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這么來回撩了一下,玄憫大抵能確定,這孽障約莫是犯什么病了。他搖了搖頭,無甚表情地沖江世寧道:“走吧?!?/br> 他這話音剛落,那邊窄門便被劉師爺他們從里狠狠地撞了起來。連撞兩下后,連木質門栓都有些松動。 咣咣咣—— 撞門聲聽得江世寧周身一抖,忙不迭跟在了玄憫后頭。 他們在這迷宮似的宅院里連穿數道門,途中碰到了不止一波人,那些人原本演著大戲似的各說各話,一瞧見他們便倏然變了臉,立刻蒙上了一層鬼氣,或快或慢地跟在后頭嗷嗷地追,仿若放風箏似的,不遠不近地綴在后頭。 江世寧趁著拐彎進門的工夫,心驚rou跳地數過兩回。那些人里包括認不清臉的劉家丫頭和小廝,還有三個劉師爺,兩個劉沖,兩個拄著木手杖的小腳老太太等…… 其中有兩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小丫頭,在追來的途中,徒手撕開了一株礙事的老樹,雖說那老樹已然有了枯死之相,算不上粗壯。但要活活撕開,依舊得爪利如刀! 江世寧看得一陣后怕——他先前在一間空屋子里醒過來,只穿了兩道門,就碰到了薛閑他們,著實是走了狗屎運。 這時候,他若還沒看出這宅院各門各路的講究,那書就算白讀了。 好在玄憫看起來十分鎮定,步履雖大而快,卻絲毫沒有神色匆匆的焦躁惶恐感。他似乎早有估算,穿門入院沒有半點兒猶豫。江世寧自認不是路盲,在這三轉兩轉當中也暈了方向,而玄憫卻兀自清醒著。 “禿驢,咱們這是要往哪兒去?”吊了半天的薛閑突然詐尸般抬起頭,問了一句。 玄憫:“經死門,去生門?!?/br> 薛閑話語里滿是懷疑:“我若是沒瞎,這院子來過三回了?!?/br> 玄憫平靜道:“此處乃杜門?!?/br> 薛閑:“所以?” 玄憫:“你看一眼身后便知?!?/br> 薛閑默默抬起耷拉的腦袋,紆尊降貴地扭過頭,看到了一片白麻:“……你譏諷我?我身后是你的破布僧衣?!?/br> 玄憫:“……” 倒是江世寧聞言扭頭看了眼身后,他匆匆行了幾步后,忽而反應過來:“后頭那些人呢?怎的都不見了?方才還聽見他們餓得直叫喚呢?!?/br> 薛閑這才明白玄憫的意思,他一仰臉,道:“你刻意甩脫的?” 玄憫不咸不淡“嗯”了一聲。 八門當中,非兇非吉,意為中平的杜、景二門也并非毫無作用。杜門乃隱匿之所,用以避難躲藏最合適不過。 玄憫三入三出,將后頭放的那些風箏甩了個干凈。 而后,他腳尖一轉,自西南窄門出了院,大步流星順著一條長廊走著。 “這不是咱們誤闖的死門么?” 薛閑正詫異,就見玄憫打開廊角窄門,一把將江世寧推了進去:“死門乃陰魂之道,于你而言,大吉?!?/br> 江世寧被推得一愣,腳下踉蹌了兩步,跨過門檻進了院子。 原先在里頭呆著的劉沖和劉老太太早在之前就被薛閑和玄憫引了出來,此時里頭空空如也,除了江世寧,真真是一個鬼影子都沒有。 江世寧兩腳踏進院子里的一瞬,便浮沫一般,倏然消失了。 “那書呆子出陣了?”薛閑問道。 玄憫點了點頭,轉而三轉兩繞,直奔生門。 生門這處,薛閑更是熟悉—— “這不是劉沖那破屋么?”