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就見劉師爺兩邊臉頰突然腫得老高,顯出明顯的兩個巴掌印。巴掌印泛著血紅,連油皮都薄了一層,皮下的青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蛛網一樣,看著著實有些駭人。 “怨鬼觸不到人?!毙懙?。 眨眼的功夫,劉師爺的臉已經腫得連說話都有些艱難了:“那為何我……” “含冤的怨鬼有一次討問公道的機會?!毙懙溃骸翱稍谠怪魃砩狭魝€印跡?!?/br> 劉師爺一臉驚懼:“留了印跡之后呢?她還來索命么?” 玄憫冷冷道:“她所留并非為了自己,是替你兒劉沖和江家大夫所留,這二者身體發膚因你而受一切苦難,皆還于你?!?/br>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別走別走,救我!大師救我啊——”劉師爺撲通就給玄憫跪下了,以雙膝挪了兩步,死死抓住玄憫的僧衣下擺。 趴在玄憫腰間的薛閑突然問道:“姓劉的,我問你!今年仲夏,你可曾去過廣東華蒙?” 劉師爺驚慌中下意識以為這話是玄憫問的,搖著頭連聲道:“不曾不曾,從不曾去過那么遠處?!?/br> 他答完又哆哆嗦嗦地求道:“救我,救我啊……” “怎么可能?”薛閑冷冷道。 “實話,大實話!一句不摻假,我怎么敢騙你?”劉師爺那模樣,簡直恨不得以頭搶地,確實不像是作假。 可是怎么可能呢?若是不曾去過華蒙,又怎會帶上血???!薛閑盯著他耳側那道最初被玄憫指出的血跡,心中半是煩躁半是不解。 “你若是有半句隱瞞——” “不敢不敢,怎么敢……對了!”劉師爺這時為了求救,顯得格外積極,一副恨不得將腦殼兒剖開翻給人看的樣子,“對了!說起廣東華蒙,我倒是認得一個從那處來的人,是個漁人,不過我同他無甚交集,只從他手中買了顆似金非金的珠子——” “珠子?!什么模樣?”薛閑聞言即刻出聲打斷了劉師爺,他猛然想起被卷入陣局前聽到的那陣熟悉嗡鳴,忍不住問道:“那珠子現在何處?” 劉師爺瑟縮了一下,支支吾吾道:“在……” “你哼哼什么?!大點兒聲!”薛閑碰見這種關鍵時刻含含糊糊的,就恨不得一爪子把他掀到南海去。 “術士說那金珠靈氣足,給我煉化進石磨里了……”劉師爺頭都快縮進衣領去了。 薛閑:“……”你他娘的把真龍之體煉進石磨里?你他娘的怎么不把自己塞進去?! 他被氣了個狠的,直接撂爪子撅了過去。 玄憫見他再無動靜,便又抬了腳。 “你不能走,不能走,救我,救我啊……”劉師爺猛地揪住玄憫衣角,死不松手。 玄憫垂目看了他片刻,而后忽地蹲下了身。他低聲念了句劉師爺聽不懂的話,就好像一句古樸的經文。 說完他用手背在劉師爺額頭一擊,劉師爺只覺得腦中一震,如同萬鐘齊響。 他恍然一喜,喃喃道:“解,解了印跡嗎?” 玄憫看著他,平靜道:“只是確?!獋赜兴鶅??!?/br> 劉師爺一聽,瞬間僵住。 玄憫順手撕下被劉師爺揪住的僧衣下擺,站起身抬腳便走。 劉師爺幡然回神,連滾帶喊:“佛家、佛家向來慈悲為懷——” 玄憫頭也不回,大步流星朝外走,冷冷淡淡道:“貧僧,從不修慈悲?!?/br> 第16章 銀醫鈴(二) 氣得厥過去的薛閑在迷糊之中,似乎又聽見了禿驢腰間皮骨之下有什么東西震了一下,“當——”的一聲似遠似近,震得他徹底斷了氣。于是這孽障一厥便厥了許久…… 當他重新睜眼醒來,徐徐裊裊從暗袋中探出頭時,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劉家宅院了。 薛閑掃視一圈,發覺這似乎是一間臥房,床褥齊整,燈火明黃,屋子里浮著一股淺淡的木葉香,以及淡得近乎難以察覺的藥味。玄憫正站在一面雕花圓木桌前,桌上擱著不省人事的紙皮江世寧、從劉師爺家挖出來的石磨盤、一方薄薄的布包、一只盛了清水的銅盆,以及一套豆青瓷茶具,壺把上鏤著三個字——歸云居。 一看便知,這是某間客棧的上房。 歸云居…… 薛閑在市井混了些日子,見過書生愛去的狀元樓,見過商人愛去的廣源樓,還有尋??梢姷膼倎?、福順,大多名字都非常吉利,像歸云居這種聽起來就好似“祝你歸天”般的客棧,大概腦子被雞啄過的人才會來住。 顯然,禿驢就是這種被雞啄過的。 薛閑看見玄憫正在銅盆里仔細地洗著自己的手。不得不說,這禿驢的手指長得實在好看,瘦長白凈,彎折之間,會顯出筆直的筋骨。這禿驢仿佛天生不知什么叫著急,做什么事都是不緊不慢的,連洗個手都能洗出一種讀經念佛般的沉穩肅穆感。 對此,薛閑也是服了,“你這手洗的,活像要給人送葬?!?/br> 玄憫垂目掃了他一眼,道:“的確是送葬?!?/br> 薛閑:“送誰?” 玄憫淡淡道:“許氏?!?/br> 薛閑:“許氏?” 