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聞蟬說:“我二姊還希望我馬上嫁人呢!你也覺得對嗎?” 張染擦把額上的汗,輕笑,“你別跟我懟。這有什么意思?我又沒有反對你和阿信。我覺得愛情很了不起,但你和阿信還沒有到那個程度。他對你那么好,是因為你們正年少,都處于感情最熾烈的時候。阿信無所顧忌地為你殺人,真是少年意氣?!?/br> 聞蟬彬彬有禮道:“少年時的感情也是感情?!?/br> “但是沖動不能當愛啊。小蟬,我不阻止你跟阿信再見面。我知道你現在很感動,感動于一個少年郎君對你這么好。但是這樣稀薄的感情基礎,不足以支撐年年歲歲。當下一次你與他見面時,我所理想的狀態,并不是你去回報他少年時對你一腔濃烈的愛意,而是你去看一看,你是否還為這個人心動。當你再見阿信時,不是為了賭氣,也不是為了附和,而是看一看,你和這個人之間,還存在不存在喜愛之情?!?/br> 聞蟬眨眨眼睛,若有所思。 當長者說的有道理的時候,她很能聽進去。 小娘子喃聲,“……你說得對。我得喜歡他,而不僅是用少時的情意去遷就彼此?!?/br> 她豁然想開,面上露出了笑。 等她抬起頭時,發現張染已經快了她十來步。她追上去,又頗為苦惱,“我在長安時,每天很不開心。他們都以為我是因為表哥入獄而難過,這個緣故也算,但我還不高興,因為……” “因為是你連累到的阿信?”張染七竅玲瓏心,一點就了解。 聞蟬跟上姊夫的腳步。 聽二姊夫漫漫然道,“對待感情,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長大點,成熟點,變得厲害點,”聞蟬思索著,“表哥一心為我,我很感動。但我想要的不只是這樣……我也想不成為累贅,不總是拖后腿?!?/br> 張染詫異地扭頭,看了聞蟬一眼。他似沒想到,聞蟬還有這個心思。張染停頓一會兒后,表情有點兒悠,“你和你二姊,是很不一樣的人?!?/br> “阿姝向來獨立,什么事都自己拿主意,自己去搶去奪去爭取。你呢……你則被家里萬千寵愛,你想要什么,摘星星摘月亮,大家都想辦法給你了?!?/br> 聞蟬若有所覺:“……所以其實姊夫,你一開始并不喜歡我?” 因為他與聞姝都是相對來說沒有父母疼寵的人,對這種嬌寵長大的小女孩兒,心里其實是有排斥的。只是張染心機深沉修養好,從來不表現出來而已。 張染眼中噙笑:“覺得你像個……唔,寵物一樣。但是感情中,一個寵物算什么呢?感情是兩個人之間的互動。像你這樣的娘子,大家常跟你們說的,便是男人要如何如何,才能配得上你們。什么家規啊,什么法則啊,什么才是良人,什么才是對你好的夫君……不覺得這是一種變相的馴養嗎?不是馴服男兒郎,而是馴服你們變成弱者,依靠男人。要求男兒強大,女兒無要求。似乎只要漂亮,就可以征服男人?!?/br> 聞蟬低下頭,去琢磨二姊夫說的話。 她喃喃,“難道被寵愛,是不對的嗎?” “不是啊,”張染淡淡道,“想要寵愛就得對等,而不是郎君對你千寵萬寵,你只等著享受便是。男女有天生的不同,但在感情上,卻沒什么不同,都需要被疼愛和保護。這是一個互相的過程……試想,如果你二姊整天對我板著一張臉,不顧我身體不好,見不得別人臉色比我還難看的心情;我再因為總生病,脾氣古怪,天天跟你二姊發火……那我們兩個人,怎么過下去?遲早是一個分開和離的結局?!?/br> “其實我說的太多了。這個道理,小蟬你已經開始明白了,不是嗎?” “是的?!甭勏s說。 他們已經爬上了山頭,站在山峰凜冽處,往下看去,斜斜向下,一大片的綠意蔥郁,鋪陳成靜止的畫面。