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節
“你住嘴!”墨九近乎粗魯地打斷他,一只手卻想去摸他的傷,“你和我說這些做甚?我是鉅子,哪里管得這些雜事?大事小事都要我來管,你這個左執事又做些什么?你不必告訴我這些,我相信你可以處理好?!?/br> “唉!”墨妄再嘆一聲,“你何苦?” 他們相處得太久了,彼此的性情又如何不知? 從墨九沙啞得幾乎帶了哭腔的聲音中,他就明白她知道了。 是??!他的小九,聰慧伶俐,若這樣無知無覺,他又怎么放心離去? “小九,現下不說,我怕沒有時間了?!?/br> “有的是時間。你還有一輩子呢?!?/br> “我……”墨妄突然咳了一下,唇角溢出一絲鮮血,“我的一輩子,怕是……怕是快要到頭了?!?/br> “師兄!你不許胡說。你這么年輕,還沒有娶妻生子,早得很——” “小九,你聽我說,好嗎?”墨妄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撫摸一下她的頭,就像過去做過無數次的那樣……可他沒有力氣,手在半空,又遺憾地落了回去,“乖,你讓我說完……因為我是那么的,那么的怕你被人欺負?!?/br> “師兄——”墨九終于忍不住了,淚水噴涌而出,“不會的,你會一直都在我的身邊,不是嗎?我餓了,找墨妄,我累了,找墨妄,我困了,找墨妄,我不論做什么……只要找墨妄就對了。你一直都在的,一直都會在的啊?!?/br> “傻姑娘……”墨妄搖了搖頭,想要阻止她觀察他傷口的舉動,可馬匹疾馳中,他卻因為這個動作牽動了傷口,差一點沒能坐穩,要不是墨九及時扯住他的胳膊,他就栽下去了。 苦笑一下,他無奈地嘆息道:“你看,師兄也有沒辦法的事。坐都坐不穩了呢。所以,小九你得明白,這個世界沒有什么是不可改變的,更沒有什么是永恒的。不管是陪在你身邊的人,還有你已然習慣的事……” 不管墨九說什么,墨妄固執己見的要說。 終于,墨九也安靜了下來,與他交換條件。 ——暫時停下馬,讓她看看他的傷。 生怕后方有追兵,墨妄原本是不愿意做半點停留的,但墨九這個人又如何不固執?于是,兩個人達成默契,找了一處隱蔽的樹林坡地,他在冷冽的寒風中,用他微弱的聲音向墨九交代墨家的事情,而她撕掉身上的中衣,在他身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用以止血。 事無巨細,他從頭到尾,一點也不落下。 墨九也安靜緩慢,聽著他,半點不出的聽著他。 他說得很吃力,神色時而嚴肅,時而帶笑,那張熟悉的臉近在咫尺,那熟悉的語氣仿若昨天,可這時的他,卻仿佛一個即將要遠行的人,在用他獨有的方式向她告別。 “咳咳!” 墨家的事,說得告了一個段落。 他似乎卸下了重擔,神色輕松了不少,雙目也微微渙散。 “小九,還有……還有一事,師兄當要告誡你?!?/br> “師兄,你說——”墨九輕輕吸了吸鼻子。掩飾著自己的淚水。 “自古帝王之心,最是殘忍無情。若有一日,蕭六郎御極登頂,你也當防!” 在他的眼里,除了他自己,這世上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讓墨九永遠的信任,就算如今可以信任,也不代表今后亦可以信任。而將來的將來……在她的將來,他再也不能保護。 墨九對蕭乾太放心。 所以,他對此就不放心。 “小九,你答應我?!?/br> “我答應你……” “我要你記住今天的話?!?/br> “我記住了,師兄,我都記住了啊……” “記住就好,記住就好……”墨妄喃喃著,手指慢慢摩挲著地面,一點點撐著一塊石頭,眉頭深深皺著,“小九,你扶我起來……我想回興隆山……看看……我們,我們的世外桃源……” “好,我們回興隆山,我們回家?!?/br> “回、家……好,回家……” 將他扶上馬,墨九側身坐在他的前面。 冷風肆無忌憚地灌入她的眼睛,而她的淚水,瘋狂地往外涌,怎么都控制不住。她淚流滿面,雙手緊緊抱住他,將頭靠在他的胸前,卻不敢重重依靠,只用她的力量,支撐著他的身體,像他保護她那樣,緊緊地護著他,不讓他從馬上栽倒下去。兩個人就這般依偎著彼此,任由冷風呼嘯而過,任由天地不停變幻…… “呵……” 墨妄喉嚨里,突然傳來模糊的笑意。 此刻,靠在他胸前的她。 想來,竟是此生最近的時刻。 近得仿佛沒有了半點距離…… 這樣真好。 雖然他教她對任何人都要有戒心。 可他記住,過往的有一段時間,墨九對他就曾滿帶戒心。 那個時候,他舉方姬然為鉅子,他與墨九一度生疏得宛若路人。 “小九,你那個時候……可是恨極了我?” 墨九清楚他說的什么事,搖了搖頭。 “從來不曾?!?/br> “也是怨過的吧?” 墨九沒有否認,亦沒有說話。 那一年的冬天,也很冷。那個時候的她,只有自己一人。