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她也看過去,果然見到跟隨仆從領路而來的紅袍青年。一般紅衣男兒穿來都壓不住,青年卻穿得挺拔溫潤。他緩緩走來,翻起的袖口隱約露出白色襯底,像水在一層層地流動般。青年風采如昔,又不茍言笑。聞蟬跽坐于案邊,已經看到好些個主動的女郎走過去,與心中情郎攀談了。 江照白就是到了長安,還是那個不重女色的人。多少美人兒往他跟前湊,他疏離又客氣,目光卻一直追逐著馬場。 眾女很快低聲討論: “江三郎又回長安來了啊,不知道他還走不走?希望他不要走了?!?/br> “自江三郎走后,長安的郎君們全都變得很沒趣?!?/br> “可惜江三郎眼光甚高,也不知道歡喜什么樣的人兒?!?/br> 聞蟬想他不用歡喜誰,你們都快把他擠死了。 她首次脫離出癡迷女郎的隊列,從旁觀者看,便覺得眼前景象十分有趣:多少女兒家飛一樣撲向江照白,江照白躲著唯恐不及,沉著臉拱手再拱手。就這樣,他身邊的鶯鶯燕燕也沒見少。畢竟這里是長安,能站在這里的女郎們,哪個家中地位都不低,江照白得罪誰都不好。 也許他本人并不是多么冷漠的人,但就是怕極了這些女郎們,才不得不不茍言笑。 畢竟他面對李信,可是笑了不止一兩次…… 聞蟬心中酸酸地想到。 被女兒們圍在中間的江三郎,確實苦不堪言。在會稽還好,沒人認識他,他除了待在竹廬,就是出城去辦事,少和女郎們打交道。這般清凈的日子過久了,又回到被包圍的長安,他頗為不適應。 他已經盡量冷著臉客氣了,一般的女郎們看他這么冷淡,也只是寥寥幾句話說后就走開了;但仍有一位公主,與他說話。那是位公主,他又不好發怒。 他的氣勢又沒有強到讓生人勿近的地步,再加上眾人看他,不光是為他本人,還為他身后的江家……江三郎在長安的貴女圈中,一直是非常熱門的夫君人選。 江照白眼眸在人群中一梭,忽然看到一個人影。他頓時有了主意,可以避開身邊喋喋不休的公主了。青年拱拱手,笑道,“殿下,我與人有約,那人已經等著在下了?!?/br> 他大步往遠方角落里閑閑地吃果rou的聞蟬走去。 聞蟬:“……” 眾人的視線,全都落到了她身上。 聞蟬還沒有反應過來,江三郎已經到了她對面,笑道,“讓翁主久等了?!?/br> 聞蟬既莫名其妙又受寵若驚:江三郎居然用她來躲女眷!她何德何能??! 但是看眼那邊虎視眈眈、目中快要噴火的某公主,聞蟬還是想拒絕:她只是一個小小翁主,她還是不要招惹某公主了……這位某公主,性格驕橫跋扈,是陛下的第不知道多少女。聞蟬與她也常見面,但兩人性格不合,打交道并不多。 江三郎又和她沒什么關系,她沒必要為了江三郎得罪一個脾氣不好的公主啊…… 眼看聞蟬要拒絕,江照白身子往前一探,用只有臨近人才能聽到的低聲量說道,“阿信現在就在大馬場跟人賽馬,我帶你去看!” 聞蟬:“……” 她一時想說,“關我什么事?我才不想看?!?/br> 一時又想傷心,“你果然是為我二表哥來的!” 千言萬語,到口上,聞蟬說,“我自己也能看?!?/br> 江三郎笑著,低頭為她削果皮,唇輕輕翕動了兩下,“翁主,我身邊有一堆麻煩的人,你身邊也有一堆麻煩的人。我們何不在一起,好擋一擋呢?” 聞蟬默然無語。 她為什么坐在角落里一動不動,就不想出去了呢?當然是為了擋外頭如狼似虎的郎君們啊。