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節
雪還沒有完全融化, 孟冬灰和他慢跑在安靜的歲羽小池旁, 他會和自己聊阮籍,聊嵇康。 冬灰只會自己盲說喜好魏晉風流, 他會具體告訴她這些人的人格魅力在哪里。 冬灰對他說起的阮籍的一個小故事特別感動: 一位兵家女孩,極有才華又非常美麗,不幸還沒有出嫁就死了。阮籍根本不認識這家的任何人,也不認識這個女孩,聽到消息后卻莽撞趕去吊唁,在靈堂里大哭一場,把滿心的哀悼傾訴完了才離開。 阮籍不會裝假,毫無表演意識,他那天的滂沱淚雨全是真誠的。這眼淚,不是為親情而灑。不是為冤案而流,只是獻給一具美好而又速逝的生命?;奶圃谟诖?,高貴也在于此。冬灰深感,有了阮籍那一天的哭聲,數千年來其他許多死去活來的哭聲就顯得太具體、太實在。也太自私了。終于有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像模像樣地哭過了,沒有其他任何理由,只為美麗,只為青春,只為生命??薜贸橄笥挚薜昧芾毂M致…… 還有嵇康, 他是這么說的, “嵇康,堪稱文化史上第一等的可愛人物。他雖與阮籍并稱于世,而且又比阮籍年少,但就整體人格論之,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要比阮籍高出許多,盡管他一生一直欽佩著阮籍。我也曾多次想過產生這種感覺的原因,想來想去終于明白:對于自己反對什么追求什么,嵇康比阮籍更明確、更透徹。因此他的生命質感也就更清晰、更明媚了……” 接著, 他如同對摯友的,提起了對嵇康的了如指掌,細致入微,敬服仰羨…… 他在提嵇康, 殊不知, 這正是他最散發帝王之美的一刻, 既有居于權峰的理性, 又有歸于塵土的感性, 博學,真摯, 不看低她是個孩子, 不拘束他的先王先輩秉持的禮教, 冬灰心忖,也許他骨子里是個浪漫的人,帝王的隨心所欲叫他能最大化的領略各路之美,雜學則多情多思,但是,同時他又擁有一顆沉重的心,不得不壓制著自律著甚至威嚇住就必有取舍……也許是在年里,也許,他確實把自己當可以放心驕縱的小朋友,照顧她的同時,自己也適時得到了少有的放松,釋放了一些真實的自我…… 是的。近期和冬灰一處的元首著實好脾氣, 總有一語不合的時候,冬灰對他大小聲……你知道這孩子如果放縱了性子,犟得很,特別是面對比她強大好幾倍的人。那個據理力爭的勁頭!……當然,冬灰從來不會莽吵、無理取鬧鬧脾氣,她跟你吵架,頭頭是道, 如,這是到了午后, 他們會一起看戲, 元首可沒他兒子們那么會動用奢侈來享受, 看得老膠片投影。 看完, 冬灰學了段《長生殿》中勇敢的藝術家雷海青當面痛斥安祿山的唱詞: “稗只恨潑腥膻莽將龍座弇。癩蛤蟆妄想天鵝啖,生克擦直逼的個官家下殿走天南。你道恁胡行堪不堪?縱將他寢皮食rou也恨難劖。誰想那一班兒沒掂三,歹心腸,賊狗男,平日價張著口將忠孝談。到臨危翻著臉把富貴貪。早一齊兒搖尾受新銜,把一個君親仇敵當作恩人感。咱,只問你蒙面可羞慚?” 唱的激憤異然, 她也不知道安什么心,還指著元首唱! 可人大人大事,會把她的小幼稚放進心里, 元首抬頭指出了這孩子情感腔調的不妥, 冬灰不依了,她覺得自己唱的超好,跟他那個爭啊。瞧那伶牙俐齒,把《長生殿》的梗概背景先扒個溜兒,再做閱讀理解一般細數情感漸進,最后褒獎自己,我唱的如何符合史實。如何鉆人內心……那小嘴巴,簡直能說會道到天上去了! 元首著實寵愛地看著她……是的,這樣鬼機靈的孩子,怎么會不討人喜歡。元首想著的是,蔣仲敏沒有把這個孩子天性養廢。道德感偏遠了些,不得不承認,天生的靈慧沒有抹殺…… 元首舒適地靠向椅背, “這段,其實是李龜年的借筆抒情。李龜年。當日繁華的參與者,后來世態的目睹者,這里成了一個歷史的評判者、記述者。他本人的形象,就凝聚著一代興亡,‘一從鼙鼓起漁陽。宮禁俄看蔓草荒。留得白頭遺老在,譜將殘恨說興亡?!麖囊粋€接近皇、妃的內苑伶工,淪落為一個近乎行乞的賣唱藝人,因此,他對歷史的述說和評判是帶有深切感情的。哪里如你這般。唯有憤恨,唯有憎惡,他的蒼然浩嘆你唱到哪里去了,他的悲屈流長你唱到哪里去了……” 冬灰被他愉悅地淡穩幾句扎扎實實又打回原形, 自己評判深摸了那么多。結果獨獨忽略了作為筆者的心態與情緒……不得不低頭。 所以說,如此這段日頭的近身深處, 孟冬灰是充分領略了帝王之美, 那種美態實際和舅舅同理, 他們都是各方面強大的人。 