陽光照在二人身上,因為走路太多而心跳急速。青年與少年立在山頭,吹著風,看那山間風光,看那遙遠的都城。 張染靜靜地站著。 忽然聽到身后的聞蟬說,“我發誓,不論我與表哥未來如何,我再不要保護不了我想保護的人,愛不了我想愛的人!” 張染側過身,看到陽光在女孩兒面孔上映照出來的金色光影,她的眼睛明亮,有太陽在跳躍。她斬釘截鐵,轉頭對他笑,“二姊夫,我要習武!我不要別人一打架,我就只能拖后腿了!” 張染笑:“好啊?!?/br> 他頓一下,狡黠般道,“你要是去習武,你二姊快樂瘋了,就顧不上給你挑相看的郎君了?!?/br> 聞蟬笑盈盈,想到二姊的表情——“我也覺得是?!?/br> 張染望著這個無邪的女孩兒,笑起來無憂無慮,沒有一點兒煩惱。 本該就是這樣。 他心想,他終于說動了聞蟬。終于讓聞蟬明白她在干什么,她又要干什么。而聞蟬終于去開始思考,她的人生,到底要怎么走。她愛的人,到底要如何靠近。 十來年,聞姝日日耳提面命,要meimei去習武。聞蟬從來不覺得練武對自己有什么好處,從來不聽二姊的話。 而當她在成長中,當她遇到她喜歡的那個少年,她終于意識到自我保護的重要性。不去依靠什么護衛,不去等著別人來救……她往前一步,站在山頂最高處,俯瞰云卷云舒,看天地浩大。 終有一日,被護在父母羽翼下的舞陽翁主,開始真正長大了。 那日回去后,聞蟬便跟聞姝說,想要學習一些簡單的招式,好不至于一有壞人,自己就只能往后躲。聞姝頗為驚喜,沒想到meimei想通了。她都顧不上再跟meimei選跟什么郎君見面了,她親自下陣,要教meimei習武。 這一舉動,倒是嚇到了寧王與舞陽翁主。就寧王妃這大腹便便的體格,還要上蹦下跳,不是開玩笑么? 最后的折中法子,乃是讓府上護衛來教聞蟬習武,聞姝坐在旁邊指點。聞蟬早已過了習武的最好年紀,但是聞姝并不以為然。聞蟬因為習舞,身體柔韌性非常好,下盤又很穩,她想學些招式,又不是為了上陣跟人打架;而是在面對歹人的時候,有自保的余力,好撐到有人前來相救。 在與meimei多年斗智斗勇的經驗中,聞姝早不指望meimei能成為天下第一高手,她對meimei的要求,僅僅是稍微能撐一兩個回合,勉強自保就行了。 日子便這樣過去。 聞蟬在姊姊的耳提面命下接觸龐大無比的武學體系,她依然不能成為足夠悍然、萬物不催的強者,然她正在進步。她思索自己的心,尋找前行的方向。她手中一柄長劍,已經舞得像個樣子;當陪練護衛與她對打時,她起碼能格擋一二,而不是扭頭就跑。 她能拉開拉大長弓,射出箭去;她也能騎在馬上玩弩…… 她再不要是以前那個嬌嬌弱弱、懵懵懂懂的小女孩兒了。 這年冬天,寧王妃平安生產,產下一女。 冬雪飄紛的時候,寧王抱著剛出生的小女兒。女兒軟糯地睡在他的懷抱中,讓這個性情一直有點古怪的公子,胳膊微微發抖。他終于有了自己的孩兒,當小孩兒在他懷中眨著黑葡萄一般的眼睛時,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站在這里的意義。 剎那間,少時無人問津的生活,母親的凄苦,父皇的冷漠。長安兄弟間的勾心斗角,平陵百姓們的依附……從北到南,從西往東,徐風吹過,萬點雪粒如撒,飛在園中。站在雪中的青年人熱淚盈眶,忽感到一切磨難都不再辛苦,都是有意義的。 悠久歲月變得遙遠,當他成為一個父親的時候,低頭看自己女兒的時候,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張染聽了府上老人的話,沒有立刻為女兒取大名,怕名字尊貴,女兒壓不住。他給女兒取了“阿糯”的小名,聞姝覺得有點軟,皺了下眉。