口邊,又咽了下去。李二郎分明是已經拿定了主意,李曄就是咬牙,也得給李信爭取出十天時間來……況且李信從來不是無的放矢的人,他說要出遠門,說有事情,那一定有他的理由。 李曄想:莫非是想出什么計策對付那些跟臭蟲似的甩不走的????二哥要去安排?怕泄露機密,不能提前跟人說? 李三郎開始想如何幫李信瞞過十天時間,口上隨意問道,“那二哥你要去哪里?” 李信說:“長安?!?/br> 李曄:“……” 一瞬間瞳孔縮起,僵硬無比地看著李信。他在短時間內,望著少年幽黑的眸子,明白了李信并不是要去布置什么計策,李信只是要去長安,探望他心里喜愛得不得了的小娘子而已。李曄嘴上發苦,甚至覺得也許是他帶來的這個女孩兒,刺激到了李信,讓李信突然產生了這個念頭。 要真是如此,李三郎簡直想撞墻去…… 李信安慰他道,“這邊打仗,我給舅舅去的很多信,都沒得到回復。我想去長安請教舅舅一些軍事,你知道他曾經做過將軍的?!?/br> 李三郎面無表情地諷刺道:“我以為你常給長安去信,是寫給舞陽翁主的。原來二哥還是有正事的?!?/br> 李信并沒有答。 他自嘲地想:寫給知知的信?她從來就沒有回過我一封。會稽戰亂,郵驛被朝廷封鎖。我專門寫了詳細的通信聯絡方式,然而我偶爾還能收到舅舅的信件,卻從沒收到過知知的。旁敲側擊地問,那邊永遠是搪塞。 我心中焦慮,可我又走不掉。我被束縛在會稽,連想去長安一趟都沒有時間。 且我也總怕知知并不想見我…… 我見識過她的無情,知道她偽善的面孔。也許她和我在一起時有感覺,但和別的郎君在一起時也有感覺。我無數次做夢,夢到知知跟我說“我不會等你”的話。我怕她真的不等我,也怕時光磨去了她那點兒稀薄的感情…… 確實是被刺激了。 李信常年被會稽戰事羈絆,他根本沒多少時間去想兒女情長。但是每每想起來,心中都疑慮又焦躁。當他看到與聞蟬相似的面孔時,他終于下定了決心。他要去長安走一趟! 會稽的戰事無法放手,他只能給自己擠出來十天的時間。十天時間,往返長安與會稽,也許根本跟聞蟬說不了幾句話。但是他只要看到她,哪怕看她一眼,能夠從她嘴里問出來一句話,就可以了…… 兩個少年在帳篷中,交接了此間事宜。李三郎不擅戰,李家眾郎君中,也沒有李信這樣對軍事格外敏感的少年郎君。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當李信悄無聲息地接管鄭山王的舊部,李家才睜只眼閉只眼?,F在鄭山王又給他們請來了??苓@個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隱患。實則??芡{不到會稽——縱是朝廷下令除寇,會稽郡守推拒也能含糊過去。 然李信要接令。 他要用??軄砭毐?。 很多時候,他都不在李家,也不在會稽。 現在他說走就走,把麻煩交到李三郎手中,李三郎真正誠惶誠恐。李曄從李信出帳篷的第一時間就開始慌張,貴族郎君的修養讓他硬著頭皮上,但是心知自己的戰略遠不如李信,也只能采取中庸手段拖過去,盼望李信早些歸來。 李信手段了得,這邊一無察覺,他已經一騎輕塵踏上了北上的路。 他想要在兩年后,再見一面他心愛的女孩兒。哪怕只是在她的窗下徹夜徘徊。 當李信北上的時候,寧王一家帶著聞蟬,已經在北上的路走了一大半了。宮中夫人病重,想念公子與孫女,陛下難得仁慈下了明旨,要寧王一家攜子入京,探望病重的母親。 這兩年多的時間,聞蟬一直跟著姊夫一家。 平陵附近偶有小戰,聽說是從會稽那邊波及而來的。聞蟬心憂,多少次想要去往會稽,都被阻攔。世道混亂,賊寇頻出,寧王妃根本不放心聞蟬獨自出行。寧王妃擔心再冒出來一個膽大妄為的李信,聞蟬不可能每次都有那么好的運氣可以躲過去。 