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玄憫手指一動,倏然間便蒸干了這一身僧衣,又將蒸干了的江世寧放出來,接著便大步流星跟上廿七,往前頭客舟攢聚的江岸走。 薛閑纏在他腕子上,細細的尾巴毫無知覺地墜著,從袖口露出了一點兒尖,一晃一晃的。他在袖擺下拱了拱,終于探出了半個指頭大的龍頭,偏著腦袋看著廿七。 這小子先前雖是格外瘦小,卻比十九顯得有活氣,約莫是經常出門跑動的緣故,加上脾性有些倔,總顯得筋骨有力,是個硬頭硬腦的熊孩子。 可這會兒,他每走一步,都似乎分外艱難。步子又輕又飄,仿佛剛一觸地,就忍不住抬起了腳,多用一點兒力都難受??粗H為費勁……就好似在忍受著莫大的痛苦一般。 僅僅走了十來步,他臉色已是煞白如紙,額頭濕漉漉的江水剛被吹干,就又滲出了一層冷汗。 “你方才說你身體不對?是怎么回事?”薛閑瞧他面色極差,料想這絕不單單是哀慟所致,便忍不住問了一句。 廿七嘴唇已然白得毫無血色,活似大病未愈,高燒不退。臉色越是蒼白,就越顯得他眼珠深黑,黑得毫無光亮,簡直不像個活人。他眼睫抖了抖,伸出舌頭舔了舔開始干裂的嘴唇,搖頭道:“沒什么,我也不大明白,就是……就是骨頭里酸脹著疼,腳一著地,能從腳趾疼到頭頂,不敢太用力?!?/br> 他低低地回了一句,不等薛閑再開口,他又輕聲道:“忍忍就過去了……總不比死了難受?!?/br> 江世寧步履匆匆間瞥了他一眼,又道:“也不定呢?!?/br> 陸廿七忽地想起什么般,轉頭看向江世寧,雖說他實際年紀比看起來要大一些,但在江世寧眼里,依然是半大孩子,說話也就有些橫沖直撞的毫無顧忌。他冷不丁問了江世寧一句:“你不是活人了吧?” 那么一瞬間,就連縮在袖口里的薛閑都覺得陸廿七的眸子瞬間亮了一些,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江世寧這種脾氣的人,也就對著薛閑時不時頂個嘴,跟孩子是不會一般見識的。他愣了愣,點頭道:“嗯,死了三年了,只是心愿未了,暫居在一張紙皮上?!?/br> 陸廿七聞言,路都走不順了。腳掌踩地用錯了勁,吃痛地叫了一聲,額上又滲出了一層冷汗。然而他卻全然未顧,只盯著江世寧道:“當真?這樣說來,即便是死了,也不定然會消失無蹤?” 江世寧看了玄憫一眼,又看向陸廿七,含混道:“生魂多少還是會逗留個一時半刻的,若是情況特殊,多留一陣子也未嘗不可,是么大師?” 玄憫瞥了他們一眼,并未開口,但也不曾否認,只抬手指了指前面,示意已經到了。這里攢聚了不少船夫漁民,人多口雜,不便講這些神神鬼鬼之事。 陸廿七似乎已經全當他默認了,頓時臉色緩和了許多。 在他們面前的江岸邊,七八條客舟漁船湊成了堆,全都拴在了岸邊。至于船上的人,則紛紛下了船,幾人合力,從一艘大一些舟船上拖著什么東西。 “天吶……這都是什么時候落水的人?”有人嘖嘖幾聲,“怎的都泡爛了?” “我在這江上撈了這么些年的尸,頭一回碰上這種陣仗?!蹦鞘菗剖说穆曇?。 自打陸廿七在他船上詐了尸,撈尸人便暫且先棄了剩余的那些浮尸,先把船上的三個運回了江岸。將陸十九和劉老頭好生搬上石面,又架著陸廿七在江邊安頓好,灌了他幾口熱酒暖一暖冰冷的身子,這才又搖著船去撈剩下的那些。 