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伸手了伸手了! 薛閑心里嘀咕著,目不轉睛地看著玄憫朝地上的黃符伸出了手,而后,捏住了其中一根銅釘。 要割手滴血? 也興許是什么指上工夫? 薛閑一邊看得大氣不喘,一邊暗自猜測。 結果,就見玄憫手指間一個使力,將那釘在地上的半截銅釘拔了出來,又隨手扯掉了上頭串著的黃符。 接著…… 他拔了第二根,扯掉了第二張黃符; 然后是第三根; 然后,便沒有然后了。 薛閑:“……” 他看著玄憫用最為普通的方式把銅釘黃符毀掉,還不慌不忙地擦了擦手,臉上的神情頓時如喪考妣,仿佛一口喝干了黃泉水。他不知道別的神棍看到此情此景還活不活,反正他是不太想活了。 玄憫起身去了外間,在桌案上掃了一圈,于犄角旮旯處摸出一根火寸條,在墻皮邊擦了一下,點了一豆火,而后毫不客氣地將那三張黃符燒了個干凈。 當然,這一步驟對于“不想活了”的薛閑來說,已是可看可不看了。 依禿驢這模樣來看,這破陣大抵就這么破了,想必轉眼間就能聽見劉沖那傻子嗷嗷叫了。 然而,約莫一盞茶的工夫過去了,劉沖和劉師爺卻依然沒有出現。 薛閑伸著脖子看了眼門外,又看了眼里間,除了江世寧,真真是連個鬼影子都沒瞧見。 —— 沒成功?還是禿驢在這賣關子? 照先前那些來看,這間偏屋之所以陰氣如此之重,半是因為抽河入海局所致,半是因為這里是死門。 然而,眼下死門已轉而為生門,抽河入海局也已經被這禿驢以最為簡單粗暴的方式給毀了,可這屋子里的陰氣卻依然沒有要消散的架勢。 屋子外頭的晨光已然大亮,自東邊投進劉家宅院。因為有封火墻的遮擋,剛巧在這間偏屋前形成了一大片陰影,屋脊一半在明處,一半落在暗處,如同陰陽相交。 “哎……” 薛閑抬頭看向江世寧:“冷不丁嘆什么氣?困在陣局里頭的又不是你?!?/br> 江世寧一臉無辜:“我不曾嘆氣啊,方才那聲不是你嘆的么?” 薛閑斬釘截鐵地回答道:“當然不是!我從不嘆氣,多喪啊?!?/br> 江世寧:“……” 薛閑:“……” 兩人倏然住了嘴,對視一眼,而后緩緩將目光落到了玄憫臉上。 “哎……” 又是一聲極輕的嘆息,然而玄憫卻未曾張口。即便他張口了,那倆也不會再認為是他所嘆的了,因為這一回的嘆息聲拖得長了一些,尾音打著顫,氣息無力,一聽便是老人的聲音,怎么也不會是玄憫發出來的。 “像是老太太?!毖﹂e猜測道。 “你們可有覺得這不像是嘆氣?”江世寧邊比劃邊道:“倒像是累的……那些身虛體弱的老人行了遠路或是背了重物,累得打喘卻氣力不濟時,便會哼出如此聲音,像是嘆息卻又略有不同?!?/br> 他略一思忖,又道:“此人氣音空乏,虛軟無力,是個帶病的?!?/br> “就這么哆哆嗦嗦一聲嘆,還能聽出這些?”薛閑不大相信地看著他。 江世寧擺了擺手:“家父家母若是尚在,能聽得更明白些?!?/br> 薛閑“唔”地應了一聲,沒再多說,腦中卻在思索。 老太太?累得打喘?還帶??? 他這么一說,倒還真是像那么回事。 薛閑腦中兀地想起了一人,他抬起他那紙皮爪子對著玄憫便是噼里啪啦一頓拍打,還怕自己力道不夠重,邊拍打還邊出聲喊道:“禿驢,看我!” 玄憫聞言低頭。 薛閑仰著臉:“……” 片刻之后,薛閑憋了又憋,終是擺了擺手驅趕道:“罷了,你還是別看了,把眼珠子收回去吧?!?/br> 玄憫:“……”他倒是頭一回聽說眼珠子還能收,這孽障著實有些蠻不講理。 其實他有所不知,薛閑前半生囂張慣了,想上天便能上得了天,多的是他俯瞰眾人,還不曾被旁人如此俯視過。先前玄憫偶或瞥他一眼,倒也罷了,如此正正經經地俯視下來,他著實有些吃不消。 龍,都是要臉的。 薛閑旁的不說,這種時候格外要臉。 然而玄憫卻并未如他的愿,把目光收回去,卻好似同他作對般,依舊目光沉沉地看著他。 真不是個東西……薛閑憤憤地想。 他用那張有些傷眼的“死不瞑目”臉沖玄憫皮笑rou不笑地飛了個白眼,而后徑自轉了身,拿后腦勺對著玄憫道:“我要說的是那劉老太太……你可曾聽說過一種格外牲口的鎮宅方法?是我先前在市井坊間聽來的,說是家里如若有老人去世,將其鎮在房宅之下,可佑子孫福澤綿延?!?/br> 這得是什么樣的孫子才能想出這種損招??? “……”江世寧這書生只覺得自己學了十多年的禮義廉恥都被震碎了。 “有?!毙懗谅晳?,“此法名曰筑陰基,鎮在房宅下的生魂進而成為護宅陰神。若是配合風水局,成效顯著?!?/br> 說話間,又是一聲顫顫巍巍的嘆息響了起來。 若是說先前那兩聲聽著還有些虛渺,這一聲便愈發清楚了,清楚得可辯其方位。 玄憫目光掃過右手邊一處墻角,抬腳便走了過去。 地上散落的紙元寶太多太亂,遮住了大半地面,以至于他們先前都不曾注意到紙元寶下的地面可有玄機。