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好像不給他一句好話,他就不會走一樣。 李信不敢再看她清澈的眸子,怕再多看一眼,自己的心就無法狠下來。他扭過臉,平息了好久,轉過身,向著城門的方向,大步走去。 聞蟬還是靠著墻,站得筆直,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背影。 李信走出了十步遠,忽然聽到身后女孩兒一聲哽咽。他身子僵了一下,腿如灌了鉛錘般,抬起來很困難。他再艱難地走了兩步,又聽到了身后女孩兒的驚叫聲。 雨下得這么大。 她好端端地靠墻站著,只要等執金吾的人來了送她回去就好了。她無緣無故的,又哭又叫干什么?! 李信火大無比。 煩死她一面對自己,這種一而再再而三戲弄他的招數了。 但是聞蟬當真一哭一呻.吟,李小郎君仰頭長嘆,一步都挪不動了。 他黑著臉回頭,臉沉的架勢跟要揍人似的。少年郎君氣勢洶洶地問后面靠著墻的小娘子,噴火般道,“你又怎么了?!” “又”字被他咬得格外重。 聞蟬紅著臉看他。 隔著雨簾,少年都看到她臉上那種尷尬與羞意。 他不耐煩地等了半天,聽到聞蟬咬字清晰地輕聲,“表哥,我來癸水了?!?/br> 李信:“什么?” 他沒聽懂。 聞蟬隱晦地白他。 心想莽夫,鄉巴佬,糙漢子。你根本不懂我身為女兒家的一腔羞意!就知道吼我! 李信根本不知道她說的“癸水”是什么,聞蟬靠著墻,全身冰冷,雙腿僵得不敢動。她也不知道事情會這么湊巧,也不知道是她的大幸運,還是大不幸了。但是她卻知道,如果李信就這么走了,她也完了。 聞蟬忍著窘迫羞赧,聲音更小了,“就是女郎每個月要來的那個?!?/br> 李信還是茫然。 聞蟬快要瘋了。 她叫道:“就是來了后就長大了,可以成親可以生孩子的那種!來了會肚子痛,會難受的那種!就是兩腿間……” 李信:“等等等等……你別說了!”他漲紅了臉,尷尬得不得了,“我知道你說的是什么了?!?/br> 聞蟬:“……” 李信:“……” 少年尷尬無比地對望著。 李信已經完全生不起氣了,他從耳根紅到了脖子,人站在不遠方,飄飄虛虛的。他估計都忘了執金吾的事,就一心沉浸在尷尬與羞澀中了。好半晌,李信咳嗽一聲,問,“那什么,你肚子疼嗎?” 聞蟬點頭。 “你能走動路了?” 聞蟬搖頭。 李信看她半天,“……你是不是就想我送你回去?” 他聰敏地洞察到了聞蟬的目的。 聞蟬小娘子眨著無辜的杏眼看他,水靈靈的,清亮亮的。她這種天然純真的無辜感,李信不知道見識了多少次。她一次次這么耍他騙他哄他,每每他流露出不滿的苗頭來,聞蟬就開始眼中噙淚地盯著他看了。 李信心想:造孽啊。 但是又有什么辦法? 他就算知道她可能是騙他,可是她連“癸水”的理由都想出來了,她還說她肚子疼走不動,李信他又有什么辦法呢? 少年沒有被甜言蜜語沖昏頭回來,卻被小小一個“癸水”打敗。他想他應該先送聞蟬回家,再走不走的話,等之后再說吧。李信任勞任怨地回來,伸手又指了聞蟬半天,沒有戳下去。他在她面前頓下,聞蟬非常乖巧地伸出手臂抱住他脖頸,由她表哥背起了她。 雨還是不停。 少年背著心愛的女孩兒,送她回府去。 前路未必是他喜歡的那條,他不愿意被人待價而沽。他想回去也許是死路一條,知知太天真,事情哪有她想的那么簡單?他不是李家二郎,單這么一條罪,便無人能保住他。 但是算了,還是先顧著知知吧。 他少年多情,只一次次為她低頭而已。他也沒辦法,也不想這樣,可是又控制不了自己。 李信送聞蟬回了家。 聞蟬并沒有騙他。 她真的來了癸水,回到了曲周侯府,聞蟬就被早已等候的侍女們集體帶回了院子去。聞蟬回頭,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只能看到昏昏燈火下,站著低著眼睛的少年郎君。