道行何止在冬灰之上的之上千倍, 他們寥寥幾語,就能把孟冬灰手心里捧著又放回低處,撫摸她的頭:還要好好學啊…… 冬灰當然對這類人是著迷的, 因為她夠不著…… 剛才說到午后了吧。 下午,他們就分開了, 元首有處理不完的政務, 冬灰有消磨不完的時光, 可她是坐不住的, 她會穿著警衛員小戰士的軍裝,大冷天,包裹得也分不出男女的,在宮里四處溜達兒,反正她有牌有證兒,謊話又最是會張嘴就來,行到哪里絕不漏絲毫破綻。 好吧,元首也想不到呀, 她來這宮里才將息幾日啊, 英雄事跡就誕生了! 真沒有一點諷刺之意。 孟冬灰真的做了一件“舍己救人”的正能量事情,只不過,要把人心疼死咯…… 就是發生在某個下午, 她照樣四處逛逛, 行至茉湖北石坊附近, 看見一個阿姨抱著一摞可能剛烘干好的桌布在岸邊走, 忽然不知咋的,腳下一打滑,桌布上頭幾張落入湖畔, 阿姨肯定得去撈啊, 其實這天寒地凍,以為茉湖早已冰封,阿姨壯著膽小心翼翼蹲下去夠…… 孟冬灰已經著急向她跑過去!因為她知道這個舉動是極其危險的,茉湖是封凍了,但是石坊上有暖閣。下方一定有暖氣而出,別看湖畔看似冰封,實際,一定極容易散冰……冬灰著急,可又不敢大喊,那里本滑,怕驚著阿姨反倒讓她落湖…… 可, 意外終究還是發生了! 阿姨還是因著夠力不均,一下栽入湖里,果然不出冬灰所料。散冰了…… 冬灰想都不想跳了進去! ☆、4.112 這天下午元首正把老五老七召進宮里說會兒話,畢竟在京的沒成家的,就這兩個了,年節里自是得更關懷些。 聊了會兒年節里的體己話,爺三兒走到書桌旁賞了會兒畫。 這是一幅“歲朝清供”,落款卻是和本字,顯然是東洋人的手藝。 “歲朝清供”是天朝畫家愛畫的畫題。明清以后畫這個題目的尤其多。任伯年就畫過不少幅。畫里畫的、實際生活里供的,無非是這幾樣:天竹果、臘梅花、水仙。有時為了填補空白,畫里加兩個香櫞?!皺础敝C音圓,取其吉利。水仙、臘梅、天竹,是取其顏色鮮麗。隆冬風厲,百卉凋殘,晴窗坐對,眼目增明,是歲朝樂事。 “我記得東明宮原來有臘梅四株。主干粗如湯碗,近春節時,繁花滿樹,甚是好看?!痹仔φf,又瞧著蕭碎?!澳阈r候就調皮,這幾棵臘梅磬口檀心,本來是名貴的,可咱們京里重白心而輕檀心,稱白心者為‘冰心’。誰還沒開始給檀心的取名兒呢,你先嚷起來……” “狗心?!标P漫接了嘴,“我還記得五哥那時候天天上樹給咱們摘狗心臘梅呢?!?/br> 蕭碎也是笑,“現在想想,那狗心的也漂亮,枝子好看,蕾多,就是太脆,一折就斷?!?/br> 元首微笑著低下頭,一手垂著。一手食指在畫紙上點一下,又點了一下,“這正月里,你們給你們三哥拜了年沒有,” 忽然這么一問,著實令人心下一提:怎么問起這? 蕭碎微笑,“自是打電話去問候過?!?/br> 關漫并未張口,只順著“嗯”了一聲。拜了,亦或未拜?或者,只是應下元首這句“提醒”……當然,也未必就是“提醒”。年節里,除了元首,再一個就是少首,是不能忘了向他請安問好的。過去每個年節,他們著實是忘不得要給蕭雁落問安??山衲?,他已然不是少首了呀……元首這么一問,著實很難教人摸清用意,到底是“提醒”還是“介懷”……這位“兵諫”的前少首,并非被褫奪后就勢力全無,他在西海的一舉一動照樣牽扯朝心,而且,蕭雁落著實在年前再次大放異彩了一次,事實,他的動向確實左右了“與和本博弈”的走向!……元首親手養大了他,教會了他。又歷練了這么多年,爾今,又褫奪了他,到底蕭雁落是羊是狼,到底元首對他態度又如何……現下。還真沒有人看得懂了…… 帝王心,不可猜, 但是,各人心里該有本賬, 此時,碎子和關漫心中肯定都還是沉了口氣,思忖,回去得把這段小插曲跟(四哥)(六哥)說說…… 正是稍顯沉默的時候,元首又把話題牽到了畫兒上, “咱們京里人家過春節。供臘梅的多,天竹的少,因不易得……” 正說著, 望見章程禮站在了門口, 神情倒是沒什么。只是他這不進來……顯然有事要單獨向元首匯報。 蕭碎和關漫識體守矩出來了, 來時,等候元首召見時,碎子和關漫已經在廊下聊了會兒的, 再說,私下里,這弟兄兩道不同不相為謀,也沒再多可說的了,所以走出來時并未相攜,只簡單道別。碎子先行離開了。 關漫走慢些,他知道冬灰在宮里,雖然知道碰上的幾率很小,可是,好容易這進來一次……于是。關漫立在車前,并未立即上車, 也就這稍停留的片刻,他回頭看看……真叫他看到了挺不得安寧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