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玄憫粗略掃了一眼,覺得這一整桌都吃下去,得吃趴好幾個。 他自己一貫吃得極少,舀了一小盅豆腐羹,一勺一勺慢條斯理地吃著,跟旁邊的薛閑對比鮮明。 玄憫吃完那一小盅豆腐羹,便擱下了勺。 “你這吃的是貓食么?就這么兩口的東西,能飽?”薛閑問道。 玄憫朝他桌邊瞥了一眼——rou骨頭和雞骨頭都快堆成山了,而且這祖宗半點兒不老實,他大約覺得自己一個人吐了這么多骨頭有些太過了,還用筷子另一頭撥了一半,往玄憫的方向推了推,假裝那是兩堆。 玄憫:“……” 見過能吐出雞骨頭和rou骨頭的和尚么? 石頭張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薛閑吮完一根雞骨頭上的酥rou,趁著玄憫轉頭,又狀似不經意地放在了偏向玄憫的那堆上。 等玄憫再瞥眼看過來時,發現自己這堆居然還遠遠超了另一堆。 好像誰傻了會信似的…… 江世寧沖薛閑拱了拱手,“佩服?!?/br> 薛閑沒理他。 其他人再餓,飯量也就是個常人的飯量,所以正如玄憫所料,這一桌的菜吃了一半,他們便撐得不行的。倒是薛閑一直沒有??曜?。 他吃相倒是不差,看著半點兒不急,斯斯文文懶懶散散的,配上他那張臉,簡直能算得上賞心悅目了。但是…… 這祖宗吃得可真夠多??! 這一桌被他吃了個干凈不說,還又跟店家多要了一份瓦罐燜雞,又自顧自慢條斯理地吃完了。 玄憫皺著眉看他吃完最后一點,忍不住道:“你還直得起腰么?”言下之意……你是不是太能吃了點? “反正不是我自己直著腰走,你不如擔心你手勁夠不夠大?!毖﹂e這一路上車下車沒少被抱,已然破罐子破摔了,“再說了,這點東西也就嘗嘗味道而已,真要論起來,就你這樣的,打包十個裝進籠子里,我能一個不剩全吞完。我這已經是收斂的了,懂否?” 他邊說還邊比劃著玄憫的個頭大小和籠子,那沾了油汁的手指頭幾次從玄憫面前堪堪而過。 “……”玄憫無甚表情地拎起桌上的熱布巾,順手裹在那爪子上,將其按回桌面,道:“擦干凈再動?!?/br> 薛閑沒好氣道:“就你事多……” 夜里這雪不會停,租來的馬車要明早才能駕過來。他們在客棧里定了幾間房,打算在這里暫且歇上一晚,等天明再動身朝清平縣去,先去找江世寧的長姐,將其父母超度了,再跟著陸廿七的卜算,找那綁過石頭張的人。 幾人上樓的時候,薛閑目光一掃,看見樓梯后頭通往后廚的偏角處站著一個人。 薛閑看到他包扎過的手指,想起來這是最初招呼他們的店小二,叫什么來著…… 哦,對了,好像叫七斤,估計是將出生分量當做了小名,好養活。 那店小二目光跟薛閑對上,先是一愣,而后有些拘束地點了點頭,匆匆轉身拐進了后廚。 薛閑倒是沒放在心上,他在琢磨另一件事——因為他腿腳不便,夜里若是要起來有些麻煩,所以玄憫和他一間房,方面照看。這樣倒是剛好,他正想細問一番玄憫失憶的事情,也好搞清楚官府要捉的人是不是這禿驢。 在他們上了樓在房間安頓下來的時候,后廚角落里,那個叫七斤的店小二正摸著被燙的手指,跟替代他的那個黑皮小二說著話。 “你確定?”黑皮小二壓低了聲音問道。 “我就見過那么一回……”七斤遲疑了一會兒,道,“況且你知道的,回回祭天那國師都是帶著面具的,根本瞧不見正臉,只露著眼睛。我當時站得特別前,又被人推搡了一把,差點兒撞到祭天隊伍上去。國師……國師當時瞥了我一眼,嚇得我一動都沒敢動。怎么說呢—— 他頗有些為難地比劃道:“那雙眼睛看你一次,你這輩子估計都忘不掉,我當時冷汗都下來了。剛才那客人瞥了我一眼的時候,我也有同樣的感覺,腿肚子都軟了?!?/br> “可是——”黑皮小二還是有些半信半疑。 “而且,雖然沒瞧見過國師的模樣,但我盯著背影看過,那場面,那樣子,我死都忘不了。方才那客人不論是背影還是走路姿勢,都跟我見著的那位一模一樣!” “沒道理啊,真是國師能來咱們這地方?再說不是都說國師閉關去了么?” “你說,最近滿大街的告示,都在找一個僧人,跟方才那客人又有點兒像,會不會……” 黑皮小二愁眉苦臉想了半晌,道:“算了,要不等店歇了,咱們干脆跑一趟衙門?” 