平陵與長安還能通信,然而任何地方與會稽,信件往來都已經很不便了。聞蟬去過幾次信,原想跟李二郎說自己的近況。然信被寧王妃檢查后,怕她泄露一些東西被劫道的人知道,聞蟬只能寫些不痛不癢的東西。而就是這不痛不癢的話,她也沒有收到只言片語的回復。 二姊夫安慰她,說那邊戰亂,可能根本沒有收到過信。 聞蟬卻忍不住想:如果收到了呢?那他為什么不回我?他不再喜歡我了嗎?他變心了嗎?少年時他待我的心,果然經不住時間的考驗嗎? 有時候聞蟬會去想,覺得遇到李信,就像一場夢。也許世上從來就沒有李信這個人,這么膽大妄為的人,可能正是因為不存在,才被她虛構出來。她心底,大概渴望一個無所不能的郎君,帶她逃出這個用規矩打造的牢籠……夢醒了,李信就不見了。 聞蟬的心,在日漸期待中,也涼了下去。 二姊夫教了她很多道理,她在成長的過程中,思考了很多東西。她漸漸不去對李信抱有期待,而是學會審視自己。 人間四月,草長鶯飛。聞蟬趴在搖晃馬車的車窗上,望著沒有一絲云的天:同一片天宇,她想她不要總掛念少時的傾慕。當她再與李信見面的時候,她也只想看看她還喜不喜歡他……誰也無法保證,少年時讓她心動的那個郎君,在歲月磋磨中,磨去了身上的棱角。他長成了規規矩矩的貴族郎君,也失去了吸引聞蟬的點。 兩年多的時間啊……誰能保證呢? 兩年多的時間,二姊夫與二姊的小女兒,她的小外甥女阿糯,已經會說話、會笑、會走路。小孩子長得真是快,小小一團,逗得一家人歡喜無比。 而在長安那里,讓阿父阿母頭疼很多年的長子,聞姝與聞蟬的大兄,侯世子聞若,終于娶了妻。聞若娶了一位非常賢惠溫柔的女郎,出身洛陽大戶。聞若性格散漫風流,卻在娶妻后,也收斂了很多。 程漪到底還是嫁給了定王,做了定王妃。當年長安那事,程家已經放棄了程漪。卻不料程漪仍討得定王的喜歡,嫁給了定王。當程漪被聘為王妃的時間,程家人的表情非常精彩??峙逻B程太尉都心有后悔,聯絡這個女兒的時候,都要想想對方是否嫉恨于自己。 陛下也生了重病。長安眾公子之間的權,爭得更厲害了,大有不死不休的意思。就是老狐貍如程太尉,在這場無硝煙的戰斗中,都踩了不少雷。 丞相家的大郎吳明,在當年旁觀李信之事后,也成熟了很多。當他阿父再次教訓他時,他也不再一味地去頂嘴。聽說他已經被丞相提著,入了朝堂,從光祿勛屬官做起,一步步往上爬。光祿勛主管宮廷警衛事務,但實際權力遠比這大。朝廷候補屬官皆在這里,歷來皇帝的心腹勢力,也全集中在這里。丞相為他家大郎鋪路,嘔心瀝血,給吳明安排了最好的位置。丞相不指望他家大郎能做出什么成績,只希望大郎在他去后,能有人可依、無人可欺罷了…… 一樁樁,一件件。 只言片語藏在書帛中,當聞蟬站在長安城門下,抬頭仰望這座古城的時候,那些信件內容全都化成了清晰的畫面,在她眼前浮光掠影般飛過去…… 古城依舊,長安繁華。聞蟬第一次離開這里的時候,只有十四歲。當她再次踏足此地的時候,她已經快要十七歲了。 許多人離開,許多人改變,而她再次回來。 “姨母,我……那個誰問你還不走?”一輛馬車后的簾子掀開,女童軟糯的話傳來。 女童下一刻就挨了打——寧王妃無語:“什么叫‘那個誰’?喊‘阿母’!你阿父怎么教你的?” 聞蟬眸子彎起,笑了一下。她在侍女青竹的服侍下,重新上了車。 聞蟬歸心似箭,這一次,她卻依然沒有直接回到家。路過長安大街的時候,聞蟬忍不住好奇心,趴在窗口去看城中變化。而這一看,便被舊日相熟的人認出了她。舞陽翁主容貌出色,她一露出面,酒肆中看風景的女郎們就笑了——“舞陽翁主回來了?!?/br> 舞陽翁主回來長安了! 長安城中大街小巷,皆傳遍了這個消息。相熟的郎君娘子們,聽到了這個消息,紛紛前來酒肆相見。兩年分離,縱是舊日只是點頭之交,再次相會,也忍不住感慨世道變遷,度日如年……昔日嬌美的女孩兒,在歲月中,變得更加奪目。