然她看著夫君抱著襁褓,meimei好奇趴在一邊的樣子……她目中露出溫意,視線一會兒望著夫君和孩子,一會兒望著meimei。 阿糯,這么軟的名字。 但是聞姝又想:恐天下父母面對自己孩子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去千寵百寵??谏险f得再厲害,也忍不住把孩子寵得沒邊。似乎去疼愛自己的孩子,對父母來說,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一樣。 就像她meimei聞蟬。 當年父母從邊關回來,忽然抱回來一個小嬰兒,她和大兄都多么吃驚。父母在邊關待了一年,回來后性格大轉,不光兩人和好,還對新生的小女兒寵愛無比。 聞姝也想要個meimei這樣的女兒。又柔軟又乖巧,還很聰明,還有點小性子,還會看人眼色……阿父阿母雖然那么寵小蟬,卻是真的把小蟬教得非常不錯,惹人喜歡。希望阿糯長大后,也能夠像meimei這樣惹人憐愛。 這一年的冬天,寧王夫妻只給京中去了信,并沒有回長安,聞蟬自然也沒有走。當小女兒出生的消息傳回長安后,無論是宮中還是曲周侯府,都送來了許多車的賀禮。 寧王府今年冬天,格外的溫馨。主人家新添了女兒,歡喜無比;仆從們服侍時也面上帶笑,感受到了主人翁的好心情。 除夕的時候,聞姝已經過了月子,能夠下地走動。她安排著府上過年事宜,等忙得差不多時,去房中看到夫君在逗弄小女兒。父女二人待在屋中一下午,小女兒尚在睡覺,也不知道那個父親是多好的耐心,竟然就這么坐了一下午也不煩躁。且看情形,若自己不來尋人,張染還能繼續看女兒的睡顏看到天荒地老去。 聞姝好笑:“你不守歲了?對了,你看到小蟬了嗎?” 張染答:“小蟬下午時跟我一起在這邊,之后就走了。她小孩子家家坐不住,不知道又跑哪里玩去了?!辈灰詾槿坏?,“讓人去找吧?!?/br> 聞姝想了想,憂心,“最近小蟬好安靜……是不是我們都顧著阿糯,忽視了小蟬,讓小蟬不開心了?還有侍女們都緊著阿糯這邊,小蟬身邊的侍女,會不會人手不夠?” 張染:“……”他忍俊不禁地回頭,似笑非笑,“我說你把小蟬當女兒養,你還真把她當女兒養???小蟬怎么會跟阿糯吃醋?這樣吧,既然你放心不下,我跟你一起去找她吧?!?/br> 夫妻二人,抱起襁褓中的女兒,出了門。屋外大雪茫茫,天地闃寂。張染懷中抱著孩子,聞姝則自然地從侍女手中拿過傘,撐了起來。她細心地為夫君與女兒整理衣襟,不讓風雪吹著他們。夫妻二人一撐傘、一抱孩兒,步下臺階,走入了飄揚大雪中。 他們在梅園中見到久尋不見的聞蟬。 聞蟬手中一柄寒光劍,著緋紅裙衫,長裙曳地。她在漫雪中,在紅梅影照下,紅衣烏發,雙眸閉垂,正在翩然起舞。大雪中,少女輕盈舞劍,閉目的專注模樣,讓一園子的梅花為之綻放。 她在雪中跳舞。 不為人所動的模樣,自我自由不去討好人的樣子,乃是最讓人心悸的。 夫妻三人站在雪梅中觀望,聞姝忽然想起來,“……我記得阿母跟我說過,去年的上元節大雪,她與阿父從外回來,便看到小蟬在舞劍……是這樣嗎?” 張染淡聲:“你記錯了。你阿母說的,是還有個人陪著她?!?/br> 夫妻靜默,望著雪中的紅衣女郎。 飛雪圍著她,落在她發上眉梢肩頭,再在風中向上席卷,在黑色天穹中跳躍。飛雪穿山越嶺,在天地間飄紛。它們浩浩蕩蕩,不知疲倦,不受羈絆。它們越過數不清的城池,攀爬過無數的山峰,路過多少的河川……它們飄蕩著,輕輕盈盈,在會稽城郡中浩然落下。 少年郎君站在山頭,沉目看著雪夜中靜寂的城池。他拂過面上的雪花,望了許久,才道,“雪下得真及時?!?