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他拖長了調子,懶懶散散地問道:“你說你是不是有些虧心?該不該補我一頓?” 簡直有理有據、有憑有依。 對著這祖宗,能說“不該”兩個字么?說了他能翻天。 眼見著前面便是一家成衣鋪子,往來的人縮著脖子從玄憫身邊經過,他不便多說,便淡淡“嗯”了一聲,算是應答,腳尖一轉,便進了店面。 成衣鋪子的老板是一對中年夫婦,男的在一邊撥著算盤珠子噼里啪啦地算賬,婦人懷里擱著個銅質的暖手爐,正低頭編著什么東西,看著像是某種花樣繁復的繩結。 玄憫走路幾乎無聲,又穿著一身云雪似的僧袍,出塵倒是出塵,只是乍一眼看來,和奔喪的有三分肖似。 老板娘余光暼到店里陡然晃過一抹白影,編著繩結的手頓時一個哆嗦。 “哎呦可嚇死我了!”她拍著胸口,驚魂未定地抬起頭,一看來人是個年輕僧人,頓時便一愣,面色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這大冬天的,往來走動的人本就少了許多,何況今天一直陰沉沉的,早前聽說江邊電閃雷鳴下了一場頗為奇怪的大雨,白浪滔滔,現在黑云又壓了下來,北風陣陣,頗有點要再來一場雨雪的意思,行人便更加行色匆匆。 夫婦倆這成衣鋪子今天還不曾有進賬,好不容易盼來個進門的,又是個和尚。 和尚能抵什么用? 老板娘下意識先看向了玄憫的手。 沒端著缽,不是來化緣的。 不過老板娘的臉色卻并沒有因此好看多少,畢竟如今這年頭,和尚是個有些特殊的身份,這全與當今的那位國師有關—— 眾所周知,國師是個僧人,還是個十分厲害的僧人。據說他手眼通天,能改時換局,最重要的是,他已經活了很久了,久到幾乎沒人說得清他究竟多大年紀。他總共跟了五代皇帝,單是身為國師,就已經有一百來年了。 尋常百姓每年頂多也就能見到國師一回,那便是每年冬至于泰山祭天的時候,浩浩蕩蕩的陣仗會從京師去往泰山腳下,沿途城縣的百姓能匆匆看上兩眼,還得收斂著看。 可國師總是帶著銀制的獸面紋面具,僧袍寬大,袈裟猩紅,遮著手腳??床灰娙菝?,也看不出年紀。 曾有人信誓旦旦地說:國師簡直近妖,雖然看不見面容和手腳,但看脖頸也能知道,那絕對不是個上了年紀的人。人老了,脖頸上的皺褶是遮擋不住的。長壽便罷了,活了百來年還不老,那就格外嚇人了。 可同樣有人說,他看到過一次祭天隊,隊里的國師脖頸上還是有皺褶的,只是不至于老態龍鐘,更像是個中年人。 也有人說,國師早就換了幾代了,只是為了不讓旁人看出來,才始終帶著面具。 總之,眾說紛紜,難辨真假。百姓對于此類神秘而又未知之事,總是有些敬畏的??蛇@國師不單單是模樣和年紀神秘,據說脾氣還格外古怪,陰晴不定。京師里關于國師的傳言倒是不少—— 有說國師似乎在修閉口禪,終日不言不語,冷得仿佛天山雪,嚇得伺候的人終日提心吊膽,也不知自己做得對是不對,好是不好。還有說國師練了邪術,每隔一些年,便會領一兩個有據說有佛性有慧根的小兒回去,但是過一些年,那些小兒便消失無蹤了。有人猜測興許是被國師煉成了藥人,或是別的什么邪物,并信誓旦旦地說國師所住的地方時不時會有股血腥味,聽得人不敢細想,毛骨悚然。 這些傳言都尋不著一個確切的源頭。畢竟沒人敢頂著真名真姓出來嚼一朝國師的舌根,況且以往明著對抗國師的一些人,最后都沒得善終。 因此,百姓們便更信了那些傳言。 再加上國師雖然確實平息過不少天災人禍,但每每平息一次禍亂,隨后都會有些古怪的事情接連發生,以至于老百姓們對國師畏懼更多,總覺得他算得上是一代妖僧了,說不準哪天一個邪病發作,便沒人制得住他。 今年冬至的祭天儀式,國師難得的沒有露面。只因先前有傳聞,說他突遭大劫,不得不閉關潛修。往輕了說,是碰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往重了說,連祭天都不出面,那必然攸關生死,說不定壽數快盡了呢! 對此,百姓們暗地里沒少拍手叫好。 