她宜嗔宜喜,有極致的美,剔透晶瑩,沒有一點兒雜色。又明艷,又溫婉…… 樓上女郎們開玩笑:“莫非翁主出門一趟,便不認我們了嗎?翁主還不上來,自罰一杯酒?” 盛情難卻,聞蟬不得不下車,與舊日閨友們寒暄。眾女拉著聞蟬上了酒肆二層,與她倒酒,說起兩年間發生的事。眾女唏噓無比,感嘆聞蟬怎么回來的這么晚。她們問起長安外面的事,又說起是不是戰亂連天,讓長安的大人物們也這般頭疼無措…… 馬車中的寧王夫妻也十分意外,萬沒想到meimei的人氣居然這么好?;氐介L安,居然有這么多的女郎郎君們等候相邀…… 在車中等了片刻,仍然沒等到樓上的罰酒結束。坐在車中的寧王妃有些不耐,喃喃:“怎么這么慢?小蟬有這么討人喜歡?再討人喜歡,喝杯酒也夠了吧?” 張染抱著他的小女兒玩耍,他現在最新的樂趣,就是逗趣小女兒說話。一歲多的小娃兒,能說簡單的字句,還往往詞不達意。張染便樂此不疲地教女兒說更多的話,此時正在聞姝剛發過火后,張染教阿糯說“阿母”。阿糯與父親玩得小臉通紅,時而咯咯笑起來。聞姝的聲音,在女兒的笑聲中顯得格外弱,卻仍被寧王殿下聽到了。 寧王殿下真乃一心兩用,一邊教女兒說話,一邊還得安撫妻子。 聽了聞姝不是滋味的抱怨后,他抬起頭,與妻子對視一眼后,哀怨般嘆口氣:“小蟬跟你我不同。你我都是狗見嫌的樣子,回長安一趟,也沒人相迎。小蟬卻活潑有趣,還伶牙俐齒,喜歡她的,與她玩得好的,自然多了?!?/br> 小阿糯睜著黑葡萄般的大眼睛,茫然無比地聽著阿父嘴一張一合,說了那么長的話。她正在跟父親學說話,父親一下子說了那么多,她那小腦袋瓜,就卡住了。阿糯張大嘴,半天不知道學什么,記住了前面的忘了后面的,她頗為苦惱。好在她聰明,當父親那么長的話說完后,她還真記住了一個詞。 小女娃在父親懷中跳,拍著手笑,含含糊糊地喊:“狗見嫌!狗見嫌!” 聞姝:“……” 張染:“……” 夫妻二人面容僵硬,意識到當著呀呀學舌的女兒面說話,真不是什么好事。 張染把女兒摟在懷里,哄道,“寶貝兒,忘了剛才的話吧。重新跟為父學,來……” 阿糯不理他,她阿父阿母不喜歡什么,她偏要喊什么,還覺得頗為有趣:“狗見嫌!狗見嫌!狗……” 聞姝簡直快受不了了,咬牙切齒:“看看你干的好事!” 她語氣嚴厲一點兒,還不是對著小女兒。女兒卻被她的語氣嚇住,眼淚開始在眼中打轉了。聞姝驚慌,忙要安撫,然女兒一撇臉,轉身伸著小胳膊小腿抱住了父親的手臂,嗚嗚咽咽地開始哭起來。 張染哄著女兒。 聞姝快要瘋了:“張染,我頭疼……” 馬車中一派混亂,而聞蟬仍半天不回來。良久無法把女兒哄好,不論是喂奶還是逗笑,小阿糯意識到大人在討好她后,就哭得更加歇斯底里頗有故意味道了。無奈之下,寧王夫妻只好先帶女兒回家去。只留下了聞蟬的馬車,讓聞蟬與她的好友交流完感情后,自行回府。 樓下,大部隊離去,連聞蟬帶回來的禮物所放置的馬車,都先行回去侯府。這里就剩下一輛馬車,只等舞陽翁主敘舊結束后回去。 李信牽著馬,淡著臉,從樓下走過。 他一身塵土,未曾整理。連日連夜地趕來,不知道跑累了多少匹馬,才趕來長安。他滿心激蕩,滿懷忐忑,他前去侯府拜見。他預想了無數可能性——聞蟬根本不在長安,不過是糟糕可能性中的其中一個。 君侯對他尚客氣,說女兒與寧王一家在平陵,不日將趕回來。李二郎如果有心的話,可以在此等候。 李信搖了頭,取回了一大摞竹簡,蓋是曲周侯沒有送出去的回復他的信函。李信打算回去后慢慢學,思量舅舅教他的東西。他卻是不能在長安停留了,會稽那邊等不得,李三郎壓不住場。他得回去。 一家酒肆前熱鬧無比,還有一輛馬車。 李信平靜地牽馬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