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他名義上的母親。 李郡守口中的“如果她不接受你,你存在就沒有價值”的聞蓉。 冬日下午,聞蓉在自己的花圃中,照顧一片花地。雖然已經入冬,但南方比起北方總是溫暖很多,往年也能生長不少鮮花。今年卻是氣候反常,反復下雪,花圃里養的很多花都死了。聞蓉蹲在花圃中親自照料這些花,時不時嘆口氣。 旁邊忽然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這里的花長得很好啊?!?/br> 聞蓉答,“已經枯了很多了?!?/br> 少年笑,“氣候不好,這是正常的?;ㄩ_花落本來就常見,你也不必太過憂心。不過如果你實在傷懷的話,可以把花交給我,我幫你料理一二?!?/br> 聞蓉側過頭,看到了蹲在她旁邊的少年郎君。少年十五六歲,與她說著話,卻蹙著眉,在看她的一方花圃。他神色凝重,好像真的在想如何救她的花。 聞蓉往稍遠點的地方看了看,見仆人侍從們還在規規矩矩地站著,但這少年冒出來蹲在她旁邊,出現的這么自然。除了她愣了下,倒沒有太過驚訝。 他出現的方式、說的話……實在是太平靜了些。平靜得好似理所當然。 聞蓉疑惑:這位是誰? 少年笑了下,轉頭看她,“您覺得我是誰?” 聞蓉遲疑,“……客人?”就算做客,也做不到她這里來吧?李家對外界的說法,一直是她在養病啊。 少年笑而不語,又去看花了,隨口道,“我看這兩天又要下雪了,這花還是趕緊移植了好。留在這里,遲早是個死……” 聞蓉問,“你怎么知道要下雪?” 兩人竟這么莫名其妙地對上了話。 說了一會兒,聞蓉對李信升起了一些好感,覺得他懂得真是不少。放開了花圃一事,聞蓉起身,才想起來招呼這位少年郎君,“不知你是哪位來府上做客的,大約是不小心走到了這里來。下次可不要亂跑了,我讓人送你回去吧?!?/br> 李信不答反問,“夫人這里來往人很少?” 聞蓉怔了下,說,“嗯。我這里少人來?!背怂约旱乃哪镒?,還有聞蟬,再算上她夫君,其實她的院子,來的人已經很少了,且越來越少。她知道大家都覺得她約莫瘋了,人家不來,也是怕刺激她,沒什么好說的。 李信漫不經心,“夫人不厭惡我吧?那我常來與夫人說話好了?!?/br> 聞蓉再次一愣:聽少年這口氣,似要在府上常??? 她更加糊涂了:她知道自己在養病,很多人事都不經她的手。但是如果有少年郎君借住家里的話,李懷安總會跟她說一聲吧? 壓下這些迷惑,聞蓉幾次問少年是何方人士,都被李信三言兩語地撇開了話題。聞蓉心中好笑,沒想到他還有這本事。既然他不說他是誰,她也懶得追問了。反正這是她的家,等少年走了,問仆人也一樣。 兩人在院子里邊走邊說話。 走過一棵大樹時,忽聽到一聲貓叫,聞蓉心里一頓,看到從蔥郁的枝葉間,露出一只通身雪白的貓來。那貓悠悠閑閑地站在枝木上,正在少年頭頂。貓叫了一聲,就往下撲去,向著李信。 聞蓉心里一緊,脫口而出,“小心……” 雪團兒對陌生人從來都很兇! 雪團兒就聽她和女兒李伊寧的話,連常來看她的侄女聞蟬的話也不聽! 雪團兒從天而降,該不會要撓陌生少年一臉吧? 這卻壞了。少年是府上客人,她作為主人翁,沒有招待也罷了,還讓貓撓了人家…… 在聞蓉緊張中,卻見雪團兒撲向少年。少年連動也沒動,只抬起一只手往肩上鉤了一下。那只貓就被他的手勾住了,他隨手往下一甩,雪團兒機靈地扒著他的手,喵喵叫了兩聲,居然沒有被甩開。 少年俯眼,濃黑眼睫在眼窩出現出一片陰影。他對抓著他手跟吊秋千似的小貓笑了笑,另一手伸過去,戳了戳雪團兒毛絨絨的一張臉,笑道,“喲,你還是這么不講究啊……” 聞蓉在一邊,看得呆住了。 