她就是坐得不顯眼一點,希望不要被人注意到她的到來。江三郎的桃花運很多,聞蟬也不少。 小娘子與江三郎溫和的目光凝視許久,伸手與他拍了掌,被他拉起來。 聞蟬心想:萬萬沒想到,我終于有機會和江三郎近距離接觸了,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而看到舞陽翁主和江三郎相攜著去看賽馬,眾女愣了愣,有些不可置信。沒聽說過江三郎與舞陽翁主有什么關系???卻有消息靈通的已笑道,“你們忘了前幾個月,翁主去了哪里,江三郎又是從哪里回來的?” 眾女恍然,然后唏噓:沒想到竟是他們兩個。 然一看之下,郎才女貌,相攜而走。二人金童玉女般相配,也沒誰不如誰,眾女除了扼腕,也只有心不甘而已。就連之前那個公主,也踟躕了一下。一個翁主不算什么,但聞蟬母親是公主的姑姑,那姑姑還是嫡長公主。沒什么必要的話,誰也不想跟長公主一家弄成仇人。畢竟父皇不管事,公主的婚姻,還得靠宮里的夫人們。要是長公主又跟夫人們說了什么話,公主的婚姻受阻,簡直是必然的。 江三郎已經領聞蟬去圍欄邊看賽馬了。 到了前方,也有不少郎君女郎們站在這里看賽馬。但是與后方的鶯鶯燕燕們不一樣,站在這邊的,都是對賽馬有些興趣??吹浇瞻锥?,大家只是愣了一下,注意力卻還在馬場上。 江照白和聞蟬其實也沒那么熟,兩人就是搭個伴。到了這里,雖然兩人并肩而立,江三郎已經陷入了沉思,聞蟬也不理他,去看賽馬了。如果她二表哥在旁邊,她還有話說;但是對江三郎,聞蟬總有一種跟他多說句話自己會倒霉的錯覺。 她手扶著欄桿,想從塵土灰灰的馬場眾尋找熟悉的身影。而很快,她果然看到了—— 少年騎在馬上,身子與身下健碩奔跑的馬幾乎平成了一條線。陽光在他身上打晃,圈圈光影中,許多人騎著馬在前截道,他和身下的馬,像是從陽光中飛躍出來的一樣。場中鼓聲陣陣,喝聲起伏,而小郎君矯健無比的身形,贏得了場中場外眾人的關注。 他騎馬的樣子,冷靜對敵的樣子,就是甩馬鞭的樣子,都英武極了! 聞蟬看入神了,她就從沒看過她二表哥這么好看過! 女孩兒不自覺身子往前走了一步,被旁邊察覺的江照白拉了一把。江照白說,“不要往前走,小心傷了你?!甭勏s嗯嗯嗯地胡亂答他,青年偏頭,看到女孩兒眼眸專注的樣子,忽然間,便有了與她交談的興趣,“你懂這個?喜歡看?” 聞蟬說,“對??!挺喜歡的!”她二表哥好厲害…… 女孩兒對心上人的喜愛,從一開始,就是從崇拜開始的。她覺得這個人很強很好,在她所仰望的領域中發著光。她心里的情花開了一大片,目光追隨著他,覺得他像個英雄。又盼望他這個英雄,只為自己一個人。 江照白顯然沒有情愛那根筋,他看聞蟬眼睛發亮,以為她與自己所想相同,竟生出了知己之感。江三郎與聞蟬欣然感慨道,“蠻族人來我大楚國度,就是為炫耀挑釁而來的。宮廷那邊如何應對暫且不提,但他們顯然在民間,也想讓我大楚百姓對他們生起畏懼之心。今天的賽馬中,他們就不停地贏,不停地挑釁。幸而我大楚兒郎們不是孬種,在場中與他們相斗。贏錢是小,奪回面子才是真的?!?/br> 聞蟬:“……” 聽了江三郎解說,她才意識到為什么馬場中會這么多蠻族人。她剛才都沒注意到…… 江照白望著前方,“阿信的馬術真不錯,有他下場,今日的比賽,該是我大楚贏面比較大?!?/br> 聞蟬說:“……贏了比賽,能有很多錢???” 