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雷劫對于薛閑來說,大約是最無可畏懼的了。真龍出海,哪次不伴著云雷?至少在聲勢上,他早就已經見怪不怪了,再嚇人的天雷砸在他眼前,他都能八風不動地看著,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尋常的云雷一般也砸不到他身上,畢竟那雷常常是他自己招來的,即便砸上了,于他而言也不痛不癢??墒墙倨诘睦锥嗌龠€是有所不同的,非但不避著他,反而追著他劈,一道接一道地貫落在他身上,道道見血。皮開rou綻最輕的,真靈受損的痛苦才叫生不如死。道行若是不夠,真靈能直接被劈散了,整個人便會就地化為塵泥。 為了保命,尋常應劫的人多半會想盡一切法子給自己多添些屏障,總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但薛閑卻不行,因為他的一舉一動關系著人間萬頃江河湖海,他翻騰,就意味著江河湖海不得安寧。平日里便偶有洪澇的地方,在那時更是懸在針尖上,一不小心便是滿城汪洋。 是以薛閑應劫時慣常會恢復龍形,因為龍形體態龐然,有足夠的地方皮開rou綻,若是人形,劈完基本就沒一塊好rou了,那還能看? 碰上小劫,他懶得多動,便會隨意尋一塊無人荒島,將自己橫掛在上頭,隨那天雷怎么劈。劈完他便順勢在那里睡上一覺,待到身上皮rou恢復,不再血流不斷,他便會滑進海底,養一養真靈再出門作妖。 不過碰上大劫的時候,他就不能這么隨意了。畢竟大劫的天雷可不是尋常地方能承受得住的,若是直劈在荒島上,要不了幾道,整個荒島都能被劈碎了沉進海里,劈在有人的地方,那就更要成災了。 為了避免大劫時的天雷因他而落地,他應劫的時候便干脆騰空之上,將自己裹在厚重的黑云里。一道道的聲勢浩大的玄雷自九天而下,止于黑云之中,只劈他一個。在人間聽來,響聲雖是嚇人,卻傷不著什么,有驚無險。 今年孟夏那次,薛閑碰上的便是大劫。 偏偏那次的大劫比以往的更難熬人一些,以至于他應完劫后真靈受了重創,難以繼續留在云中,直直摔落在了海邊。 真靈受創會使人神志不清,魂夢不醒。是以當那萬千金線將他牢牢纏縛、釘在地上時,他連睜眼都十分勉強,更別說看清對方是誰或是掙脫束縛了。甚至在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甚至都想不起來那些場景,只記得一些零零碎碎如夢靨般的片段。 只是此時腦中一震,或許是機緣巧合又或許是別的什么,這被遺忘的一幕倏然一閃而過,讓薛閑好一陣怔忪——在那細密的金線之端,隱約有一個人影,似乎是穿著白衣,然而遮擋太多,看不清模樣,只有大致的輪廓。 單看輪廓,那人有些瘦高,衣袍被風吹得上下翻飛,臉側同樣有翻飛的細絲影子,應該是被吹攪得散開的頭發。 只是…… 依然有些說不出的古怪。 腦中的嗡鳴聲漸歇,薛閑終于從那一幕里脫身而出。 “你怎么了?你、你醒醒——” 他剛恢復五感,就聽見一個女聲在他耳邊響起,語氣焦急又滿是擔憂。 “杏子姑娘,別搖了,再搖腦袋就該掉了……”薛閑捏了捏眉心,眼睛還沒睜開就開始胡說八道。 “醒了?!”