早幾十年,與國師相關的傳言還不曾在坊間流傳開的時候,舉國各州府寺廟香火格外旺,連帶著僧人在民間的待遇都好了不少。但自打那些流言傳開了,僧人的形象就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要做法事或是除妖驅邪時,還得捏著鼻子去寺廟里請人,但平日無事的時候,大多數人還是看見僧人就繞道,最好別打上交道。 但這都上門了,總不能將人趕出去,況且玄憫又生了副好皮相。老板娘目光從他臉上劃過,又緩了緩臉色,將手里的繩結放在柜面上,起身招呼道:“這位師父是要……購置成衣?” 老板娘心里直犯嘀咕:這和尚的僧衣還要來成衣鋪子買? 玄憫也不多做解釋,“嗯”了一聲,便徑自掃了一圈鋪面里打出樣式來的衣袍。 老板娘默默緊了緊手爐,心說這僧人性子還真是冷,凍得人想熱情也熱情不起來。 她用手肘捅了捅算賬的老板,道:“別撥弄算盤珠子了,待會兒再算,先招呼人?!?/br> 老板是個慢性子,揉了揉腰眼,便抬起頭,用慢悠悠的語調道:“小師父要何種樣式的成衣?僧衣小店沒做過,但若是需要,也可以連夜裁制一件出來,只是得丈量一下師父的衣袍尺寸?!?/br> “不必?!毙懘鸬?。 老板娘:“……”總是一個字兩個字地往外蹦,這生意讓人怎么做? 玄憫一看便是個沒進過這種店鋪的人,一身白袍站在鋪面里,頗有些格格不入。他也不多挑,順手翻了翻近處的兩間冬襖衣袖,掃了眼大致袖長,又粗略回想了一番那孽障變回人形時的身長模樣,打算隨便要上幾件。 結果盤在他腕上的那位祖宗不樂意了。 “這襖子厚得能去堵城墻眼了,穿上了下地就能滾?!毖﹂e嫌棄得不行,“反正我是不要,買回去你自個兒穿去吧!” 他也知道在這鋪子里不能太過放肆,聲音壓得很低,甕甕的順著衣袍間隙傳進玄憫耳里。 老板娘抱著手爐打量了玄憫片刻,目光又跟著他的手落在了那幾件襖袍上,頓時了然:“師父是幫人買?” 玄憫“嗯”了一聲,依舊兀自看著那些成衣。 “可有什么要求喜好?”老板娘想了想,又道,“冒昧問一句,是幫什么樣的人買?興許我們也能幫忙推薦幾件?!?/br> 玄憫目光落在一件……顏色頗為傷眼的襖子上,回想了一番薛閑皮鬧起來一地雞毛的性子,挑了個簡略的形容:“雉雞精那樣追著人啄的?!?/br> 老板娘:“……” 薛閑:“……” 慢性子老板有著一雙笑瞇瞇的眼睛,他指著那件辣眼睛的襖子道:“師父面前那件襖子就不錯,顏色亮,看著新鮮?!?/br> 混了一堆顏色,仿若剛從一只山雞身上剝下來的,當真合適。 薛閑幽幽地道:“你約莫是不想活了……” 最終,在這祖宗連掐帶咬的威脅下,玄憫還是幫他買了三套成衣。一水兒的黑色,薄得跟玄憫自己身上的僧衣差不多,放在柜面上時,跟玄憫那身奔喪服剛好湊成了一對黑白無常。 老板娘給他包起來的時候,面色頗為一言難盡,似乎覺得光看著都冷,忍不住抱緊了自己手里的暖手爐。 玄憫把銀子放在柜面上時,她更是嘴角一抽。心說這僧人大約沒怎么出過廟門,對市井物什的價格真是半點兒沒數。在這縣里買間宅子不過才二十多兩銀子,哪有買三件衣服就往外扔這么多錢的。 老板默默拎起小銅秤稱著銀子分量,一邊指使老板娘給玄憫撥找銅錢。 玄憫手擱在柜面上時,薛閑剛巧看到了柜面上的繩結。 他盯著那完成了一半的繩結看了片刻,用爪子戳了戳玄憫,趁著那對夫婦沒注意,一溜煙爬到玄憫脖頸邊輕聲道:“意外之喜,你看那繩結,像不像石鎖底下雕著的那個圖紋?” 那石鎖著實沉重,總不能帶著四處跑動。玄憫便借了陸家的一點兒簡陋工具,將那石鎖底端的圖紋拓了下來。薛閑在玄憫的暗袋里呆久了,簡直把那處當窩了,有點兒什么都毫不見外地往里塞,包括拓好圖紋的紙,以及他在江底卷來的那一些鐵牌。 好在都是些小而輕巧的東西,否則玄憫的僧袍都得墜壞了。 玄憫從暗袋里摸出那張紙,不動聲色地對照了一番—— 紙上的紋樣像個古怪的圖騰,圓形,頂上趴著個張著腳的蟲獸,也不知是蝙蝠還是什么,下面是卷云紋。 繩結編織出來的效果和雕刻出來的畢竟有些差異,乍一看并非一模一樣,但仔細辨認一番,確實相像。