江三郎以為她不知道規則,就與她解釋,與她說每場贏了會分到多少錢幣云云。而耐心聽他說完后,聞蟬就肯定說道,“那我表哥下場,就是為了錢了!” 江照白愕然:“……” 然后莞爾,“是了,我倒忘了阿信缺錢的事了?!彼錾順O好,從來沒缺過錢財交際,他是真沒想到李信會缺錢。但是又算了算阿信幾日來的行程,覺得阿信賺的錢早就夠他花用了。那更多的錢,該是別的用處了。 江照白垂目,開始想李信打算把錢花在哪個地方了。 江照白又不理她了,聞蟬也不在意,她心花怒放地去看李信在場中大展神威。但是她能發現郎君的厲害,旁邊自然也有人發現。有許多女郎們便在討論——“那連闖三道環的郎君,是哪里人?真是好生俊俏!” “郎君為我大楚而出戰,胸懷磊落,好生了不起!快去問問郎君是誰?怎么以前沒見過?” 有知道的便答,“是李二郎。會稽李家的二郎,李信?!?/br> 眾女便“哦”一聲后,繼續熱烈討論李二郎如何如何英武不凡了。聞蟬忍不住插嘴道,“他沒有你們想得那么好?!?/br> 眾女便駁她,“你知道什么?李二郎風采卓人,一般人難比?!?/br> 聞蟬心里忍不住道:你們覺得他好,那是你們沒見過他。等你們見過他了,就知道他多混蛋了…… 看眼旁邊瑯瑯如玉的青年郎君,再看看場中揮汗如雨、滿身塵土的騎馬少年,聞蟬撇嘴:人和人的差距怎么這樣大??纯慈思医?,多么的如松如玉;再看看她表哥,臟的跟從土里長出來似的。人家江三郎清清爽爽;她表哥塵土滿面,汗流浹背。 嘖嘖。 沒修養。 粗俗。 她剛才還覺得表哥真好看,現在有人一夸她表哥,她心里就開始反著說話了。把李信嫌棄來嫌棄去,覺得所有看中李二郎的人都沒眼光,就她最有眼光! 但是隨著李信在場中連連奪冠,場下女郎們更是將他吹捧得如神人一般。仿佛等李二郎一下場,她們就要撲過去跟他交際去了。聞蟬心里快堵死了,又插一句話說,“他長得可平凡了……” 終于有女想起來了,看她一眼,詫異滿滿,“聽說李二郎與翁主是表親?既是一家人,翁主何必總說人家不好呢?” 又有女道,“郎君英俊,不在相貌。翁主你年紀小,你還不懂?!?/br> 聞蟬:“……” 她簡直快被這些一個個專心凝望她二表哥的女郎們氣死了!那是她的表哥,又不是她們的!她都沒激動,她們瞎激動什么?! 聞蟬快要忍不住把李信丑化無數倍,好叫身邊這些沒見識的女郎們知道,她表哥到底有多丑!特別特別的貌不驚人,特別特別的不是好人,跟她們以為的完全不一樣! 那么丑的表哥,根本不值得她們欣賞! 舞陽翁主就要開口說了,她都要說第一個字后,后面有人道,“程漪,你也來了?” “程漪”這個名字最近如雷貫耳,耳熟得很,聞蟬幾乎是一激靈,便回頭去看。同時,她發覺身邊的江三郎身子僵了僵,卻并沒有回頭,依然專心致志地看著馬場中的比賽。 程漪曾經也是貴女圈中的風流人物,不過這幾年,她已經不怎么出來玩了。 貴女圈中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與程漪差不多大的,都嫁了人,要么在長安,要么遠離長安。大家彼此之間的關系被拉得無限遠,認識程漪的人,已經實在不多了。 聞蟬就不認識。 她也許偶爾見過這個人,也許偶爾聽過這個人。但她對程家五娘子的全部印象,都是聽她二姊的解說后,與江三郎綁在一起的。但是聞蟬又知道,程漪不出意外,就是未來的定王妃。