他一身污穢塵土鮮血,誰人一眼看去,都知道發生了些什么。 李信孤獨地站在燈火下。 直到曲周侯得到消息回來。 曲周侯見到李信時,只說了一句話,“執金吾的人在府外等著,不用我說什么了吧?” 李信點頭,轉身便往外走。 他聽到曲周侯的話,“……聽說你是為了小蟬殺人。李二郎,你太過桀驁,我都不做的事,你敢做。沖冠一怒為紅顏嗎?你不覺得可笑?”停頓一下,“我能救你就救,但救不了,你也別怪我。你給我惹了這么大的亂子,我實在不知道該拿你怎么辦了?!?/br> 李信想: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 長公主去陪女兒了,當聽窗外的侍女回復說李二郎已經跟著執金吾的人走了,聞蟬便抓著母親的手,殷切無比地看著她。長公主寬慰女兒道,“放心,阿母會盡力保他的?!?/br> 夜色深深,雨聲不減。 聞蟬靠在母親溫暖的懷中,她并不知道如果不是李信的話,她有可能失去現在的一切。她摟著母親的脖子入睡,含含糊糊地懇求道,“你發誓救他……表哥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你要救他……” 長公主溫柔地應了女兒,一遍遍地應她。她憐愛地撫摸女兒發燙的額頭,哄女兒入睡。出門后,長公主與曲周侯會面,兩人嘆口氣。面對沉沉夜色,想到蠻族人的步步緊逼,他們都不敢告訴聞蟬——李信不光殺了一個蠻族人,他還得罪了程家。 曲周侯并不想承認,但他心知肚明,長安的很多大世族,并不看重一個國家的利益。他們世家大族,修的是無為道,走的是順應潮流那一路。蠻族人死了,他們的利益不動搖,李信生生死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 但是再加進來一個程家,就不好說了。 聞蟬不應該讓李信回來。 也許流落他鄉,一輩子不能有個光明正大的身份,都比現在隨時可能去死的結局要好。 曲周侯夫妻并不樂觀。然李信是為了聞蟬動怒殺人,他們為了女兒,都要想辦法斡旋一二。 曲周侯忽然道,“如果明軒愿意來長安,也許有轉機……” 明軒,是李郡守李懷安的字。 然李家的人,幾乎不來長安的。 一個月的時間,一直分不出章程來。 直到李懷安來了長安,事情才有了轉機。 李信入獄的第二天,李三郎李曄就向會稽去了信,向家族求助。李三郎本身并沒有抱什么希望,他自幼長在這種世家大族里,他明哲保身,他最知道世家大族在意的利益是什么。在李三郎看來,二哥得罪了兩個不能得罪的大人物,曲周侯和長公主都變得很被動,李家也許會放棄二哥,把二哥交出去平息怒火。 就連李信都沒想到,李懷安會來。 他這個名義上的父親,一生來長安的次數都屈指可數。甚至在此之前,李懷安只來過兩次長安。一次是娶聞蓉的時候,一次是在剛出仕的時候來過長安拜見陛下。之后李懷安再沒有來過長安。李家的人不喜長安,從不讓子弟留在長安為官,自己也不過來。 二月初,李懷安站在長安城門前,神色漠然地凝視著這個古城。 李信以為無人想他活,以為李郡守心性冷漠必然丟棄他這枚棋子。事情卻和他以為的不一樣。在李懷安踏上長安的這一刻,故事重新開始…… ☆、86|9.0.1 二月初春,新華綻枝,正是郎君女郎們相伴踏青的好時候。往日總是與好姊妹們出門游玩的舞陽翁主,近期卻并沒有出門的心情。非但不出門,聞蟬還總是愁眉苦臉,哀哀怨怨。 清早天剛亮,空氣中有枝葉被露水打濕的清新香氣。鳥鳴啾啾中,曲周侯世子聞若踏入了meimei的院落。當是時,聞蟬窗門大開,侍女們清掃檐廊下夜間灑落的樹葉。聞若看到年少多嬌的女郎跽坐于四面通風、帷帳飛揚的閨室內,正鎖著眉凝思。 聞扶明笑嘻嘻地脫下木屐進入室內,“小蟬,不要發愁了。長安好些位大人物都應了你的懇求,盡力出手保表弟一命。