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節
“陛下,蘇丞相回來了!” 在蘇逸離開臨安之前,南榮只有一個宰相。 那時,北勐南下的消息傳來,宋熹想要御駕親征,朝中就不能無人理政。于是他又緊急任命了另一個宰相,是為右相。也便說,如今的蘇逸,已經成了南榮的左相。 從哈拉和林逃離,他如今到達建康,自然要先前來拜會皇帝的。 宋熹得聞消息,沒有表現得太過激動,但晚膳都沒有顧得上吃,當即就在建康的臨時府邸里召見了蘇逸。 大步進入客堂的蘇逸,兩鬢斑白,胡子及胸,形似老叟,把宋熹嚇了一跳。 “你是何人?” 蘇逸一把扯掉下巴上的花白胡子,伏身沖他行了一個大禮。 “微臣蘇逸參見陛下?!?/br> “蘇愛卿,你這是何故——?”宋熹沒有問完,就又止了話題。他也想到了蘇逸在逃離北勐時,被蒙合的追兵圍追堵截,這才不得不喬裝改扮成這樣的。于是,嘆一口氣,又微笑著抬手。 “蘇愛卿吃苦了!快快起來說話?!?/br> 說罷,他轉頭吩咐,“李福,看座!” 一張木椅子搬到了宋熹的下首,蘇逸慎重地謝了恩,一撩袍腳,正襟危坐著把自己帶著紫妍公主千里迢迢前往北勐,再遇北勐陷害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向皇帝做了稟報。然而,說到宋妍之事時,他稍稍一頓。 “紫妍公主不堪羞辱,自縊而亡——” 早就得了消息,宋熹并不意外。 聽罷,他眉梢微低,陷入了沉默。 蘇逸瞄他一眼,又低聲請罪:“是臣保護不力,還望陛下責罰!” 宋熹靜默著擺擺手,淡淡道:“那便也是她的命了!” 時也,命也。 人一生的輾轉坎坷,誰又說得清楚? 這一回,換蘇逸沉默了。 那一晚的驚天動地,換來了如今的烽火連天。 確實,誰又能想到呢? 北勐與南榮這一戰,是關乎南榮國運的戰爭。而國運之戰,有時候就是一場賭博。贏了,國興。敗了,國衰——甚至于,國亡。南榮自太祖起,已三百余年風雨江山,到宋熹這一代,其間數百年,一直飽嘗戰爭之苦??赡呐略浳淞姶蟮墨儑谧疃κ⒌臅r期,亦遠遠不如現在如狼似虎的北勐。 這個天下,已無人能阻擋北勐騎兵。 他們鐵蹄所到之處,可謂寸草不生。 而南榮,一個早已過氣的大國,曾經的輝煌一去不復返。滿朝的沉疴弊政,除了可以在那一些文人墨客們留下的詩詞中彪炳尋找富饒繁華,再無其他。 “陛下——” 蘇逸幽幽一嘆,將腦袋上的花白頭發扯下來,捋了捋綾亂的發冠,突然站起身,朝宋熹行禮。 “微臣有一個不情之請!” “蘇愛卿坐下講!”宋熹抬了抬手。 “多謝陛下!”蘇逸拱了拱手,卻沒有坐回去,立在他的面前,一張老年少成的臉上滿帶憂色,“請陛下收回成命!即刻返京。由微臣代為領兵北上,與北勐一戰!” 他一字一頓,聲如洪鐘,說得極為響亮。 可這帶兵的要求,還是讓宋熹微微一怔。 天下人都知南榮宰相蘇逸能文能武,少年英才??伤@樣的年紀,又是以狀元身份入翰林,從而位極人臣的一個人物,幾乎沒有人看過他展示自己的武藝。包括宋熹,心里亦一直把他當成只通文墨,不懂兵策的文臣,根本就沒有想過他能領兵打仗。 “蘇愛卿——”盯著微微頷首的蘇逸,宋熹刀刻似的峻峭眉目,似乎更深邃了幾分,“并非朕不信任你。