兩人的聘禮彩禮都已經開始準備交換了,說不好,等下一次見面,就是在定王的婚宴上了。 聞蟬扭頭去看程漪是誰。 身材高挑的女郎揮下仆役,與幾女說話。她相貌姣好,眉目清清淡淡,若月下清霜,與人隔著一段朦朦朧朧的距離。女郎是極美極雅的,梳著高髻,步履間仿若踏著云霧。她款款走來,與聞蟬的二姊看著差不多大。 她跟人說話時,態度還是比較嫻靜優雅的。但是很快,她的目光就轉了過來,與窺探她的聞蟬撞上。 女郎的目光如火如電,聞蟬與她對視了半天,就移開了。一看之下,她就知道,這是一個與她氣場不和的女郎,沒必要結交。聞蟬扭過臉,繼續專心去看賽馬了。但是她想看,有人卻不讓她好好看。 聞蟬的目光移到賽馬場上,耳邊聽到女郎溫溫涼涼的聲音,“五娘見過翁主?!?/br> 聞蟬無奈地轉過身,看到程漪已經站到了她身邊。程漪也不是誠心請安,大家都是出來玩的,她又是長安城中大家心知肚明的未來定王妃,差不多就行了,聞蟬哪里受她的禮? 程漪的目光又越過了聞蟬,看向聞蟬身邊的那個人。她唇角帶了一抹很淡的諷刺的笑,說,“江三郎也回京了嗎?倒是多年不見了?!?/br> 知道程漪和江三郎那點兒過往的人很少,連聞姝都只是作寧王妃的時候,不留意知道的?,F在程漪這樣跟江照白打招呼,身邊女郎也都只是好奇,沒覺得有什么奇怪的。 江照白手扶著欄桿,心里長長嘆了口氣。 他就是不想與程漪打招呼,才連面都不肯見。誰知程漪不肯放過他,仍然過來了。他心想,倒是連累翁主了。 江三郎心中無奈,面上卻不表現。他轉了身,以一副很生疏詫異的樣子,向程漪拱了拱手,笑道,“程娘子嗎?倒是沒料到程娘子還記得在下?!彼憩F的,就好像跟一個見過幾次面的陌生人說話一樣。 程漪看著他,“江三郎名滿長安,郎君不記得我,我卻是記得江三郎的。長安的女兒們,有幾個會忘了江三郎的風采呢?!?/br> 聞蟬在邊上看得目瞪口呆:你們這對曾經舊情人,好會演啊……表現得好像你們不認識似的。 但是她沒記錯的話,就是十幾天前,他們還在江陵的時候,被程漪的人追殺過吧?據江三郎所說,程漪想殺的人是他吧? 他們兩人的關系,好奇怪啊。 程漪正淡淡看著他們,主要目光放在江照白身上。離她很近的聞蟬,在一瞬間,看到這位娘子復雜的眼神,然而只是一閃而過。明面上,聞蟬只聽到程漪涼涼的聲音,“江三郎心懷天下,不該回長安?!?/br> 江照白淡聲,“我回不回長安,與娘子無甚關系?!?/br> 程漪點了點頭,目光又放到了聞蟬身上,漫不經心道,“你與翁主情投意合了么?倒是真難得。我真是沒想到……最后博得他歡心的,竟是你啊?!?/br> 聞蟬被程漪表面溫和、內含刀霜的眼睛看著,這一次,她眼里的復雜,已經連掩飾都不曾了。聞蟬倒不退讓,程漪用這種隱隱仇恨的眼神看她,她也有自己的驕傲有自己的架子。程漪算什么?聞蟬連解釋都不想,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江照白自然看出了兩個娘子之間的眼神交鋒,頭疼地走上前,擋住兩人,想把聞蟬摘出去。 他想,程漪厭惡的人是他,莫把聞蟬扯進來糾纏了。 這個時候,聞蟬還有空想:看吧,我又要開始倒霉了。被程漪纏上……每次我和江三郎有一點關系,就都要不順。我果然和江三郎命里犯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