第42章 店小二(三) 玄憫性子依然挑剔,臟的亂的約莫一點兒也忍受不了,所以定的全是上房,他那銀子雖然不少,但也經不起一直這么花。薛閑倒是很想知道,以他這種花錢速度,他隨身帶著的銀錢還夠用多久?若是真把錢花完了,又打算如何去掙,畢竟就算這禿驢本事不小,也很難想象他主動張口跟人收錢的模樣。 這間客棧的上房比不上歸云居的檔次,但也算得上潔凈齊整。負責住店的小二手腳麻溜地給他們收拾了一番,又送來了新鮮茶水和凈手的銅盆。 “小的一直都在樓上,若是客官還有什么需要的,開門吩咐一聲就行?!毙《f了一句,便退出去合上了房門。 雖然說是要休息一晚,但其實真正需要休息的只有陸廿七、石頭張他們。對于薛閑來說,睡不睡覺都無甚關系。對玄憫來說…… 反正薛閑基本已經不把他當人了,既不怎么吃又不怎么歇的,哪里能算人? 這半身不遂的黑龍白日里在馬車上顛了一天,他腿腳沒有知覺,坐著的時候全憑腰眼里那點兒勁撐著,時間久了,必然不會舒坦到哪里去。玄憫為了讓這祖宗松一松筋骨,稍微緩一緩勁,進門便把他安置在了床鋪上。 這客棧的上房別的不說,床鋪倒是真的舒服,被褥鋪得很厚,相當軟和,半點兒不硌人,怎么也比硬邦邦的凳子要好些。薛閑覺得禿驢此舉甚合他意,他毫不客氣地伸了個懶腰,松了松肩背筋骨,而后拖拽著被子,給自己刨了個窩,就這么斜靠在隆起的被褥上,支著頭舒坦地嘆了口氣。 玄憫則合衣坐在雕花木桌邊,一副根本沒打算休息的模樣。 他撥了撥桌上的油燈燈芯,將光挑亮了一些,又從懷里摸出了之前折起來的告示,在燈下展開抖平,安靜看了起來。溫黃的燈火在他眉骨之下投出陰影,襯得眼窩極深,鼻梁高挺,唇邊的折角顯出一股不近人情的冷漠感。 薛閑支著腦袋瞇著眸子,意味不明地看了一會兒,突然開口道:“禿驢?” 玄憫半天沒聽見他的下文,頭也不抬地沉聲應了一句:“嗯?” 薛閑挑著眉毛問道:“這告示上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 這問話著實有些直接,但是確實符合他這直來直去毫無遮掩的性子。 他看見玄憫把手里的告示擱在了桌上,指尖輕輕地壓著其中一角,轉過頭來瞥了他一眼,似乎在斟酌著該怎么答話,又似乎不打算細說。 從當初在江家醫堂被禿驢鏟起來到現在,日子其實并未過去多久,但興許是經歷的事情不大簡單的緣故,這時間莫名被拉得很長,以至于他有時候甚至會產生一種錯覺,覺得他們已經認識很久并且彼此熟悉了。 薛閑其實看得出來玄憫這人防備心很重,認識這么久,任何關于他的事情玄憫幾乎都閉口不談,這興許是天生性格使然,興許是失憶所致,薛閑講道理的時候還是可以理解的。 捫心自問若是他自己也丟了許多記憶,他或許誰都不搭理誰都不信,直接搞出些翻天覆地的動靜,先把丟掉的記憶都補回來再說,誰攔著誰倒霉。 但是這會兒情況卻有些特殊,畢竟他們現在是同路的,可以說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若是玄憫跟告示上的人無關,那便是一種應對方法,若是有關,那又是另一種應對方法??傄袀€準備的,不能麻煩找上門了才臨時刨坑。 “禿驢,這樣吧,咱們做個公平的買賣你看怎么樣?”薛閑一本正經道。 不怎么樣,這孽障看著就不像是個知道公平的人。 玄憫頭都沒抬,繼續著告示,也沒有開口表示反對——畢竟薛閑要是真想搞點事情,問你意見也就是意思意思,反對并沒有任何作用。 薛閑見他一副“你說著我勉為其難聽著點”的模樣,開口道:“咱倆都不算知根知底,這樣萬一招惹了麻煩也不好應對——” 玄憫終于瞥了他一眼,似乎頭一回聽他心平氣和地講了點人話。 “咱們來互問一些自認為要緊的問題,若是我問你,而你答得出來,那我也得回答你一個問題,若你答不出來或是不想答,那你就給我一粒銀錢,怎么樣?”薛閑瞇著眼,一副“你看我是不是特別講道理”的模樣。 玄憫一時間簡直無言以對。 你多會做買賣啊,跟一個明知失憶的人玩這種把戲,“答不出來就要給銀錢”,這哪里是來問根底的,這簡直明擺著是來訛錢的。 “……你不如直接拿去?!毙懙_了口,伸手將自己暗袋里的銀粒子全都摸了出來,輕輕巧巧地丟上了床。 薛閑咬著舌尖反手接住,在手里掂量了一番,又道:“行吧,不遛你了,換種玩兒法?!?/br> 高僧就是高僧,一副視錢財如糞土的模樣。銀粒子全都扔出去了,玄憫也不再搭理他,兀自轉過頭去繼續看他的告示。 薛閑這祖宗拍了拍床板,不滿道:“先看我,這回正經的?!?/br> 玄憫約莫覺得他那懶散窩著的模樣頗為傷眼,頭也不抬道:“說?!?/br> “這樣吧,我大方點兒。我問你問題,你若是能說出點兒東西,我就給你一粒金子,若是說不出來,那就暫且先放著等你想起來再說,當然,碰到你不樂意說的事情你也完全可以說你記不清了?!?/br> 薛閑說著,把玄憫給他的銀錢在被褥的一邊堆成了一堆,好似在賭坊壓籌似的,“喏,你的還算你的,我分文不取,左右你也沒什么損失,指不定還能賺些錢財,怎么樣?” 其實這一路上全是玄憫在付錢,前前后后花了不少了,薛閑向來不喜歡欠人東西,人情也好錢財也好,總是收一銀還一金。但是他又有些毛病,不喜歡直接還,偏愛這種迂回曲折的方式,也著實有點病。 玄憫聽了這話,終于抬起了頭,大約沒想到這祖宗還能主動吃虧,簡直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你不反對我就當你應下了?!毖﹂e說著,兀自想了想:該從哪兒問起…… 他知道玄憫這性子從來就沒把錢財當回事,自然也不會為了贏點兒錢財勉強自己說一些不想說的事情。雖然還沒開始問,但他已經有所料想——以這禿驢的性子,多半也答不了幾個問題。 不過……能問出一點是一點。 “你那一睜眼便不認人的毛病是從何而來?”薛閑想了想,問道。 玄憫略微皺了眉,盯著燭火,沒有立刻開口。 薛閑:“……”多棒啊,出師不利。 就在他以為第一個問題就得不到答案時,玄憫忽然沉聲開了口:“不記得了,從數月前醒過來便是如此,陡然發作起來,總是得歇上兩天才能恢復,現今算恢復得快的?!?/br> 薛閑一愣:誒?居然認認真真地答了? 玄憫說著,又抬手摸了下頸側,蹙了眉道:“你上回讓我摸一下這邊,是為何?” “你沒見過?”薛閑下意識問了一句,而后又突然想起來,每次玄憫恢復正常的時候,那痣便也恢復常態了,他還真有可能沒見過那痣起變化的模樣,“你每回翻臉不認人的時候,你脖子上那顆痣會爬出幾根血絲,長得跟蜘蛛似的。但是碰一下,那血絲便又收回去,你便跟著也不傻了?!?/br> 玄憫:“……” 薛閑看他蹙眉不展的模樣,估摸著他興許真不記得那痣是怎么回事了,便開口道:“行了,這就算答了一個問題了?!?/br> 他說著,便伸手在袖里頗為艱難地摸了一會兒,摸出了一大把花生米大小的金珠子,丟了一顆在玄憫的銀錢里。 玄憫:“……你哪來的地方裝這么些金珠?” 薛閑挑著眉:“好歹也是神物,身上多的是地方藏東西,只是大庭廣眾之下摸起來麻煩,就先用你的了?!?/br> “你方才說數月前醒過來便是如此……是什么意思?”薛閑又問道。 這次玄憫道沒沉默多久,而是頗為直接地道:“字面意思,我醒過來時正獨自呆在朗州山間一座尸店里?!?/br> “尸店?”薛閑一愣。 所謂尸店,是湘西那一帶專供趕尸人途中歇腳和躲避風雨的地方,活人怕晦氣,平日是決計不會靠近的。 “你怎么會在那里?”薛閑疑惑地問道。 玄憫搖了搖頭,“那之前的事情全然記不得了,睜眼之時,我身上只有這一串銅錢,一本記載著堪輿之術和法陣的手抄冊子,一張記著一些零碎事情的薄紙,以及一些黃符?!?/br> “你之前是做什么的,來自何處,去往哪里,要辦何事,全都想不起來了?”薛閑忽然覺得這禿驢有些可憐了,但凡一個尋常人在一間山野尸店里睜了眼,對自己的過去和將來一無所知,十有八九都要瘋。 玄憫搖了搖頭,“當時一概不知,后來偶有想起一些零碎片段,但時常一夜過去便陡然又忘了?!?/br> 薛閑忍不住道:“那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