只是御駕親征之事,早已周知四方,若朕半途而返,豈不讓天下人恥笑我未戰先懼?這一仗,朕怎么都要打的?!?/br> 頓一下,他像想到了什么,唇角微抿。 “人固有一死,勝負朕已不懼。反倒憂心我這一走,朝內空虛。一幫臣子昏聵老邁,成日里你爭我奪,似不知國之將亡,還在蒙頭做白日夢。嘆,朕還真怕他們鬧出些什么事來。愛卿回來得正好,明日你即返回臨安,與右相一起,代朕主事?!?/br> 讓他回去主事? 蘇逸怔了怔,又要爭辯,“不可,陛下!” “朕意已決!愛卿不必說了——”宋熹目光略沉,視線從他的身上,慢慢轉向了屋子中間里那一副陳閎的《八公圖》上,目光變得溫柔了許多,聲音里似乎還帶了一絲笑意,“朕一年四季都困于那皇宮之中,渾不知做人樂趣,早已厭倦非常。借此機會,可以出來四處走走,觀山水,識佳人,可不快哉?!蘇愛卿,又何苦拘了朕的樂子?” “——陛下!”蘇逸嘆著,目光里帶著無法掩飾的擔心,“你的安危,就是南榮的安危啊,你怎可讓自己身臨險境?” “誰說那是險境?”宋熹一笑,“彼之險境,吾之桃源?!?/br> 彼之險境,吾之桃源? 蘇逸抿了抿唇角,看著他微光中的側臉,突然換了話題,“來建康的路上,我聽人說,她此番亦隨蘇赫王爺南下,這兩日,恐怕已到達陰山了……” “哦!”宋熹表情淡淡,像并不怎么在意,問得也極為隨便,“見到蘇赫了?他可是故人?” 這個問題,讓蘇逸遲疑了片刻。 沒有聽到他回復,宋熹也不逼迫,只靜靜觀著畫,唇上略帶笑意。 終于,蘇逸嘆了一口氣,“陛下,正是他?!?/br> “嗯?!彼戊洳]有意外,滿不在乎地瞥一眼蘇逸臉上的疲憊,微笑著擺了擺手,“蘇愛卿下去歇息吧,明日一早還要趕路呢?” “陛下!微臣想隨你北上?!?/br> “不可!”宋熹淡淡地笑著,輕松地面對他滿臉的憂色,“朕登基一年有余,朝堂內外的事情,并無幾件是我自己愿意做的。那時便想,做皇帝也就這樣了。不能隨心所欲,竟不如民間百姓自在??蛇@一次北上,朕卻是心甘情愿,即便吃了敗仗,再被人罵著昏君,也在所不惜?!?/br> 蘇逸笑:“陛下又怎會是昏君呢?” “呵!”宋熹也跟著他輕笑,“在他們嘴里,朕可不就是昏君嗎?” “唉!”從頭到尾,蘇逸都是極為了解宋熹的一個人,聽完他的自嘲,蘇逸嘆息著,像要勸慰幾句??伤戊溆挠牡哪抗?,早已挪到了遠處,正望著窗外的鵝毛大雪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抬了抬袍角,他起身施禮,“微臣告退!” 宋熹沒動,就像已然融入了那一方景致中,失去了自我…… …… 南榮聲勢浩大的皇帝御駕親征,消息自然早就傳入了北勐。 一南一北,兩路大軍都在往汴京進發,于是,汴京地界就必然成為此次短兵相接的主戰場。只可憐了汴京府的人們,結束戰爭不到兩年,又迎來了一場更為嚴峻的戰事,連年都過不好。 人心惶惶中,謠言四起。 汴京府人,有門路的早就舉家搬走了,沒門路的人,也只能盼著北勐人不傷及百姓,或者盼著汴京守將古璃陽可以率領昔日蕭大將軍留下的這一支舊部將北勐騎兵趕出去了。 古璃陽接到朝廷的圣旨,已有些時日了。 皇帝并未令他出征,只令他守好汴京。