只是雕刻的蟲獸古樸中透著一股子猙獰感,但繩結編出來的卻頗為圓潤,溫吞了許多。 玄憫和薛閑從沒見過這種紋樣,甚至已經做好了難以查找的準備,卻沒想居然這么快就有了些眉目。 “這繩結是纏來做什么的?”玄憫收起薄紙,點了點柜面。 老板娘正依照老板的話數著銅板,聞言“哦”了一聲,答道:“保平安順遂的福壽結?!?/br> 她抬頭看到玄憫的神色,又補充道:“不常見是不是?這紋樣是我前些年學的,我在別處也沒見過,但是真的靈。我兒帶著這繩結,擋了幾回災了,只是繩結總壞?!?/br> 玄憫:“從何處學來的?” “石頭張的媳婦兒?!崩习迥镎f完,又想起玄憫多半不是本地人,解釋道:“石頭張是咱們縣里有名的石匠,雕工了得,被不少京師里來的老爺請去過。他媳婦兒是個手巧的,喜歡編些漂亮玩意,我從她那兒學來的?!?/br> 石頭張? 薛閑想到那沉在江下的石鎖,心說那邊也是石,這位也是石,總不至于那么巧吧? 玄憫自然也沒錯過這樣的巧合,他拿起包好的衣服和銅錢,問了一句:“那石頭張住在何處?” “順著街往東走,胡瓜巷里,門口堆著一堆石料的就是?!?/br> 徽州府里雕工是出了名的,不少人專程來找這里的手藝師父雕些玩意。所以老板娘不疑有他,痛痛快快就報了地方。 玄憫不像薛閑一樣弄不清方向,出了門三轉兩轉便到了胡瓜巷里。 老板娘說的特征果真顯眼,站在胡瓜巷頭,便能看見里頭有一間宅子門邊石料堆成了小山。 他抬腳走到那宅門前,敲了敲銅門環。 然而門內久久沒有動靜…… “這位小師父也是來找石頭張么?”有位從玄憫身邊經過的中年人出聲道,“他不在家,我住在他隔壁的宅子里,他家空了半月有余了,整日黑燈瞎火的,半點兒聲音也聽不見,興許又被哪個外地來的老爺請走了?!?/br> 中年人說著,又兀自嘀咕道:“不過他媳婦兒也不在,興許是出門走親戚去了?說不準,總之敲門不管用,這半月里來了好幾撥人了,都白跑了一趟,隔一陣子再來吧?!?/br> 他說完看了眼天色,也不再多言,匆匆便走了,沒幾步,便進了不遠處一間宅院的門。 玄憫見他進門便收回了目光,垂著手站在石頭張家門前。 薛閑不太舒服地動了動爪子,左右無人,他便從袖口里探出腦袋喘了口氣。 玄憫手指撩了撩他的尖細尾巴,蹙眉問道:“怎的突然渾身發燙?” “不僅熱,還脹得很?!毖﹂e細長的舌頭從半張的龍口里掛了出來,頗有些半死不活的。 這種感覺于他而言并不算陌生,上一回這樣周身熱脹,還是在墳頭島里。熱脹的結果,是他終于真靈歸體。這回又起了這種感覺,他怎么可能隨意略過? 薛閑大著舌頭,沖玄憫道:“勞駕你撞個門,翻墻也行,這石頭張家藏了東西?!?/br> 玄憫:“……” 薛閑想了想,又補上一句:“翻進去之后,最好找個空屋把我放下來,連那衣服包裹一起?!?/br> 玄憫手掌已然覆在了張家大門上,聞言一頓,問道:“為何?” 薛閑干笑兩聲,不冷不熱道:“身體脹得厲害,怕是維持不住這個形態。不變人,我就得變回原型,壓塌半個臥龍縣都不成問題,你會變成餅的小和尚?!?/br> 玄憫:“……” 第33章 石頭張(一) 玄憫會不會變成餅這暫時無法知道,反正說完這句話的薛閑,是被提溜著尾巴進的張家院子。 “若不是我渾身不舒坦暫且顧不上,你現在便已經在被天雷追著劈了?!毖﹂e威脅道。 他大約有心做出張牙舞爪的架勢,然而正熱得昏昏沉沉的,實際出口的效果懶懶的,堪比哼哼,爪子也只是像抽筋似的動了兩下,總之是半點兒威風都不在。 先前在江里,玄憫半暈,錯過了他直上云霄的模樣。這會兒單看這細細一根的小龍,著實是撐不出什么威懾力。 玄憫原本大約是打算一進門便隨便找一處屋子將這小細龍放下,然而當他真正站在院里時,他又改了主意。 薛閑正熱得不知今夕何夕,腦里煮著漿糊。他隱約覺得玄憫一進門便停住了步子,也不知看到了什么東西,半點兒沒有要動的打算,似乎在靜觀其變。他感覺到玄憫松開了捏著他尾巴的手指,將他重新擱在了骨骼突出的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