薛閑看著石板路盡頭那個陰沉沉的小屋,怎么也不覺得那陰氣罩頂的地方能跟“生門”扯上關系,“你若說這是死門,我約莫會覺得更可信些?!?/br> “曾經是?!毙懗谅暣鸬?,“不過眼下這劉宅八方倒置,死門轉而為生?!?/br> “此話怎講?”薛閑聞言皺了眉,他忽地想起先前江世寧所說的“劉沖臉上的痣變了位置,原本居于左臉,現今卻到了右臉上”,腦中登時閃過一絲想法:“鏡子?” 玄憫垂目瞥了那紙皮腦袋一眼,覺得這孽障鬧歸鬧,卻也不個蠢的:“劉宅舊八門中,西南偏屋位于死門,西北正屋乃開門,東北為生門?!?/br> 薛閑想起先前,玄憫站在劉沖屋門口,問劉師爺的那番話—— 西北屋為劉師爺所占,東北屋則住著劉師爺尚且年少的小兒子劉進。 八門之中,開門為首,喻義開基成業,劉師爺所圖無非青云直上官運亨通,自然要占住開門。而生門,喻生息繁衍,讓年少的小兒子住,自然能保其平安順遂,如此,劉師爺便算得上后繼有人。 薛閑忽而明白了劉師爺所布的抽河入海局為何意。 只是可憐了傻子劉沖,癡傻愚鈍,辨不清生死陰陽,活了十二余載,最拿手的大抵便是折那半只巴掌大的紙元寶。他用這僅有的拿手活,堆了一屋子的孝意,還唯恐偏頗,分了堆,寫了名。 金山銀山,平平安安…… 不知道那劉師爺少年時候,劉老太太可曾在他面前燒過元寶,說過這樣的話。不過,即便說了,他大概也忘了個干凈,否則怎會忍心對這樣的傻兒子棄之如敝履。 抽河入海局。 劉沖是河,劉家是海。 只是劉師爺大約沒有想過,風水局須得分毫不錯,一旦有所改動,便是乾坤顛倒,兇能成吉,吉也能變兇。劉老太太和劉沖一起埋在老樹根下的那面喻義“兇兆變吉兆,碎碎平安”的銅鏡,剛巧成了這個“變數”。 于是,八門倒轉,死門成了生門。 ……眼看著,離那陰氣沉沉的小屋不過幾步遠時,通往主屋的窄門又是吱呀一聲響。 薛閑對這冷不丁的動靜已然快要麻木了,心說不會又來個劉沖吧。 他趴在玄憫腰間勾著脖子一看…… 果然又是劉沖! “沒完了簡直!”薛閑脾氣噌地又上來了,他抬手便要往外翻,然而剛探出半個身子,便又停住了。他斜眼瞄了瞄禿驢腰間的銅錢串子,心說:時機剛好! 于是這姓薛的紙皮咬著舌尖,抻著爪子,釣魚似的將禿驢那串銅錢勾了上來,一把塞進禿驢手里,仰臉道:“你還等什么!” 玄憫一指頭將他摁了回去:“不急,這位痣在左臉?!?/br> “……”薛閑氣得一口氣沒上來,再次將脖子掛在了玄憫暗袋口。 第13章 空磨盤(四) 這次的劉沖果然如玄憫所說,痣在左臉,袍子也是今早那件灰藍色的。從上到下看不出任何問題。 顯然,這回這個是正主。 劉沖從窄門進來的時候,面上的表情含著三分困惑、七分懊惱。他一步三回頭地跨過窄門,躊躇著走了兩步,這才瞥見了玄憫。 他先是愣了一瞬,而后倏然垮下臉,眉毛耷拉成了正八字:“我剛才看見、看見祖母了……” 這傻子邊說邊伸手指著窄門外:“就在那邊?!?/br> 祖母? 那不就是那個劉老太太么? 他們剛甩脫那幫追在后面的人,這傻子不會又招了一批過來吧?! 吊死在玄憫暗袋口的薛閑聞言又詐起了尸,抬頭看向劉沖,下意識問了一句:“人呢?” “我追了,祖母走了?!鄙底涌迒手?,語氣聽起來有些焦躁,甚至都不曾注意到這話并非玄憫問的:“她沒看我,我找不見她,怎么也找不見?!?