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玄憫瞥了他一眼,吐出四個字:“口述便可?!?/br> “……” 薛閑想把腸子吐他臉上。 然而這金珠著實重要,捏在這禿驢手里,多少讓他有些受制于人的感覺,不得不勉強老實一點。 他語調沒有任何起伏,麻木地道:“你把那金珠放在燭火前照一照,便可看見——” 看見里頭隱約有一條盤著的龍,不過龍頭龍爪都蜷在長身之中,怕是看不大清楚。 不過薛閑并沒有這樣說,他咬了咬舌尖,道:“便可看見里面有些彎曲的紋樣,你見過別家金珠能透光么?” 玄憫聞言,將金珠貼近燭火。 果然,原本看起來和普通金子別無二樣的圓珠變得有些通透,隱約可見里頭有個窩盤著的細線。 玄憫道:“蛇?!?/br> 薛閑:“……”蛇你姥姥! 他忍了又忍,鐵青著臉哼道:“這回信了沒,可以把你這破爛鎮紙挪開了么?把我的珠子還我!” 玄憫倒也不是個蠻不講理的,他見這孽障有理有據,便抬手拿開了鎮紙。 薛閑撐坐起來,扶著桌面搖著腦袋適應“石山壓頂”的暈眩感。他晃了晃紙皮腦袋,而后沖玄憫伸出了兩只手,語氣頗有些不客氣:“我的珠子呢?快給我!” 玄憫手指朝桌子中央指了指,道:“你先——” “少廢話,快給我?!毖﹂e不耐煩地打斷他。 玄憫收聲,默然看了他片刻,而后將那羊眼大的金主放在了那兩只紙皮爪子上。 咣當! 金珠分量不輕,紙皮哪能托住。 薛閑只覺得兩爪猛地一墜,眼前一黑,他便被那倒霉催的珠子給薅下了桌子,直接砸在了地上。 “……” 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玄憫將這孽障從地上撿起來時,他那兩只爪子還死死扒著金珠不撒手,像個顛顛的守財奴。 “我只是讓你往中心挪一些?!毙憣⑺呕刈烂嬷醒?,垂目看他,“還胡亂打斷么?” 薛閑心說“呸!你管得著么!”然而他摔得七葷八素,生怕這禿驢一個不高興又把他的寶貝珠子給沒收了,于是嘴上不甘不愿地哼道:“行吧,下回勉為其難讓你說完?!?/br> 他摟著金珠在桌面滾了兩圈,直到“?!钡匾宦暱纳狭四硞€東西,才想起來,剛才從石磨盤里掉出的不止一樣東西。 薛閑趴在金珠上,定睛一看,只見他撞上的是個杏子大小的銀色圓盤,圓盤腰間有條細縫,一碰便會發出細碎的響聲。 “這是什么東西?”薛閑問完,咕嚕嚕滾到了一邊。 遠一些看,依然是個沒見過的玩意兒。 “這是醫鈴?!苯缹幍穆曇衾洳欢№懥似饋?。 將自己嚴絲合縫貼在金珠上的薛閑像個不倒翁,隨著金珠滾到了石鎮紙邊,撞上了這才停下來:“你醒了?” “一直醒著,只是先前無法開口說話?!苯缹幍?,“現在,大約是入夜的關系,又忽地能出聲了?!?/br> 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溫緩,比起先前,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活氣,不再死氣沉沉的了,就像是……突然了結了某一樁心事般,輕松了些許。 話音剛落,他便從桌面落到了椅子上,又從椅子落了地,變回了那副書生樣。 他伸手拿起那枚醫鈴,一邊用手指摩挲著,一邊道:“這是我家的醫鈴?!?/br> 薛閑一愣:“你家的?” “嗯?!