墨妄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后,給她帶來安全感的第一個人,她曾經滿心感激地信任他,雖然在那個事情上,他談不上背叛了她,可她當初確有一種被拋棄的悲傷…… 墨妄選擇方姬然,她感覺被全世界拋棄了。 其實這也從側面佐證,他在她的心里,從來都很重要。 人的感情可以分為很多種。 友情、愛情,親情,有時候,甚至自己都未必能分得清楚。 但不論哪一種情,有些人,是獨特的存在,不可取代的存在。 墨妄就是墨九這樣的不可取代,他的存在,不同于蕭乾、不同于東寂,不同于完顏修,不同于她認識的任何一個男人。只要想到他有可能會永遠的離開,死去,從此世上再無墨妄,再也看不到他陽光般溫暖的笑容,墨九的心就像萬箭鉆心一般,痛,狠狠的痛,仿佛在油鍋里煎熬——與當初蕭乾不在,并無區別。 她怕。 她怕死了痛失親人的感覺。 親人。是啊,墨妄就是她的親人啊。 “師兄……”她低低飲泣:“我以前是不是對你不好?是不是對你關心得太少太少了?我好像從來只有自己的事找你……你從來不提,我竟然也從來沒有問過你,天寒地凍的日子,你冷不冷,你棉衣夠不夠穿,你的腳僵不僵,你練劍的時候,手冷不冷……我錯了,師兄,我錯了……” “小九,別犯傻,你沒錯……” “不,我錯了!我知道我自己錯了。我以為你會一直在,天亮了,睜開眼睛,你就會在。只要我想要找你的時候,你就會笑著出現在我的面前,不管我有什么要求,你都會替我辦到……可我從來沒有想過,沒有想過……不,我不許想……你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的……” 想到這里,她像是突然從悲痛中清醒過來。 “師兄,我們回龕谷,找蕭六郎!” 說著,她橫下了心,就要去搶墨妄手上的馬韁繩,“六郎一定會有辦法的。他是神醫,不是嗎?我怎么忘了,蕭六郎會有辦法的……他會有的?!?/br> “不,不要!”墨妄固執地拽著馬韁繩,堅持著不要她拉走,幾乎咬著牙拼盡了力氣,然后大口喘著氣,一字一頓地呵斥她。 “回、興、隆、山——” 龕谷什么局勢,如今誰都不敢多想。 墨九本來就懷著身子,哪里還敢讓她往閻王殿里闖? 可他固執,墨九一樣固執。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死,你懂嗎?” “墨九——不要任性!” 不得已,墨妄只能用最殘忍地方式提醒她。 “不要讓那么多人的死……沒有價值……他們不能為你……白白送了死?!?/br> 墨九身子一僵,像被血淋淋的釘子,釘在了風中。 擊西、曹元,墨家弟子……還有她的小玫兒,他們都用那樣殷切的目光看著她…… “你不僅是自己的墨九,蕭乾的墨九,你還是墨家的墨九……”墨妄咬著牙齒,用力吼了她,又吃力地抬袖抹了抹唇邊的血跡,然后拿手心撫她的肩,“你聽話,聽話啊……” “好?!蹦艤I水滾滾而下,“我聽話,師兄,我聽你的話?!?/br> “乖……”墨妄含笑看著她,看著她悲慟的面孔,稚嫩的容顏,想到從此這么大一個墨家的重任都扛在了她的肩膀上,突然有些不忍心,“小九,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 “占平、尚雅、八大長老……都可信任……若曹元得以活命……他……”說到這里,他面色微微一暗,像是有些支撐不住,眼前黑了黑,咳嗽了一下,方才慢慢出口,“他可接任墨家……左執事一職?!?/br> “好……”不管他說什么,墨九都說好。 她想:這都是墨妄愿意聽的。 只要他愿意聽的,她就愿意說。 因為,這個男人對她是那樣那樣的好。 真正的好,是毫無保留的縱容,與從來無須選擇的支持。 “師兄……你為何對我這么好?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這樣對我好?” “我說不上你為什么好,但你就是不同的……不同的好?!蹦浇菕炝艘唤z笑,腦子里閃過的,全是與她的過往點滴片段,初識時,在街上邊走邊吃的嬌俏女子,清澈的眼睛,明艷的笑容,狡黠的目光,似乎沒有沾染半點煙塵之氣,就那樣走入了他的視線。 可——所謂佳人,在水一方。 他聽到了她在水中的歌聲,卻無力撐船渡到有她的彼岸。 “小九,便是我不在了,你也不要難過……每個人的命運,都是上天注定的……在這個世上,他能過多少日子,會遇見些什么人,要做些什么事,早有定論,容不得我們抗拒與掙扎……你我之間,并無虧欠……” 你我之間,并無虧欠。 他為什么永遠要為她著想? 即便到了這一刻,他還怕她為他傷心? 墨九噙淚搖頭,“不,我欠了你的……欠得太多了!” “你不欠我……你只是不喜歡我而已,這,并沒有錯……每個人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懷抱……這是上天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