少年的身形……少年與貓說話的樣子…… 少年高挑的眉……聞蟬說她二表哥狂得不得了…… 聞蓉記憶混亂開來,喃喃道,“……二郎?” 少年居然“嗯”了一聲,抬眼看她。 大腦頓時空白! 聞蓉白著臉,僵立原地,定定地望著這個抱著貓的小郎君。 ☆、51|1.0.1 李信與聞蓉坐在屋中說話。屋中燒著炭,窗戶在他們進來時,就已經關上了。侍女們進出地為二人倒茶,又輕手輕腳地離開,不打擾他們。聞蓉坐在案邊,靜默不動,看對面的少年不太熟練地洗杯倒茶。 此年代,茗飲的規矩還只流傳于世家大族中,外頭也有茶肆,但講究絕沒有世家大族里的這樣程序繁瑣。李信從外頭來,對他們這些毛病不太熟。但是他手指修長,指節圓潤,做起這些來也沒顯得手忙腳亂。 少年該是一個動手能力很強的人。 聞蓉沉默地想著。 她看到那只雪白的貓,從窗外爬進來,喵了兩聲后,見沒人理,就躍到了桌案上,舒展著身子,悠悠閑閑地在案上走來走去。陽光照在貓身上,一團燦燦的白。 聞蓉仍一心一意地看著少年郎君。 到李信捧茶給她,對她笑了下,“做的不好,見笑了?!?/br> 聞蓉口上輕聲“哪里”,接過了他手里的茶水。清冽的水在她手中晃,她卻壓根不低頭看,只看著少年。聞蓉望著他,“這些年,你從來沒想過回來嗎?” 李信說,“我一直在外頭,忙我自己的事。我不記得這里的一切了,直到李郡……他找到我。他說你很想念,是么?” 聞蓉笑了笑。 她氣質嫻雅,笑起來非常的溫婉,像山腳下靜謐的一汪清湖。沒有溪水那樣的清澈明亮,那是獨屬于未經人事的少女才有的天真爛漫;聞蓉已經不是少女了,她經歷了太多,她想過太多。歲月讓她癲狂,也讓她在癲狂中疲憊并沉寂。 在聞蓉的凝望下,李信身子前傾,眼中映著她的影子。她發覺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分外的吸引人。當他專注看人的時候,你的魂魄都容易被他吸走。李信說,“你一冬天都在忙著那些花?你喜歡養那些?” 聞蓉說,“不是。以前喜歡,現在只是打發時間而已?!?/br> 李信便笑了,露出的白牙,晃了聞蓉的眼。聞蓉死氣沉沉,她住的地方也沉沉無生機。但李信坐在這里,笑起來的時候,就將春意帶給了這片嚴寒之地。他說,“那我日后便過來陪你說話,陪你打發時間吧?!?/br> 聞蓉驚訝了一下,“這是不務正業?!?/br> 李信便說,“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每一樣我想做的事都會做好,你不必憂心。你想做什么呢?我來陪你?!?/br> “我能做什么?你覺得我應該做什么?” “養好身體,出去走走轉轉。他們說你精神不好,我看著也是。整天待在這么小的天地,你沒有悶死,已經很厲害了?!?/br> 聞蓉便又笑了。 守在門口的侍女,發現自李信到來,夫人已經笑過了好幾次。 聞蓉垂著眼,問,“你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呢?” 李信溫和,“時日很長,我慢慢告訴你?!庇謫?,“那你呢?” “我也慢慢告訴你吧?!?/br> 停頓了很久,聞蓉說,“你來了,是再也不走了么?” “這也說不準啊。您總不至于想把我綁在身邊,走哪帶哪吧?” 聞蓉便笑,“不至于,不至于?!?/br> 自始至終,少年與夫人,坐在窗邊說話。他們對著話,聽著對方的生活。氣氛很好,聞蓉一直聽著李信侃侃而談。她沒有如李郡守所想的那樣充滿戒備心,她也沒有要求看李信后腰好不容易做出來的胎記。