歇在江邊的漁民船夫聽了撈尸人的形容,也都紛紛搭了把手。 他們的船不方便搭載死人,畢竟還得裝魚載客,多少有些晦氣。便幫著撈尸人把泡成破棉絮似的浮尸拖拽上了岸,擺成了一行,乍眼一看,頗為觸目驚心。 玄憫看到那一排浮尸,眉心便是一皺。 “方才可嚇了我一跳?!睋剖藙偟桨哆?,正在把最后一趟尸體往岸上搬,邊搬邊道:“原本浮著六具,我還數了,一個小渚旁一具。結果方才去撈最后兩個時,不知怎么回事,又浮上來一具,剛巧浮在我船舷邊,那滋味……簡直了!” 薛閑暗暗用爪子撓了玄憫一記,悶在袖子里低聲道:“禿驢,看著點那些尸體。那撈尸人說的那具應該是被我放上江面的,這些尸首跟那百士推流局脫不了干系,回頭跟你細說,你暫且先注意著點兒,看看那尸體上有無古怪?!?/br> 他的聲音聽起來甕聲甕氣的,旁人聽得不甚清晰,玄憫倒是聽了個七八分,就好像是順著衣袖里的空隙傳上耳邊的。 玄憫略微皺了皺眉,朝一旁偏了下臉,“嗯”了一聲,又用掩在袖擺下的手指不動聲色地輕彈了一記那孽障的尾巴尖,示意他在人前不要亂動,安分一些。 結果被那孽障狠狠咬住了手指頭。 玄憫淡淡道:“松口?!?/br> 江世寧和陸廿七同時愣了一下:“什么松口?” 玄憫面色未變,依舊無甚表情地看著那些被撈上岸的浮尸,目光一一掃過,從爛得能見骨頭的腳脖子,看到雜亂的頭發,和岸邊那幫掩鼻皺臉干嘔著的人相比,簡直有種飄然出塵的氣質。 約莫是這氣質太過唬人,江世寧沒得到回答后,也不敢再多問,權當自己耳鳴聽岔了,又默默扭開頭去。 被彈了尾巴尖的薛閑叼著玄憫的手指,狠狠咬了半天,這才瀉完憤松了口。 薛閑所猜測的倒是不錯,這七具浮尸身上雖沒有太多古怪,但腰間都吊著個東西。趁著那群漁民船夫嘔的嘔,透氣的透氣,玄憫用白麻布隔著手指,不動聲色地將他們腰間的東西都摘了下來。 一排七枚,都是被劃了姓名的軍中鐵牌。 這一看便知,這幾人和墓室下頭鎮著的那些是同一批。 薛閑見他用麻布將這些鐵牌包好收了起來,又道:“對了,埋進江底的那些鐵牌也還在,只是不大齊全,回頭再細看吧?!?/br> 這么說著,玄憫已經走到了陸十九的尸身旁。 廿七正跪坐在那里,抬手虛虛地摸索著,一副想碰一碰十九,卻又不敢驚動的模樣。好像生怕他一動,十九就真的死透了一樣。 “你看——”廿七抬起頭,目光是落在玄憫身上的,可又莫名有些空茫,越來越像個……盲人。 “我能感覺到他在這里,我能摸到他,但是我看不見他?!必テ叩?,“我能看見你們,能看見這岸上的人,盡管看不清楚,辨不出五官,但總是能看見的??瑟毆毧床灰娛??!?/br> 玄憫瞥了眼閉目躺在江石上的十九,又盯著廿七深黑的眼珠看了片刻,道:“你所謂的‘看’,不是以目力在‘看’,你雙目已眇,只是自己不曾發現罷了?!?/br> “你這話是何意?”廿七的嗓子一緊。 薛閑偷偷從袖擺下露了頭,也盯著廿七的眼珠,道:“怪不得,我說怎的淹了回水,眼睛就無光了?!?/br> 他想了想,沖廿七道:“陸十九同你換了命,怕是連同扶乩那些也一并落到你身上了。你身體上的異變多半也與此相關,只是現在還不曾變化完全,所以得受些皮rou之苦?!?/br> 陸廿七愣了片刻,茫然道:“你是說……你是說,我的眼睛也會變得和十九一樣?” “不是會,怕是已經變了大半了?!毖﹂e道,“你眼里的東西,或許已經不是它們的本身輪廓了,而是氣。