苯缹廃c了點頭,給薛閑看了眼醫鈴的一側,就見上頭刻了一個名字——江永。 “這是我曾祖?!彼忉尩溃骸霸媸莻€鈴醫,每日走街串巷替人看診。那時候鈴醫為了提醒人,會在行醫箱上掛個銀醫鈴,走到哪兒便響到哪兒,帶病帶疾的人聽見了,便會來求醫問藥。這只醫鈴便是我曾祖用的,現今這樣走街串巷的鈴醫少了,大多都是有門有臉的醫堂藥堂。我江家世代行醫,為了不忘本心,這只醫鈴便從曾祖一路傳到了我爹娘的手里?!?/br> “你爹娘?”玄憫眉心一皺,伸手同江世寧要過醫鈴看了一眼,又用手指摸著醫鈴靜聽了片刻,道:“你可還有血親?” “有,家姐遠嫁安慶,避過了禍事?!苯缹幋鸬?。 “你爹娘魂魄困在這醫鈴里,同那受制于石磨盤的許氏不同,暫且無法超度,須得你在世血親三滴勞宮血?!毙懙?。 “勞宮血?”江世寧出生醫家,倒是立刻明白了玄憫的話,“是指勞宮xue處的新血么?” 玄憫點了點頭。 他將醫鈴遞還與江世寧,又掃了眼一旁的布包。 薛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剛巧看到布包里另有一根長香。 他順手一指,問道:“禿驢你超度那劉老太只用了一根香,還有一根是打算作甚?” 玄憫直言不諱:“超度這書生?!?/br> 江世寧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薛閑已經掀起了腦袋:“什么?!你——” 他話還未說完,就見玄憫突然一把撐住了桌面,眉頭深鎖,雙眼微閉,似乎是突然有些不適。 薛閑一愣,收了話音看他:“禿驢?” 他試探著連叫了兩聲,發現玄憫都沒有張口應他,而是干脆坐在了椅子上,闔著雙目,像是在靜坐養神。他脖頸間的那枚小痣突然朝外蜿蜒出幾道細細的紅痕,乍一看,像是趴著一枚小小的蜘蛛。 不過如此細節薛閑并未注意,他盯著玄憫看了一會兒,確認他死不了又醒不來后,悄悄沖江世寧招了招手。 約莫一盞茶的工夫之后,從歸云居通往寧陽縣城郊的小道上,一個看起來文文弱弱的病癆書生正步履匆匆趕著路。他肩上端坐著一只紙皮人,紙皮人懷里還財迷似的摟著一枚金珠。 正是江世寧和薛閑。 第17章 銀醫鈴(三) “我——”江世寧一邊在薛閑的催促下加快步子,一邊有些躊躇的開了口,“我還是覺得略有些不妥?!?/br> “不妥什么?”薛閑摸著他的金珠,問道。 “擅自趕路,把大師一人留下?!苯缹幋鸬?。 薛閑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我說你這書呆子是不是還夢著游呢?他是捉鬼的,咱倆是被捉的,你見過蹲大獄的逃跑還要叫上牢頭的么?” “沒見過?!边@話乍一聽倒是也沒錯,江世寧琢磨了兩遍,忍不住道:“可是——” 薛閑:“沒有可是?!?/br> 江世寧:“但——” 薛閑:“也沒有但?!?/br> 江世寧無奈地偏頭看他。 薛閑整個人都扒在金珠上,臭不要臉地道:“我就是如此講道理?!?/br> 江世寧:“……” 寧陽縣城夜里有宵禁,一些四通的十字大街上已然豎起了柵欄和卡房,值夜的衙役拎著夜里暖身用的酒袋,在卡房旁守著。東南西北四扇城門緊閉,普通老百姓想在這時段里頭出城,大抵得遁地插翅。 然而這宵禁對這兩位不是人的來說,便沒那么麻煩了。 