杏子驚喜地叫了一聲,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急得慌了神,居然直接上手抓了薛閑的肩。她觸了火芯子似的猛一縮手,訕訕地縮回旁邊,解釋道:“方才你忽然就沒了知覺,連鼻息都探不到了,嚇了我們一跳,我一急就……就……” 薛閑挑著眉,終于懶洋洋地睜開了眼。他半瞇著眸子摸了摸自己的人中,道:“就上手來掐我了?” 杏子靠上馬車壁,破罐子破摔地看著棚頂,頗有種跳進黃河洗不清的冤屈感:“昂,掐了人中?!?/br> “謝了,有勞?!毖﹂e偏頭沖她一笑,繼而又斂了神色,朝荒村看去。 “誒?”沒想到還被道了謝,杏子臉都紅了,連連擺手,“不勞不勞,醒了就好?!?/br> 當然,后頭的話薛閑根本就沒聽進去,他目光正落在荒村中的某一處,心想著怎么還不曾有玄憫的蹤影。 “那禿驢……”他剛說了幾個字,又覺得在外人面前這么稱呼玄憫有些不妥,便咳了一聲,換了個正經些的語氣道:“方才我閉眼了多久?那和尚進了村子后可有什么動靜?” “動靜?”杏子搖了搖頭,面色頗為擔憂,“有一盞茶的工夫,沒聽見什么動靜,咱們……咱們是不是該進去找一找?” 興許是方才上天入地的本事震懾住了車里的三位凡人,以至于他們薛閑他們怎么安排,這三人都乖乖聽著,哪怕再焦灼不安,也不敢亂出主意強出頭。只是畢竟已經過去了一盞茶的工夫,誰說得清這段時間里會發生什么危險。 薛閑聞言皺了皺眉,伸手彈了一記腰間,道:“書呆子,你怎的半天不做聲?” 這幫凡人天都上過了,還怕見鬼?所以他找江世寧找的毫無顧忌。 不過說來也奇怪,自家長姐和姐夫被人擄進了這鬼氣森森的荒村,江世寧居然連頭都沒有探,著實不像他。 “書呆子?” “……” “江世寧?” “……” 這名字一出,車里焦灼不安的陳叔陳嫂以及杏子都猛地看了過來。 “江小少爺……您剛才喊的是江小少爺?”陳嫂抖著聲音問道。 薛閑隨口“嗯”了一聲,一頭霧水地拉開腰袋看了一眼。 太棒了,空的。 江世寧早就沒了蹤影。 薛閑面無表情地抬頭看向荒村——江世寧那呆子多半忍不住,趁亂跟著玄憫跑了。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大清早水汽重,陰冷潮濕,整個村子都籠罩在一片茫茫白霧里,只能看見些荒蕪的房屋輪廓,黑沉沉的,影影幢幢。 “陸廿七呢?”薛閑頭也不回地問道。 馬車里頭,陸廿七靜靜地應了一句:“在呢,何事,說?!?/br> 他的語氣聽起來頗為無奈,只因他此時正被兩個大鵪鶉夾在中間,左手是哆哆嗦嗦的陳叔,右手邊是叨叨咕咕的陳嫂。這夫婦倆大約把他也當成個神人了,不敢去碰薛閑,便窩縮在他身邊,覺得這樣能定心一些。 “你可否算出那禿……玄憫現在在做什么?”薛閑盯著那霧氣問道。 “我可以試試?!标懾テ哳D了頓,又道,“不過得找一樣和尚剛碰過的東西?!?/br> 薛閑剛要開口,陸廿七又補充道:“馬車太大了,不能用?!?/br> “……”薛閑聞言收了聲,默然想了片刻,扭頭沖車里伸出一只爪子,“我的手能用么?” 陸廿七:“……” 杏子:“……” 反正哪里不太對……也可能哪里都不對。 “活物不行,只能探死物?!标懾テ叻凑龔膩砭蜎]怕過薛閑,也不怕被揍,他毫無波瀾地道:“要不你犧牲一下,我來算算?!?/br> 薛閑冷笑了一聲,轉回頭去不理他了。 