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節
入夜的興隆山,寒冷而潮濕。 山風裊裊間,蕭乾回到了墨九的九號小院。 在他離開之后,墨九已經在藍姑姑等人的陪同下吃過飯躺下去了。 這一次,她很聽話地平躺著保胎,不需要玫兒催促她,也不再像一只煩躁的兔子似的,嚷嚷不停,叫喚不休,想方設法地要起來。那乖乖躺著的順從樣子,不僅玫兒不適應,就連蕭乾看見了,也微微有些詫異。 “阿九……你睡著了嗎?” “沒有。你回來了?”墨九側了側身子,看著他,眸子里跳躍著一股子期待的火焰,“我師兄醒了嗎?” 蕭乾搖了搖頭,知道他想問什么,嘆一口氣,走過去坐在床邊,習慣地探向她的腕脈,輕聲哄著他,“不過,他的氣色瞅上去比昨日好了許多——” “是嗎,那太好了?!蹦殴徽诡?,語氣有了笑意。 “阿九……你也不要總惦記著他。惦記也是無用,對不對?也只有自己過得好了,把身子也養好了,才有力氣去關心他,對不對?” 嗯一聲,墨九點點頭,咬唇不語。 對于墨妄的傷勢,她其實有些患得患失。雖然蕭乾說他氣色好了,可他表情卻很凝重,根本就不像有好轉的樣子。她考慮一下,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僵硬地扯了扯嘴唇,露出一個笑容,像是想讓自己輕松一些,可神色卻掩不住陰郁。 好半晌兒,她都沒有吭聲。 蕭乾探完她的脈,拉開被子,將她的手埋入被窩里,又笑了笑。 “今天阿九很乖,我們的孩兒也很乖?!?/br> 看他微笑的樣子,墨九也稍稍松了一口氣。 “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之前還真有一點擔心孩兒會出事呢?!闭f著說著,她情不自禁地撫向小腹,視線也隨之低去,望向依舊平坦的肚子,低低說了一句,“寶寶,加油!只要你不放棄我和你爹,我們就一定不會放棄你了?!?/br> 兩個人挨得很近,蕭乾幾乎能看清她眼底那一抹幽閃的光芒。 對孩子的期待,牽動著他的心。 細想一想,他鼻腔竟有一絲絲酸澀。 “阿九——”輕喚她一聲,他低下頭溫柔地親了一下墨九的唇,看她大眼珠子不解地看過來,含笑道:“閉上眼?!?/br> “怎么了?”墨九問著,聽話地閉上眼睛。 她以為蕭乾會趁機加深那個吻,或者有什么甜蜜的親熱舉動,卻沒有想到,他將嘴巴湊到她的耳邊,輕輕吻了吻,卻突然輕聲一嘆:“我要走了。你要好好聽話,照顧好自己和我們的孩兒,好嗎?” 要走了? 墨九像被悶雷給砸中了。 猛地睜開眼睛,她看著遲在咫尺的男人。 “你——什么時候走?” “我專程過來和你道別的?!笔捛瑴嘏恼菩妮p輕撫著她的頭發,表情淡然而平靜,似乎對于再一次的分別并沒有什么情緒,可心底那一根弦,卻在他的心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纏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墨九懷著身子,這個時候很需要他。 若是可能,他也不想走,甚至覺得就這樣和她呆在興隆山,做一輩子的山大王也很好——然而,幾十萬大軍等著他,幾十萬人的性命也都攥在他的手心。已經走到這一步,哪怕舉步維艱,也容不得他回頭,更沒有選擇停下腳步的權力。 “哦。好!”墨九突然輕輕嘆了一聲,然后撩向他,清澈的目光里帶了一絲笑意,“瞧我,都睡糊涂了,差點忘了這檔子事兒。我聽藍姑姑和玫兒她們說了,我昏睡了兩天兩夜了,而你一直陪在我身邊,這……他們現在一定很需要你。你去吧,六郎,我沒事的?!?/br> “嗯?!