你還有什么不滿的呢?” 李信因殺人入獄,大半個月以來,聞蟬最放不下的,就是這件事了。 聞家做面子,幫李二郎給程家說和未果;又有吳明慫恿自己父親丞相出面,給蠻族人那邊求個情。蠻族王子郝連離石也私下見了聞蟬,兩手為難后,還是應下聞蟬,會盡力保下李二郎的性命。 但是事情又遠沒有聞蟬以為的那么容易。 除了郝連離石,蠻族人都要叫囂交出兇手。他們大搖大擺地進出天牢,更天天在未央宮前叫著要給己方一個交代?;实郾菹聼┎粍贌?,讓執金吾的人趕緊弄出個章程來。執金吾的人最苦,兩頭都不敢得罪,恨不得說你們先吵出個輸贏,我再辦案吧? 再加上程家也主張殺李二郎為平蠻族人之怒。 程太尉為蠻族人出頭,言說非常時期當以國家利益為重,兩國友好邦交若因一個少年郎君前功盡棄,那李二郎就是千古罪人。李二郎要是識抬舉,直接抹脖子了事最為正確,省得讓一干人頭疼。程太尉是朝廷三公之一,程家底蘊在長安又頗為深厚,聞家真拿它無法。況且李二郎也不是自家郎君,不值得聞家為此得罪程太尉。 程家口上冠冕堂皇,實際只是為了他家三郎出氣。世家大族嘛,根本瞧不起蠻族人。李二郎傷了程家三郎的事情,在程家眼中,比李二郎殺了蠻族人更值得為此付出代價。一個有所作為的、長到二十來歲的郎君的培養,不知道傾注了家族多少心血。李二郎好風采,說毀就毀,程家人要他納命,李信實在不冤。 拿不出讓程家心動的利益,程家就不會放過李信。不能讓蠻族人滿意,蠻族人根本不肯離開長安。 就是這般情況下,聞若笑瞇瞇與meimei說,“你別擔心了,姑父來長安了。我就沒見姑父來過長安,這還是第一次見面。阿父說李家跟皇室有仇怨,李家人輕易不會到殿前走動。會稽李家也是老牌世族,姑父都來長安了,你說若不是為了救表弟,他何必親自來呢?” 姑父來了?! 聞蟬當真驚喜地站了起來。 李信出事,她最怕的,就是李家不聞不問。聞蟬自己父親就是世家出身,從父親身上,聞蟬最清楚世家對沒有用的棋子是怎樣的態度。她至今尤對表哥的身份存疑,但是她又不敢問。她只擔心李家放棄李二郎。 畢竟別人救不救都是虛的,李二郎是李家的人。世家對上世家,事情才能有轉折余地。 看到meimei面上露出笑,聞若心里吃醋,覺得meimei對表弟也太關心了。他故意說道,“你也別高興太早,姑父來長安,不一定全是為了表弟呢?!?/br> “姑父一定是一心為二表哥的!”聞蟬斬釘截鐵,不受大兄的影響,“你沒見過姑父,你不知道姑父是什么樣的人。如果不是有心救人的話,他根本不會大老遠地跑一趟?!?/br> 李懷安來長安了。 為了救李家郎君的性命。 近期內,這倒成了長安貴族圈中的大新聞。李家百來年了,就沒來過長安。有不知情的世家以為李家偏安一隅,是在江南做土皇帝;知道實情的,則了解李家不來長安,其實是在怨皇家。此年代世家大族的背景深厚,敢和皇帝陛下叫板,皇帝都不敢說什么。 李懷安來長安后,就去了程家見程太尉。兩人關上門談了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反正李二郎依然在吃牢獄之苦,程太尉依然在朝上與丞相據理力爭,要判李二郎死罪。 “李明軒來長安了?!?/br> 由獄吏引路,李懷安走下了幽黑的通道。天下牢獄的布置都差不多,通道緊窄無光,兩邊墻壁有火把照明。小吏提著燈籠躬身在前帶路,每往前走幾步,兩邊牢房中聽到腳步聲的犯人們就一窩蜂地涌了過來,大聲呼喊著冤枉饒命之類的話。 李信坐在潮濕牢門后,穿著被打得破了好些處的獄服。周圍的鬼哭狼嚎依然與他無關,少年閉目靠墻,清清淡淡。他如今的樣子,讓李懷安回憶起在會稽牢房中與少年相見的時候。李懷安莞爾,覺得李信真是多災多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