你眼中所見的一切,大約就是陸十九平日所見?!?/br> “那我看不見十九,是因為……”廿七鼻翼動著,像是突然喘不上氣,呼吸陡然急促起來。他皺著眉,眼圈在眨眼間泛了紅,“因為什么?” 玄憫抬手用拇指摁了一下他額上的命宮,“你這里長出了一枚紅痣,你兄長也長出了一枚一模一樣的,此乃換命完成的標記。若是他生魂在世間流連,遲遲不走,這枚痣不會出現?!?/br> 換命之舉實為禁術,即便換命成功,活下來的那個人也多半會變得有些古怪。只因其多少會對獻命之人有所繼承,或是長相越來越肖似,或是能耐脾性越來越模糊。獻命之人的生魂在世間留得越久,對活下來的人影響便越深。 換言之,為了不對陸廿七產生太多影響,陸十九連一刻都不曾多呆,他在墓室里留給廿七那句不咸不淡的話,就是真正的臨別之言了。 只是這一場離別,大約是再會無期。 “別哭?!苯缹幰舱也恢裁磁磷?,便用手指接了從他眼里無聲滾落的水珠,“興許……” 他這話還不曾說完,陸廿七已經面無血色地失去了意識。 或許是皮rou之痛實在難忍,又或許是噩耗沖頭,他這一暈便暈了許久。 即便玄憫再冷淡,薛閑再混賬,也干不出丟下一死一暈的兩個半大少年人揚長而去的事情,那就太不是個東西了。于是他們便暫且在陸廿七和陸十九相依為命的那方狹小院落里住了下來。 這院落著實是蝸舍荊扉,攏共就一間灶間和一間灰撲撲的小廳堂,廳堂里只放得下一張四仙桌,兩邊各有一間側屋,也僅夠擱下床和木櫥,兄弟倆大約一人一間。 說是住下,其實真正“住”著的,只有暈過去的陸廿七。玄憫他們將他安置在其中一間房里,又去街上的白事鋪子里訂了副棺木。陸十九睡在棺木里,暫且擱在另一間房里。 就在玄憫在廳堂坐下,打算好生琢磨一番那石鎖和鐵牌時,薛閑幽幽地從袖口里探了個頭出來:“別忙著坐,找間成衣店,布店也成?!?/br> 玄憫垂目看他,等他解釋緣由。 薛閑用爪子撓了撓龍頭,繃著聲音用盡量威嚴的語氣道:“沒穿衣服?!?/br> 玄憫:“……” 他似乎頗為無言,目光從這小細龍身上粗粗掃過,不咸不淡地將薛閑之前堵他的話原封不動地懟了回去:“哪本書上教的你赤身往旁人手腕上纏?” 薛閑張嘴便咬了他一口。 這孽障的牙尖利得很,一咬便是一道印。 玄憫神色淡淡地撩開袖擺,露出清瘦修長的手指,略微曲起食中二指,呈在薛閑眼前。 就見那兩根指頭上,前前后后起碼有六道牙印,全是這孽障咬的。 薛閑扭頭不認,裝聾作啞道:“別秀你這手了,不比雞爪子美到哪里去,還硌人得很,中看不中用,盤起來半點兒不舒服。勞駕動動腿,給我搞件衣裳去?!?/br> 江世寧一進屋便聽見這孽障撒潑,頗為不忍看,扭頭就縮回暗不見光的灶間角落去了。 玄憫搖著頭,起身出了門。 這一趟本只是為了給薛閑弄件能穿的衣服,結果居然有了些意外收獲。 第32章 鎖頭?。ㄋ模?/br> 落梅街是臥龍縣最繁華的一條大街,因得街道兩旁屋舍小樓間多栽有紅梅樹,一到冬天,尤其是雪天,紅梅殷紅的花瓣落在白雪地上,星星點點地綴了整條街,算是臥龍縣的一景,煞是好看,故而名曰落梅街。 這里有客棧、當鋪、食肆、酒樓,自然也少不了其他商鋪。單單是綢布店就有三五家,夾在一些脂粉首飾鋪子當中。 薛閑是個難伺候的,他盤在玄憫腕間,既不愿意被路經的人瞧見,也不愿意被袖擺兜頭罩臉地蓋全了,非要讓玄憫理一理寬袖,剛好讓他能露出一雙眼睛。