笔捛恼菩脑谒^上流連,撫摸,寵溺得似乎舍不得拿開,聲音卻有些欲言又止:“這一次,我可能會離開得比較久……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差人告之于我。不要再逞強了,知道嗎?好好愛惜自己,就是對我最好的想念?!?/br> 她在龕谷的事情,他都已經知曉了。 這丫頭任性、固執,還有一顆為他著想的心。 很多時候,她為了保全他,總是愿意默默地犧牲自己??蛇@對于他來說,卻寧愿她自私一點。因為只有她好了,他才會好。只有她幸福了,他才有機會得到幸?!@一次的經歷,想想實在太險,若非他們的孩兒堅強,哪里還有呆在母親肚子里的機會? 越想心越亂,他停下撫摸她頭發的動作,低頭看她片刻,突然俯下身去,將她緊緊抱住,就像抱住一個失而復得的珍寶似的,將頭埋在他的頸窩處,深深地呼吸著,嗅著她身上熟悉的體香,心緒慢慢的平靜了下來。 “阿九,你要好好的等我回來?!?/br> 他的聲音低啞、沙啞,帶著一絲疲憊。聽入耳朵,墨九心疼不已。她伸手摟住他的肩背,哽咽一般回應著,“好,我會好好的等你回來。六郎你也要答應我,你會好好的,不要讓自己受傷,好嗎?” “嗯,我答應你?!彼p臂一收,把她摟得更緊一些,火熱的唇從她的脖子里輾轉著,一點一點挪到她的唇上,四目相對,他呼吸微沉,卻沒有吻上那嬌艷欲滴的唇片,只將帶著暖風的呼吸,噴在她的面上。 “阿九,我走了——” “好……” 淡淡地應著,墨九看著他慢慢地松開手臂,站起身來整理衣服,那即將分別的離愁讓她心里一悸,覺得剛才那一個字不足以表達自己的心情,忍不住又補充了兩個字。 “保重!” “保重!” 蕭乾心底有一股異樣的感動掠過。 回頭看著墨九,他停頓一會兒,終是扣上頭盔,扶劍大步離去。 房門關上了,一股冷風突兀地襲過來,刮過墨九的鼻腔。 她打了個噴嚏,黑眸慢慢闔上。 “保重,六郎,要保重!” …… …… 金州,南榮大營。 晨曦初起,濃霧里,一丈開外不見人。 在這場開年大戲中,冷空氣肆虐了這一片烽火四起的土地。 天兒還沒亮,皇帝大帳中卻火光通明。 一群穿著甲胄的將校站在帳中,鴉雀無聲。 今兒晨起時,宋熹召見了所有金州的將校入帳敘事。 他坐在正中主位之上,中間跪著那一位不聽君令的殿前司都指揮使馮丁山——此時,他雙手被反剪著,五花大綁地跪在地上,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氣氛凝滯著,眾人惶惶。 大帳的空間里,似乎有著某種低壓的緊張。 那一夜的事情之后,宋熹并沒有馬上處理馮丁山,只是對他的態度不一樣了。除了不讓馮下山在身邊伺候之外,還把他派到了大戰前沿帶兵。外間盛傳,那天晚上馮丁山似乎闖下了一個大禍,差點引來墨家的火器攻擊,卻始終不知“誅殺墨九”的命令,并非皇帝所下。 而宋熹似乎也沒有就此澄清的想法。 回到金州大營,他與馮丁山“相安無事”了幾天。 這幾天里,馮丁山被宋熹委以重任,協助管宗光指揮南榮禁軍上陣殺敵。這時,古璃陽宣布脫離南榮朝廷,過了漢江甬道,直奔金州大營而來,而管宗光正與蘇赫你來我往,膠著廝殺,根本就抽不開手。 于是,馮丁山被管宗光派去攔截古璃陽叛軍。 馮丁山也算一個人物,接到命令二話不說就領兵出戰了。 然而…… 他分明與古璃陽叛軍打得難解難分,可古璃陽居然還有機會抽兵回調汴京,并借此機會,將留守汴京的南榮軍打得一敗涂地——那一條連通漢水的甬道,就像他家地里的田坎似的,想什么時候踩就什么時候踩,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打得又靈活又神出鬼沒,讓他敗得稀里糊涂,至今都說不清,到底與他交戰的人有多少,到底是不是古璃陽的主力軍隊。 