江世寧的紙皮身體在這時便顯露出些許優勢來,必要時可以壓成薄薄一片,是穿門走縫的一把好手。 “往東轉?!?/br> “前一個街口貼著墻根轉進巷子?!?/br> “直行朝西拐?!?/br> 薛閑那雙招子比狗還靈,總能遠遠就瞧見陰影處的守夜衙役,指揮起來理直氣壯,斬釘截鐵。江世寧又是個脾性軟的,被薛閑支使慣了,對方一開口,他便照著滿足,也不做多想。 結果江世寧信了他的邪,走了好一會兒后,終于忍不住停住腳,一臉糟心道:“祖宗你行行好,閉嘴吧?!?/br> 薛閑瞥他:“怎么?不是走得好好的么,也沒讓那幫守夜的察覺?!?/br> 江世寧沒好氣道:“嗯,是沒察覺,但這家綢布莊我起碼打了三次照面了,再聽著你的繞下去,明年也出不了城?!?/br> 薛閑摟著金珠道:“嘶——天有些陰沉,得早些找個落腳的地方?!?/br> 江世寧:“……”這死要面子的潑皮。 沒了薛閑這路盲的指揮,江世寧的腳程頓時快了許多。很快就從他們繞了三圈的地方拐了出來,走上了正道。 “這樓看著眼熟?!毖﹂e左右張望了一番,覺得這條街都甚是眼熟。 江世寧“嗯”了一聲:“你這不認路的,咱們今早剛來過,你怎的轉頭就忘了?!?/br> 經他這么一提醒,薛閑這才反應過來,這條街再往前走一些,從街口往東拐,便能看到劉師爺的宅子。夜里安靜,若是何處有些響動,聽起來便比白日里明晰得多。他們從街口路過時,瞥了眼那扇熟悉的宅院門,隱約能聽見宅院里有些細碎的人聲,聽起來似是爭吵,又或是別的什么,總是,不是個太平相。 江世寧腳步略略一頓。 薛閑轉頭掃了眼劉家宅院,道:“怎么?你想看著他惡有惡報?” “那是劉師爺他自己的事,跟我已無關了?!苯缹帗u了搖頭,沒再停留,抬腳便朝城門的方向走去。 大抵是醫家本性,他終究還是做不到親眼看著旁人得受煎熬,不過這興許也是他和劉師爺之流最分明的差別。 寧陽縣城外多山林,不過大多平緩秀致,少有兇險高陡的。 早些年因為國師是位僧人的緣故,各州府山野間兀地多了許多山寺,一度香火鼎盛。然而這幾年不知怎的,入冬越來越早,連南方也大雪不斷。都說瑞雪兆豐年,可這幾年偏生雨水并不充沛,收成不好,百姓日子過得愈發緊巴。自己過日子都難,更別說去寺里添香火錢了。 于是,山野間的廢廟也越來越多,倒是成了許多趕路人臨時歇腳的地方。 江世寧帶著薛閑在雞冠山上一間廢廟中歇腳時,外頭已然下起了雪。 薛閑一進廟就挑了個好位置——這不要臉的孽障直接撈了把地上的干茅草,鋪在佛像的底座上,毫不避諱地倚著佛像坐了下來。不用趕路,他自然也就不用刻意維持那副紙皮人的模樣,而是變回了本相。 他一襲黑衣,坐姿懶散,沒骨頭似的,手肘架在佛像的蓮花臺上,曲著的指節松松地支著下巴,另一只手依舊在盤弄著他那寶貝金珠。 江世寧揉了揉眉心,覺得看到這祖宗就腦仁疼:“即便是廢廟,也多少有點體統吧,佛像那是隨便能坐的么?” 薛閑順手拍了拍佛像的腿:“分我一半,不樂意你就吱一聲?!?/br> 他還一本正經地等了片刻,沖江世寧一挑下巴:“看,沒吱?!?/br> 江世寧:“……你愛怎么鬧就怎么鬧吧,我是不管了?!?/br> 他吹了吹佛像前落了灰的燭臺,跟薛閑要了根火寸條,一邊努力點著有些受潮的舊燭芯,一邊還得防著那火苗別撩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