她望著這個少年時,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就是二郎。 而這一切,有機緣巧合,也有李信故意引著的原因。 機緣巧合是聞蟬之前對自家二表哥的形容;李信刻意的,是那只貓,是他出現的時機,是說話的內容。 聞蓉的神志非常的脆弱,所以他不敢大意,不敢讓她有一絲疑慮。他一直算著聞蓉的各種反應,如之前他還是混混時,想求聞蟬那顆心時,他算著如何讓聞蟬喜歡他。 他盡最大本領,揣摩聞蓉的心態,揣摩李二郎應有的心態,讓這場見面,變得平靜,變得理所應當。 他于算計中,心中也憐惜聞蓉。 李江已經死了。 被阿南所殺。 李江心胸狹窄,也不是什么好人。李信確認,即使阿南不殺李江。李江再那么走下去,總有一日,李江也會死在他手中。 不論是左是右,李信和李江,在間接上,都是對立的。 他們都不無辜。 最無辜的,是苦苦等待的聞蓉。 聞蓉多么想念二郎,她見日地想。她想少年會長成什么樣子;她也緊張,怕少年不想回來。好像李郡守覺得聞蓉會充滿懷疑,實際上聞蓉并沒有。她病入膏肓,而病入膏肓的人,抓住那一點,便不舍得放。 少年與婦人在下午說話,拉著手,溫溫和和地說話。說起這些年發生的事,也想問對方的生活,還要確認是不是會一直這樣,再也不走了。一下午的時間,聞蓉問了好幾遍“你還會走么”,李信從一開始的“說不準”,到后來的“不會”。她一遍遍問,他一遍遍確認。 忽有一瞬抬頭,李信看到聞蓉眼中的淚。 他心頭縮了一下,停頓了一下,起身坐到她旁邊,問,“我想坐得離您近些,您不介意吧?” 聞蓉手指顫抖,被少年握住。她指尖冰涼,而他的手火熱無比,有少年特有的血性。聞蓉鼻子發酸,幾要忍不住落淚。 這么多年、這么多年…… 下午的日頭煦煦,李懷安走進院子,先看到幾位侍女坐在回廊下逗著貓。那只貓還是那么高傲不可一世的樣子,侍女們都輕手輕腳地起來,跟郡守行禮,那貓只是哼了一聲,就扭過了頭。雪團兒又想跳上窗,進去看那對說話的人了。它沒有跳上窗,因為再一次被機靈的侍女捉住尾巴,提了出來。 老嬤嬤跟主公請示道,“女君在與二郎說話。女君很喜歡二郎,二郎待女君也非常細心。風大了,二郎還讓人給女君披衣,扶女君進屋說話。主公不必憂心?!?/br> 李郡守沒有吭氣,他慣來不怎么吭氣,大家都習慣了。 他站在花圃邊,模模糊糊的,已經看到了窗前的光影,看到了坐在光影中的妻子和少年。 多少年時光從中走過。 多少人留得一心凄涼。 而時光靜靜過,有些人,一輩子都不可能再等到;有些人,卻越過千山萬水,巧合地走到了這里。 茫茫大霧中,當從黑暗中走出來,又是多么的心生荒涼。 而現在,看到那說話的妻子和少年。又好像感覺到一根若有若無的線,在牽著兩人。李郡守沒有進去,而是轉身離開:就讓這個錯,錯一輩子吧。他可以騙阿蓉一輩子,也望李信能騙阿蓉一輩子。 讓他的妻子在夢中一直開懷下去,再不要醒。 任何想喚醒她的人,想讓她回到殘忍現實的人,他李懷安都會殺掉。 …… 李信幾日在一邊讀書,一邊與聞蓉說話。聞蓉的精神還是那么恍惚,一會兒記得聞蟬說什么二表哥,一時疑惑李信的出現緣故。這一年來,她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無數次幻想二郎在自己身邊。而當二郎真的出現時,她有些分不清二郎到底是丈夫找回來的,還是從來沒離開過自己。 李信一次次耐心地提醒她,他是走丟過的,他是再次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