在接到圣旨的第一天,他就開始準備防御工事,這個時候,也早已準備妥當了。而且,從臘月初一開始,汴京府的各大城門,就已只準進同,不準出,守得密不透風。 汴京,這一座古老城池,風雨聲、馬蹄聲,似乎已傳入了耳邊。 城墻上,風聲颯颯。 古璃陽手按腰刀,靜靜看著遠方。 在他的身邊,一個大塊頭的男子穿著盔甲,滿臉黑沉。 “古將軍,你這些工事,是做來何用的?” 古璃陽沒有回頭,聲音卻很低沉,“防御外敵!” “草你娘的外敵!”孫走南淬了一口,上去就要拎他領子,“旁人不知,難道你亦不知?如今的形勢,明鏡似的擺在你面前,你不早早向主上投誠,你還筑起了防御工事,狗皇帝一道圣旨,幾個美人兒,幾壇美酒,就讓你的良心喂了狗了?” 孫走南性子暴躁,生起氣來六親不認,黑著臉,虎著眼,一般人還真就受不了。 然,古璃陽不掙扎,任由他拎著領子,把自己重重推撞在垛墻上,也只冷冷一句。 “我是南榮人!” “有種!”孫走南二話不說,掄起拳頭就揍。 “砰”一聲,古璃陽被他結結實實打了一拳,頭一偏,嘴角有一絲鮮紅溢出。 “你他娘的,揍得真狠!” “這就叫狠???”孫走南胳膊肘兒將他壓在墻上,不客氣地又揮一拳,“你既然把王爺當成了外敵,那老子如今也是外敵了。不乘機多揍你幾拳,等沒了性命,再去閻王殿等你么?” “嘶!”古璃陽又挨一拳,再也受不得了。 他一把抓住孫走南的拳頭,反身一擰,就將制住,“你聽我說!” “說你娘的卵!”孫走南不是一個肯聽說的人,手腳被他扯住,亦不肯認輸,一個勾拳反手朝他肋下擊去,古璃陽眼一瞇,兩個人便在城墻上扭打了起來。你一拳,我一拳,老遠就能聽見孫走南的罵聲。 北勐南下,對此時汴京府的蕭乾舊部來說,是一個考驗。 對于古璃陽來說,又何嘗不是? 舊部尚不知蘇赫為何人,可他卻心知肚明。 孫走南便是蕭乾派到他身邊的人。 從他來的第一日起,古璃陽就知道,面臨選擇的那一天,只在早晚??伤谀蠘s,長在南榮,家眷亦在南榮,若讓他任由北勐鐵騎踏過南榮的山水,他做不到。然而,讓他領兵與蕭乾在戰場上真刀真槍的拼殺一回,他還是做不到。 這一刻,他甚至有些羨慕遲重。 早就已經死去了的遲重。 他死了,成了一個英雄。 是南榮的英雄,也是蕭乾心中的英雄。 可他呢? 在與孫走南你一拳我一拳的互摳中,他心中憋了許久的積郁,終于徹底暴發了,就像為了尋找一種發泄的渠道一般,不再忍耐了,脫掉了披風,脫掉了盔甲,丟掉了腰刀,只穿了一身單衣與孫走南rou搏起來—— 薛昉走上臺階,看到的就是這樣荒唐的一幕。 兩個人臉上有血,身上有血,人也滾在雪地里,盔甲什么丟了一地。 他微微蹙眉,低呵一聲,“大敵當前,你們在做什么?” 兩個人抱在一起的人,齊齊一怔,抬前望向薛昉。 “薛副將——?” 當初蕭乾離去時,薛昉便被任命為汴京駐軍的副將,后來蕭氏一案后,臨安府亦親自來了任命,也就是說,薛昉坐著的是汴京北伐軍的第二把交椅。尤其他曾經是蕭乾的貼身侍衛統領,算蕭乾極為信任和親近的人,在這北伐軍舊部里面威信極高,在蕭乾故去后,將士們都極為尊重他。 被他這一吼,孫走南亦清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