但戰役的結果卻很清晰。 蘇赫大軍在龕合牽制住了南榮禁軍的主力,而古璃陽叛軍卻在這個期間,把漢江北岸的地域,漢江南岸除了金州片區之外的地域,都一一收入了囊中,加上被蘇赫占領的隴州、乾州、徽州、沔州等地,南榮整個西、北地區幾乎被吞食殆盡。 不過,等知道了真相,馮丁山也就覺得自己輸得不冤了。 那一場仗是蕭乾親自指揮的,敗在他手上,冤什么冤? 吃了敗仗,皇帝的精氣神兒卻還不錯。 這不,招了眾將過來,他正準備對馮丁山問責呢。 當然,馮丁山的主要罪責,并非久戰不利,而是有人在他的營帳里,發現了一封與北勐“私通”的信函——在戰爭時期,如果他沒有犯太大的錯誤就輕易處斬,很容易動搖軍心。而且,馮丁山既然能坐到殿前司都指揮使的位置,在禁軍中的勢力不小,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哪里撼得動他? 但戰時私通敵國,這個罪名,結果就不一樣了。 “馮丁山,你還有什么話說?” 馮丁山聽到皇帝冰冷的聲音,慢慢抬起頭來。 看著帳中的宋熹,瞥一眼他手上的信函,他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臣無話可說?!?/br> 無話可說?帳中將校都嘩然一片。 他都不為自己辯解么?哪怕罪證確鑿,這世上也沒有想死的人啊,怎么也要掙扎一下的。所以,他的行為,讓人意外,就連宋熹冷鷙的臉上,也添了一絲詫異。他瞄了馮丁山一眼,慢吞吞道:“兩軍交戰,卻屢出jian佞之臣。前有古璃陽,后有馮丁山,我南榮這般,豈不屢戰屢???朕怎生就錯信了你們這些狼心狗肺之人呢?” 他怒極而斥的聲音,冷肅而疲憊,充滿了無奈。 “大敵當前,內有jian臣,此乃大忌??!馮丁山,朕不能姑息你了——”說到這里,他突地撥開聲音:“來人啦!” “陛下!”兩名禁軍走過來,手上刀劍撞得盔甲鏗鏗作響。 宋熹掃了他們一眼,沉眸看著跪在地上的馮丁山,一字一句沉聲道:“馮丁山通敵叛國,按律當斬!拖下去,就地處斬,以儆效尤!有馮丁山家眷黨羽者——” 停頓一下,他撫額輕揉,“算了,大戰期間,余者一律不究?!?/br> “得令!” 兩名禁軍齊齊應著,拖了馮丁山就下去了。整個過程中,大帳里靜悄悄的,馮丁山一句話都沒有說,腦袋始終低垂著,至死都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句?;蛘哒f,死亡對于他而言,早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也就不再懼怕了。 大帳里的其他人,得了命令也都散去了。 李福慢慢地躬著身子走過來,給宋熹續了茶水。 “陛下……就這般算了?” “不然呢?”宋熹慢悠悠地瞥他一眼。 在馮丁山的帳里搜出來的“通敵”之信是假,可有那么一封信卻是真——當然,信并非北勐與他私通的證據,信函來自宮中,正是出自皇后謝青嬗之手。內容么,當然與那日對墨九的“格殺勿論”有關。 信不僅牽扯到皇后,還牽涉太后。 若在此時把這件事翻出來,牽連將會更多。 更何況,就在今日凌晨,宮中傳來喜訊。 ……皇后謝青嬗產下了一個五斤重的小皇子。 這是南榮景昌帝的第一個兒子,因為他在外打仗,這孩子的矜貴可想而知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宋熹又怎么能夠殺母留子、廢后另立呢?更何況,他人在外面打仗,謝青嬗在朝中除了有馮丁山這樣的心腹之外,還有沒有其他黨羽? 人在外面,好多事就不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