此時,早已荒蕪的溫村中有一間大宅子里響起了爭吵聲。 這是一間兩層的小樓,前后兩幢,之間用長廊相連,箍成一個四方的庭院,院中原本不知種了些什么,此時只剩下半人高的蔓蔓荒草,和一株枯死的老樹。各個屋子的窗子都腐朽不堪,紙早就破了,穿堂風嗚嗚咽咽哭個不停,聽得人頭皮發麻。 爭吵聲是從前樓一層的東屋里發出來的,這是唯一一間不竄風的屋子了。 “你不是說聽你的準沒錯么?!這下好了,走都走不出去!”一個沙啞的男子聲音響了起來,話音里滿是埋怨。 “不然呢?繼續往前走劉伯、剪子和小石頭還有命么?!”另一個聲音回了一句,“這里好歹還有間屋子能擋個雨,今早你拾到菌子的時候怎么沒張口抱怨?!” 這東屋里此時正窩著幾個乞丐打扮的人,個個兒蓬頭垢面,也不是衣服是什么時候穿上的,大約從來也沒洗過,散發著一股子酸腐味。只是在這屋子中,并不只有這一種味道,在這酸腐味之中,還混雜著濃重的血腥味。 聲音沙啞的那個男子兩只手于腕部戛然而止,沒有手掌,腕部的皮已經被磨得光滑,可見這手已經斷了數年甚至十數年了。 斷手面前正支著個火堆,火堆上頭橫著的木枝上架著一只破了口的砂鍋,里頭汩汩直沸。斷手咕囔了幾句,用手腕將堆在一旁的野菜葉子捧起來,丟進了鍋里,“有吃的又怎么樣,吃完了命都不知道能不能留……” “反正不吃肯定留不住命,煮你的湯去!”答他話的始終是同一個人,那人臉上滿是可怖的疤,兩個眼窩里只有一只有眼珠,另一個眼皮都粘合在了一起,也不見凸起,約莫是連眼珠都沒了。 在這兩個爭吵著的人周圍,還窩坐著一圈乞丐,不是缺胳膊便是斷腿,有那么四五個好手好腳的則一直在瞎比劃,估計不是聾便是啞。 他們身后靠著一張木床,床上躺著三個人,一個老的,兩個小的,正是獨眼口中的“劉伯、剪子和小石頭”。他們身上蓋著早已破洞的被褥,帶著股淡淡的霉味,但好歹算個鋪蓋。 躺著的這三人呼吸沉重,似乎都在發著燒,面色灰敗中透著不正常的紅,嘴唇燒得起了泡,裂了許多口子,露在被褥外的脖頸幾乎沒幾塊好皮,布著大塊的潰爛創口。 濃重的血腥味就是從這三人身上散發出來的。 在這屋子的角落里,還蜷坐著一男一女,年紀輕輕,五官溫和清秀,氣質相合。他們身上穿著的襖袍雖然素淡普通,但一沒破口,二沒霉點,雖然頭發有些散亂,但在這群乞丐中依然顯得格格不入。 這一男一女正是江世寧的jiejie江世靜和姐夫方承。 “阿瑩……”方承偏頭,低聲沖妻子問道,“傷著哪里沒?” 他們從小便認識,所以方承一直愛叫妻子的小名。 江世靜搖了搖頭,“你呢?” “我沒事。你別怕,他們不像是要咱們的命,也不像要劫財?!狈匠械吐暤?,“倒像是……” 兩人目光均是落在那張躺了人的床鋪上。 這幫乞丐將他們劫來之后,便解了他們身上纏繞的麻繩,只余留著手腕上的那截,還粗聲粗氣地說了句:“咱們也是沒法子了?!?/br> 就在他們正打算細說的時候,這屋子便突然出現了一些……十分詭異的聲音。 像是有人正緩緩地從樓上下來,步履拖沓沉重,聽著像是身體不大好,亦或是年紀大了。 當時那些乞丐便是一愣,接著便面面相覷,甚至有一個人還抬手清點了一番人數:“五、六……七,加上劉伯他們三個,便是十個,剛好,全在啊?!?/br> 這話一出,所有乞丐臉色俱是一變,當即就有些驚著了——所有人都在屋子里,那么樓梯上緩緩走著的那個是誰?! 