石磨盤里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息:“有勞大師了?!?/br> 不是劉老太太又是誰。 薛閑面無表情地仰臉:“我——咳,睡了多久?你連人家老太太的姓都套問出來了?” 他本想說“暈了多久”,然而一怒之下背過氣去著實不大光彩,為了龍的臉面,他臨時改口換成了“睡”。 玄憫抖了抖手上的水,拿起一旁的白色布巾仔細擦干凈,答道:“暈了五個時辰,已經入夜了?!?/br> 薛閑:“……”這種非要戳人痛腳的棺材板板怎么沒被人扔進護城河里去呢? 他十分憤然,便短暫地閉了嘴,不想再跟這禿驢說話了,真是個不會聊天的東西! 玄憫也不管他,而是放下布巾,三兩下掀開那方薄薄的布包,將里頭的一小疊黃紙和一支筆取了出來。 銅盆邊擱著一小碟調好的墨,玄憫鋪開一張黃紙,用筆蘸了墨,在紙上寫了幾個字—— 劉門許氏 丙寅年七月廿三 玄憫又從布包里取出一根香,將這張寫了劉老太太姓氏的黃紙折了三道,在燭火上點燃,擱在了石磨盤上。薄薄一張黃紙,燒起來居然出奇地慢,石磨盤表面很快泛起了黑,像是沾裹上了一層紙灰。 他緩緩捻著手里的香,讓它一端被黃紙燃起的火燒透。 “你這是在超度?”薛閑憋了一會兒,還是沒憋住,出了聲。 他只見過那種尋常的超度法兒,俗稱打佛七——一群被請去的禿驢圍坐成圈,腦門映照得屋子都亮堂了幾分。他們輪番成兩撥,日夜不休地對著棺材板念往生經,足足念上七天七夜。薛閑有回跟錯了人,不小心進了某個正在辦白事的人家,無奈之下聽著那群禿驢在耳旁一刻不停地嗡嗡了七天,念得他一個頭兩個大,恨不得直接吊死在棺材板上。 從此,他見了和尚便覺得腦仁疼。 他生怕玄憫也要這么嗡嗡七天七夜,要真是如此,他不如現在就跳個樓,一了百了。 玄憫捻著手里的香,一縷青煙細細裊裊地繞著石磨盤,散著淡淡的檀香味:“凈手,書帖,燃香,誦經,可送亡者往生?!?/br> 他果然是要念經的! 薛閑二話不說便往暗袋外頭翻。 玄憫掃了他一眼:“你又要作甚?” 薛閑:“不活了,跳樓?!?/br> 玄憫:“……” 薛閑自然是跳不成樓的,他頂多也就是從玄憫的腰間翻下來,落在這雕花圓桌上。他剛在桌上翻了一圈,正打算就勢翻下地去,就被玄憫捏住,拎回到桌面上。 這禿驢是個窮講究的,半點兒不像個正經和尚,這一點,從看他慣常的一些舉動和住的這間上好客房便可知曉。 此時他也不知犯的什么病,對薛閑身上折來疊去的幾道痕跡有些看不順眼。他毫不客氣地用指腹將薛閑抹平,而后拎起那方分量不輕的石鎮紙,將薛閑壓在了下頭。 鎮紙有大半個巴掌大,是個窄瘦的方條,薛閑上露出一顆腦袋,下露出兩條細腿,左右兩邊只能勉強露出兩只爪子。 薛閑掙扎了兩下,除了兩只爪子尖掀了掀,其余部位巋然不動。 薛閑:“……”你大爺! 玄憫不再管他,專心燃起了香。 在那香燃到末梢時,玄憫低聲念了一句經文,便沒再出聲,這大約便是他所謂的“誦經”了,跟薛閑想象的差別極大。 黃紙和香最終幾乎同時燃盡,最后一點兒猩紅的火星子倏然熄滅時,玄憫用手指敲了敲捆束了劉老太太三年多的石磨盤。 就聽接二連三數聲“咔嚓”碎響,原本看起來厚重得堅無可摧的石磨盤居然應聲裂成了數瓣。 于此同時,劉老太太幽幽的聲音再次響起:“老身如釋重負,這就上路了,多謝?!?/br> 話音落下時,薛閑眼睜睜看到石磨盤中有一抹虛影一閃而過,連帶著石磨盤表面沾上的香灰和紙灰,徹底消失不見。 不過,在石磨盤裂開、劉老太太消失的那一瞬間,房里突然響起了兩聲模糊的輕響,叮叮當當,好像車馬或是某個物什上拴著的鈴鐺,穿過長長的街巷傳來,細碎而渺遠。 接著,有東西從裂開的石磨盤中心滾落在桌上。 叮鈴——當啷——接連兩聲。 薛閑感覺有什么東西順著桌面滾過來,在他還沒來得及抬起頭時,就咕嚕嚕從他后腦勺上滾過去了:“什么玩意兒這是?!不長眼睛的東西,碎了它!” 玄憫一伸手,那圓滾滾的東西剛巧滾過桌沿,落在他掌心。 他拈在指尖看了看,淡淡道:“一枚羊眼大小的金珠?!?/br> 薛閑一愣:“羊眼大???金珠?” 果然!他就說嘛,真龍之體化成的金珠,哪是隨便一個術士就能煉化的!這術士不過是簡單粗暴地把金主裹進了石磨盤里頭而已。 然而他真興奮著呢,忽聽見玄憫道:“嗯。既然不長眼,那便碎了吧?!?/br> “不!等等!”如果不是有鎮紙壓著,薛閑估計就要上天了,“你敢碎它我就碎了你!” 玄憫淡淡道:“又長眼了?” 薛閑甕聲甕氣:“長眼了?!?/br> 玄憫:“不碎了?” 薛閑:“不碎了,我的東西,誰敢碎!” “你的東西?”玄憫平靜道:“如何證明?” 薛閑趁機哄騙:“行,你把鎮紙挪開,我證明給你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