然后沒多久自己又抻頭豎尾地把袖擺弄亂了,還總讓玄憫給他重新撩。 好好地走在路上,總撩袖子是個什么毛??? 起先玄憫還理他兩句,后來他越發不消停,玄憫便垂目瞥了他一眼,干脆袖擺一抖,將他整個兒蒙住了。任他在腕間如何撒潑也沒再將他放出來。 薛閑面無表情地在黑暗中挺了會兒尸,一聲不吭地給他每個指頭都留了一個牙印,從拇指咬到小指,最后干脆就這么叼著不松口了。 玄憫小指動了兩下,見沒什么作用,也就干脆隨他去了,好像被咬的不是他似的。 其實要說薛閑真有多氣,那倒不至于。他確實脾氣不好,是個動不動就要上天的,囂張慣了,所以做什么事情都直來直去無甚顧忌。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碰到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都真的會肝火直竄。 他之所以這么鬧,單純就是想給玄憫找點兒茬。 最初是因為被玄憫收了他,讓他覺得威風掃地頗有些不忿。鬧著鬧著便成了習慣,好像不給玄憫找點事,就渾身不舒坦似的。哪怕幾番險境共歷過來,最初的不忿早就煙消云散了,他依然忍不住時不時來這么一出。 大約摸是玄憫太過淡漠平靜了,和薛閑以往碰見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大一樣,以至于他總想激一激玄憫,想看看這禿驢不平靜、不淡漠時會是什么模樣。 興許就是百無聊賴,想在這禿驢身上找點兒樂子……薛閑這么想著。 事實上,即便是這樣偶爾蜻蜓點水意思意思式的反省,對這祖宗來說也是破天荒的,一般來說,要么是吃飽了撐的,要么是餓狠了。 薛閑自我感覺是餓的,于是他懶懶地垂著腦袋,看著自己隨著玄憫的步子而微微搖晃的尾巴尖,道:“禿驢,你還欠了我一頓飯?!?/br> 玄憫沒有在大街上自言自語地怪癖,便沒搭理他。 誰知這孽障松了咬著他小指的牙口,動了動爪子,順著他的手腕朝上爬了幾步,大有要順著他的手臂一路爬到領口的架勢,邊爬還邊道:“聽不見?那我對著你的耳朵眼說?!?/br> 玄憫:“……” 薛閑的爪子尖跟他的鱗片一樣軟化了不少,勾爬在玄憫手上半點兒不疼,倒是有些癢。不動的時候還好,一動起來……總之,鬧人得很。 玄憫當即皺了皺眉,掩在袖間的手指動了動,捏著那孽障不聽話的尾巴,將他重新拽了回來。 薛閑瞇著眸子,兩只爪子扒在玄憫手臂的皮膚上,被拽著滑下去,爪尖拖成了一條線。 玄憫:“……” 他眉心皺得更緊了,也顧不上許多,不咸不淡地回了薛閑一句:“何時欠下的?” 剛巧一個行人經過,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大約是覺得這自言自語的和尚有些不正常,然而看了一會兒,又被玄憫那冷冰冰的氣質唬住,匆忙垂目走遠了。 薛閑想起這事便頗為怨懟,“你闖進江家醫堂的時候,攪了我一頓飯。那書呆子大清早五更天去酒樓幫我買的,費了老鼻子勁才提回來,都是那酒樓的招牌,別處可吃不到那個味道,花了錢卻沒動上兩筷子,就被你給攪合沒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