有個膽子頗大的乞丐啐了一句“裝神弄鬼”,便出了屋子,打算去看看下樓的究竟是誰,結果便徹底沒了蹤影,直到那腳步聲消失了,也再沒出現過。 另外兩個乞丐結了伴去找他,據說上上下下樓前樓后找了個遍,也沒看見失蹤的那個,倒是村子里起了霧,濃得很,連隔壁的屋子都看不著也摸不見了。 這種詭異的場景讓這幫乞丐想起了關于溫村鬧鬼的傳說,一時間瘆得不行,便圍著火堆坐成了圈,再沒人敢出過門。 “兩位大夫要不要喝點這菌子野菜湯,一時半會兒你們是回不去的?!蹦仟氀坜D頭沖方承和江世靜道,“喝點兒湯暖一暖手,就當我們兄弟幾個給你們賠個罪,你們大人不記小人過,給劉伯他們診個脈吧,他們身上長滿了瘡子,再這么下去,命就沒了。我們也是著實沒辦法了,才想了這餿主意?!?/br> “咱們雖然活不出個人樣,但是也怕死?!睌嗍纸又脑挼?,“可我們湊不出銅板,請不起大夫,也抓不起藥,只能做一回匪……” 果然,和他們所猜的一樣。 方承搖了搖頭道:“這兩年災禍不少,大小饑荒鬧了幾回,日子難免苦一些,付不出銀錢便付不出罷,真求上門了還能見死不救么?我若是真摳著那么點兒銀錢,半點兒藥材都不肯給,我這夫人定然頭一個不答應。只是……” 他看著獨眼,道:“大街上胡亂將人蒙了頭便搶走,也著實太過了,有這抓人的力氣,做些什么不行?” “我們也想過謀日子過活,只是沒人樂意要?!睌嗍痔鹱约旱氖滞?,“咱們這樣的,不說別的,做起活計來必然不如好手好腳的,肯雇我們這樣的,基本就是純行善了。這鬧災的年頭,自己都活不周全,哪來那余力行善?!?/br> “沒人樂意要?”方承沒好氣道,“你們捉我前問過我要不要不曾?你若是問上一句‘我付不出銀子,做活來抵行不行’,你怎就知道我不會答應?” 斷手還想開口,結果剛張了嘴,那緩緩下樓的腳步聲又響了起來。 屋內眾人俱是一驚,登時便不敢動了。 “狗子,你離門最近,趕緊把屋門關了!”獨眼壓低了嗓音說道。 一個斷了一條胳膊的少年一蹦而起,驚弓之鳥似的竄過去關了門,又嗖地窩回火堆邊,驚懼不定地盯著那扇關著的門。 “我聽說,只是聽說啊——”狗子身邊的那個單腿乞丐用手掌撐著地面朝旁邊挪了挪,輕聲道,“這溫村年年都鬧鬼,說是每年冬月末的時候,荒村里會突然響起戲曲聲,鑼鼓梆子在夜里一傳老遠,還有咿咿呀呀的戲腔……哎呦,別提多瘆人了?!?/br> “對對對,還有呢,還說有時候不小心進了村子,碰上霧天,便怎么都繞不出去?!?/br> “還能聽見人咳嗽,拍手,或是笑聲……” 乞丐七嘴八舌地說著,自己將自己嚇得夠嗆,攢在一起瑟瑟發著抖,被獨眼青著臉打斷了,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示意大家全都閉嘴。 那緩慢的腳步聲似乎從樓上某個房間里踱了出來,再次下了樓梯,在廳堂緩緩走了幾步,似乎是在椅子上坐下了。隔了片刻后,似乎又站了起來,重新緩慢而拖沓地走著。 腳步聲一點點靠近了東屋,越來越清楚,最終停在了東屋房門外。 屋內眾人頭皮都炸了開來,噤若寒蟬地盯著門。那門早就腐朽不堪了,即便鎖上了,推上兩把估計就能倒,著實起不了什么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