玄憫在墻角處蹲下了身,從這處,剛好可以望見里間那個五斗木柜,同那三枚銅釘及黃符剛巧相對。 玄憫抬手掃元寶,曲起食指,以指節叩擊了地面兩下。 篤篤—— 聲音空洞得異常,一聽便知是一塊懸石。 “空的!”薛閑和江世寧近乎同時開口。 玄憫四周掃了一眼,沿著墻邊看到了一處縫隙。他又順著那道縫隙挪動視線,最終摸到了橫縱四道窄縫,剛巧是一塊約莫四掌見方的石板。 “這縫……”江世寧伸手試了試,“反正指頭是必定伸不進的?!?/br> 四邊的縫都極為細狹,既然伸不進指頭,便意味著無從撬起。這石板若是不撬開,下頭藏的東西自然也就見不到。 薛閑看了看江世寧那泛著青白色的鬼爪子,又看了看玄憫瘦長白凈的驢爪子,最終勉為其難地開口道:“行吧,這縫也就我能鉆了,我屈尊滑進去給你們從里頭頂一下?!?/br> 我屈尊…… 江世寧覺得這位奇才用詞當真極不要臉。 薛閑說完,便煞有介事地左右松動了一番脖子,從玄憫暗袋口翻了出去。 玄憫一時也沒去管這孽障,任其連翻帶蕩地往那石縫處挪。他在薛閑翻出去時,伸手從暗袋里摸出一方布包,展開外頭那層,露出了里層。就見這布包里頭從左至右,插了一排長短不一的銀針。長者能從其手腕骨到指根,短者則只有兩根指節那么長。 每根銀針頭上,似乎還鏤刻了紋路,只是過于細微,看不大清楚。江世寧在旁邊只能看個大概,也不好意思把腦袋湊過去看個清楚。 玄憫從這布包中挑出一根略微粗硬的拈在手里,又把余下的重新放回了暗袋。 薛閑正忙活,就在他好不容易浪到石縫邊,準備順著石縫滑下去時,從天而降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腦袋,將他拎了回去。 他連看都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哪個王八蛋的手! 薛閑:“……禿驢,你如此作孽是要遭報應的!” 玄憫淡淡道:“恭候大駕?!?/br> 言罷,他把忙白忙了一氣的薛閑放回暗袋,將手里那根銀針插進了石縫,而后摁住另一頭猛地一撬。 就聽一聲空洞的石板刮擦音緩緩響起,那看似不經折的銀針,居然真就將那塊石板生生翹起了一道邊。玄憫手指順勢握住抬起的邊沿,將石板整個兒掀開了。 那一瞬間,無數或幽怨或凄厲的尖叫號哭,如同滔天巨浪一般撲涌過來。 薛閑只覺得有萬鈞之力當胸撞了一記,撞得他渾然不知東西南北。好在他只是一片紙皮,否則心肝脾肺腎都得被撞得吐出來。 江世寧毫無形象的驚叫和玄憫的悶哼聲同時灌進了他的耳朵。待他再回過神來,江世寧已經被撞得滾到了墻邊,“噗”地一聲,現了原形,輕輕薄薄一片,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 而玄憫也抬手在胸口按了一下,咳嗽了好幾聲,才逐漸恢復。 “這是個什么東西?”薛閑徹底沒了勁,只得把自己半垂著掛在暗袋口。 他有氣無力地抬了抬腦袋,看向那塊方形的地洞。只見被撬開的地洞埋了半截黃土,隱約可以看到一根鐵鎖鏈從黃土中裸露出來,鐵鎖鏈上裹著一張黃符,奇的是,這鐵鎖鏈正兀自繞著圈移動。 玄憫皺著眉掃了眼那微微潮濕的黃土,而后抬頭在屋中尋找了一番。 薛閑不解地看著他站起身,走到案臺邊,翻找到一支半禿了毛的筆,這才又回到地洞旁,捏著筆將那些黃土一一掃了開來。 “……”薛閑服了這禿驢了,暗自嗤道:“窮講究,摸到土手指頭會爛么?!” 覆在上面的黃土很快被玄憫掃開,露出了下頭藏著的東西。 “這是……磨盤?”薛閑遲疑道。 照模樣來看,這圓形的石墩子中間有孔,下頭有臺,側邊還支出一根橫桿,顯然就是個磨盤。只是這磨盤格外小,比巴掌也大不了多少,磨盤面上也不普通,而是刻著兩段繁雜的符文。那根鐵鏈子的一端,就系在這磨盤下的石臺上,而另一端則扣在橫桿上。 沒了黃土的緩沖,鐵鏈子直接落在石磨盤上,緩緩移動時,會發出“嘩——嘩——”的碎響。它每動一寸,那橫桿便轉上一分,仿佛這空空的磨盤邊鎖了個看不見的人,正日夜不斷地推著磨。 “劉老太太?”薛閑下意識叫了一聲。 “哎……” 那累極的嘆息再度響了起來…… 第14章 空磨盤(五) 薛閑生生被嘆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當然,紙皮是不可能起雞皮疙瘩的,他也不是被嚇的。只是一想到居然有人能將自己的親娘鎮在屋子地下,只為了自己前途亨達,便覺得有些人真是惡心得別出心裁。 這兒子養的,還不如養個磨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