/br> 他絞著自己的手指,看起來沮喪極了。他勾著頭,望眼欲穿似的盯著窄門外看了好一會兒,復又頹然地說:“我想讓祖母跟我說說話……” 薛閑琢磨了一番先前劉師爺和他那好友的話,劉老太太應當已經過世了,照鎮子上的流言,還是被江世寧的爹娘醫死的。老太太過世后,江家醫堂走水了,燒了個干凈。 江世寧死了三年,那劉老太太起碼也已死了三年了。 傻子大多一根筋,說想,那便是真的日日夜夜都在想。這三年于他而言,大約格外孤寂漫長。 “走吧?!毙懙瓫_他一招手,言罷抬腳便往那間破舊的偏屋走,也不多等。 興許是他一臉高僧氣質過于唬人,又興許是他抬腳就走的舉動由不得人細細多想。傻子劉沖下意識便匆忙跟了過來,踉踉蹌蹌地追到與玄憫并肩處,又支支吾吾道:“我……我想找祖母?!?/br> “急什么,先回屋?!毖﹂e忍不住忽悠道。 劉沖忍了忍,又道:“我還是……還是急?!?/br> 薛閑干脆道:“憋著!” 劉沖盯著玄憫冷冰冰的側臉看了一會兒,似乎有些怕。他忍了兩步,又大著膽子哼哼唧唧道:“你怎么說話都不張口?” 玄憫:“……” 薛閑睜著眼睛說瞎話:“腹語,哦,簡而言之就是用肚子說話?!?/br> 劉沖眼珠子慢吞吞地轉了轉,目光落在了玄憫腰腹之間。 玄憫:“……” 好在說話間,他們已然站在了屋門口,只要跨過這道門檻,便能從陣局中出去了。 玄憫不多猶豫,干脆地抬了腳,與此同時撤了一把賴在他身后半步的劉沖。劉沖隨之一個踉蹌,單腳跨進了門檻里。 就在劉沖另一只腳也要邁進來時,不知何處傳來了“篤篤”的聲響,像極了什么東西敲打在青石板上的聲音。 “嗯?”劉沖這輩子大約反應也沒這么快過。 他抬起的腳當即頓住,下意識叫了聲“祖母”,而后匆忙收回邁進門的那只腳,轉頭便沖了出去。 “喂!等等!”薛閑忍不住喊了一聲。 他看到玄憫抬了手似乎要拽那傻子一把,然而剛抬一半,他便聽得腦中“嗡——”地一聲悶響,眼前當即一黑,隨之便是一陣天旋地轉。 僅僅是眨眼之間,眼前便全然換了一副景象——他們站在劉沖這偏屋門邊,面前是江世寧青白色的臉,劉沖卻無蹤無影。 顯然,他們已然從陣局中脫身了。而在脫身前的最后一刻,劉沖臨時收了腳,因此也被留在了陣局里。 “你們總算出來了……”江世寧見他們全須全尾,頓時松了一口氣。不過這口氣還沒松到底,便又拎了起來,“那劉大公子和劉師爺呢?依舊困在里頭?” 玄憫點了點頭,而后一言不發轉了頭,徑直進了里屋。 他不開口,江世寧便也不大敢開口,他慢吞吞地跟在玄憫后頭,站在通往里屋的門檻邊,看著玄憫在地上釘著的銅釘與符咒前蹲下了身。 江世寧對這些事物一竅不通,薛閑卻不然,他算得上略知一二。 要破陣局無非兩種方法,一則由里至外,一則由外至里。 你身陷囹圄,自然得找囹圄的門。而你若是身在陣局之外,想將困于其中的人放出來,那最為簡單的方法,便是把這陣局毀了。 當然,毀掉陣局也是門講究活兒,薛閑如是想。畢竟那些專吃鬼神飯的人,就得靠布陣解局過日子,要隨隨便便就能解,人家還活不活了? 他一見玄憫蹲在了黃符前,頓時來了精神,抻著脖子睜著眼睛,打算好好看看這禿驢究竟怎么解局,能使出什么樣兒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