/br> 有這場雪在,從徐州來的匪賊們,這個年,恐怕不好過了。 身后傳來腳步聲,少年郎君回頭,看到熟悉的面孔。李三郎笑道,“阿兄你還在這里?除夕之夜,不回家守歲么?伯母剛遇到我,就怕你忘了,專門讓我來喊你??偛荒転榱舜蛘?,年都不過了吧?” 少年笑了笑,“哦,不是為了打仗。只是下雪了,忽然想到一個人?!?/br> 想到一個總和他在雪中結緣的人。 千山萬水,他站在山頭,一時有去往長安看望她的沖動——哪怕只能在窗外悄悄看一眼,次日便要離開。 ☆、92|9.0.1 下雪后,圍攻會稽的匪賊們的日子便沒有那么好過了。雪下得太大,會稽郡城過年氣氛濃郁,城樓上駐守的將士們都換了一撥。匪賊們遇上大雪封路,進退皆變得極為不方便。鄭山王過分相信自我,一心想趁李郡守不在的時候拿下會稽,要這個郡城變成第二個徐州——脫離朝廷,只聽自己的話。然沒想到李家數百年鎮守會稽,底蘊深厚,他們打仗打了大半年,雖有得有失,但總體上仍讓人憋屈。 然正因為也拿下了周邊一些小城小村,鄭山王的野心沒有完全壓下去。他依然壯志熊熊,覺得拿下會稽的大業就在眼前,只要自己這伙人再努力一把就行。 周邊雪山小村,鄭山王的人不得不在這里駐扎。鄭山王等老大享著暖和的炭火,但大部分手下,都只能哆哆嗦嗦地三三兩兩湊在一起生火取暖。鄭山王雄心壯志不可消,這幫弟兄們被寒冷所困,心里卻有點兒憋屈。 這些野路子出身的弟兄們,聊著會稽—— “是李家帶私兵跟咱們打!呸,明明跟以前說的不一樣!大王說朝廷不給兵馬,會稽很好攻。我看一點都不好攻!這都快一年了,要不是咱們后面有徐州,我看拿下會稽,可真懸?!?/br> “李家這么厲害?” “別長他人志氣!咱們大王以前打下徐州的時候,不也這樣嗎?那幫貴族子弟就是一開始眼高于頂,拼持久性,他們哪里比得上咱們!” “聽說打仗的,是李家那些小輩……一群小孩子也放出來打仗,不知道會不會嚇得屁滾尿流哈哈哈!” “聽說‘李信’了嗎?” 一人提起這個人,一屋子人,都有短暫的接不上話?;鹧嫔湏?,照著他們的臉。而提起這個名字,眾人心里不可抑制地涌上恐慌感。這半年來,大部分人都是跟李信帶的兵在周旋。少年郎君那種冷厲之風、詭譎之勢,帶給了他們不少壓力。幾乎每隊與李信碰上的,都損失慘重。 “聽說那是混混出身啊……怎么就和李家混一起去了……” 眾人嘟囔著,卻也有幾人眼色古怪。等同伙們睡下后,這幾個人湊在一起,乃是昔日在會稽跟隨李信的混混們。他們說著“阿信怎么成李家郎君了”“阿信這么厲害我咋覺得鄭山王不是他對手呢”。 再有一人擺了擺手,“你們也別把阿信看得太重。鄭山王不是還沒敗嗎?” 另一人忍不住道,“但我怎么覺得以信哥那蔫壞的脾氣,他在耍著大王玩?你們說他在圖謀什么?我可不相信信哥無欲無求啊?!?/br> 幾人討論了一番,百思不解,便各自散去。卻仍有幾人聽著同伴的話后,目色閃爍,有退去之意。大雪封山,肚中饑餓,鄭山王一直鼓勵他們加把勁,可是當對方是他們昔日跟隨的少年時,他們仍然心里沒底。 總覺得前途暗淡,看不到出路。 總覺得再在這里待下去,熬不到春天就要凍死了…… 趨利避害之本能,讓這幾個人連夜收拾包袱,偷偷摸摸地離開大部隊,去投靠會稽。第二日,鄭山王大怒,要派人去追殺,要殺了那幾個人泄憤。被軍師阻攔后,鄭山王只好忍著火氣,封鎖了逃兵的事,好不引起眾人的恐慌。 然世上有無法阻隔的墻。當有一人逃脫,便有更多人心里不安著,懷疑自己是不是站錯隊了…… 李信用他昔日的名望,在鄭大王的匪賊隊中,破開了一道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