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節
可這位丞相大人,卻沒有走。 看著阿依古,他微帶皺紋的臉上,淺浮一層淡淡的溫和,那是一種很少能在他臉上尋見的表情。而他與阿依古的關系,似乎并沒有阿依古表現出來的那么疏遠。 至少對公主之尊的她,納木罕并沒有表現出害怕、緊張……甚至都沒有太多的恭維。 “蘇赫回來,就不讓我見見嗎?” 阿依古面色微變。 放下茶盞,她抬眼直視他,身姿有些僵硬,語氣卻依舊平淡無奇。 “呵,丞相要見蘇赫有何難?陛下晚些時間在萬安宮設宴,想必不會不邀請丞相大人的。丞相又何苦在這里強插一腳,叨擾我母子相聚?” 納木罕目光里有掠過的暗影。 又遲疑片刻,他說:“公主當真要如此絕情?” 阿依古輕抿的唇角,滿是不悅。 “丞相自找的。不要讓我攆人!” 納木罕輕輕一笑,“很快蘇赫就過來了。我見見他,又有何妨?再怎么說,我亦是他的……” “納木罕!”阿依古早就練成的那一張喜怒不形于色的臉,終于有了細微的裂痕。 死死盯著納木罕,她手指緊緊捏著茶盞,像是要捏碎了它——也捏碎了他。 “滾!” 當朝最有權勢的長公主下了逐客令,哪個還敢不滾? 納木罕慢慢起身,遲疑著,卻沒有滾,而是走到她的面前,慢慢蹲身,雙手輕輕撐在她的膝蓋上,抬頭望她時,那一雙布滿魚尾紋的眼睛,微微瞇起,似在笑,又似嘲。 “一大把歲數了,少動肝火。你身子本就不好,何必為我這樣不識趣的老東西慪氣?” 轉瞬,他指了指茶幾上的幾包藥。 “陸機寫的方子,我特地差人從南邊最好的藥堂抓回來的藥?;仡^記得叫蘭珠給你熬著喝,煎法還與往常相同,一包藥,三碗水,第一次煎,時辰……” “閉嘴!” 阿依古雙手止不住顫抖。 “你沒聽見本宮的話?” “聽見了?!奔{木罕微微一笑,“說完我就會滾。你看看,性子還是這樣急,看來這些年,你白念了那些經。一會兒在小輩兒面前,可得端住了,尤其見著了兒子,你好好跟他說,切忌動氣——” “我的事,我的兒子,你少來cao心?!崩鋮柕恼f罷,阿依古微微瞇眼。 “丞相還是多cao心一下自己的侄子吧,我那個四弟,整日瘋瘋癲癲的去鬧塔塔敏,把北勐皇室的臉都丟盡了,你這個做舅舅的,就這樣瞧著,也不興管管?卻有心思來管本宮的事?還有——” 微頓,她笑了。 笑容里帶了一絲嘲弄,還有一閃而過的,看不見,摸不著,也觸不到的憂傷。 “聽說前日陛下又賞了幾個花朵似的小娘給丞相大人,你便是輪流享用,新鮮感也還沒過,何苦在我這里來假惺惺,找不自在?” 納木罕怔怔聽著,不語。 終于,阿依古一根手指頭慢慢伸起,指著蒙古包的簾門。 “丞相大人,好走,不送——” 這么損的話,真夠人喝一壺的。 納木罕苦笑一下,扶著膝蓋直起身,像是蹲久了有些受不住,身子虛晃一下才站穩。 睨著冷面冷情的公主,終是弱弱一嘆。 “你便那樣想吧?!?/br> 他往門口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下腳步,回頭朝她深深凝視一眼。 “蘇赫如今回了哈拉和林,喏央宮中的幾個面首,公主還是遣散了吧,免得落到蘇赫耳朵里,令他難堪?!?/br> 阿依古面色慘變。 她盯著納木罕,久久,那一只手才虛軟下去,落在椅子上,身子也軟倚下去,輕輕闔上了眼睛,像是突然間就沒有了力氣一般,不陰不陽地淡然出口。 “滾吧!” 納木罕蹙了蹙眉。 “阿依古,你何時變成了這般?為何要做這種遭人口舌……又侮辱自己的事?” 阿依古不睜眼,卻笑得凄厲,那高丨聳的胸口,不停地起伏。 “納木罕,你這話問得稀奇。幾十年了?你,我,我們身邊這些人,哪一個沒有在變,你在變,大家都在變,為何我卻不能變?你以為,我這樣的婦人,活著容易嗎?就許你們男人左擁右抱,享盡齊人之福,不許我在痛不欲生,孤單寂寞時,找人來安慰?這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納木罕低垂著頭。 手和腳,都是僵硬的。 他走不動,那一道門像有千里之遠。 看著漸漸失態的阿依古,他的語氣,像一顆霜打的茄子,再無朝堂上的半分狠戾。 “阿依古,若上蒼肯再給我一個機會,那我一定……”他話未說完,外面突然傳來腳步聲。 接而,是一陣利爽而清脆的笑,伴著一聲“阿娘”的呼喚,阿依古的小兒子烏日根撩簾進來了。 “噫,丞相大人也在?” 烏日根約摸十七八歲的年齡,是個精神的大小伙子,穿著馬靴,提著弓箭,看了一眼納木罕,又看向瞬間從椅子上坐起的阿依古,笑容滿面走了過去。 “阿娘,聽說我大兄回來了,我待地騎馬來會一會他。今天便要阿娘看看,是他的刀劍厲害,還是我的弓箭射得遠——” 阿依古勉強一笑。 “傻子,哪有和大兄比這比那的?去,那邊坐好?!?/br> “哦?!睘跞崭铝藗€舌頭,把弓箭掛在蒙古包的架子上,回頭看納木罕還頓在那里,左不是,右不是,要走,又不好走的樣子,笑著就拉椅子,盛情地邀請。 “丞相大人快些來坐,我大兄你定然也不曾見過,聽說是那順巫師的得意弟子呢,我可好奇得緊,想來丞相也好奇,我們一起坐等吧?” “世子殿下——”納木罕很想留下來,可看了一眼阿依古不怒而威的面孔,尷尬地笑了笑,拱手就要辭別。 這時,蒙古包外再次傳來侍從的稟報。 “長公主殿下,金印大王和那順巫師求見?!?/br> 阿依古臉上,有一剎的緊張。 那是一種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的小小緊張,慌忙地撫了撫鬢發,又理了理衣衫,她這才整理好自己,坐直身子。 “快,快請殿下進來!” 納木罕見她沒有攆自己,就也厚著臉皮留了下來,等到蕭乾與那順入內,趕緊上前請安。 “微臣見過王爺?!?/br> 看見堵在門口行禮的納木罕,蕭乾目光幽幽一暗,止住腳步,抬首看一下阿依古,又側眸望那順,聲音滿是嚴肅與疑惑。 “母親,師父,這位是——?” 那順自然是認識納木罕的,可不待他介紹,阿依古便搶了先,用不冷不熱地語氣道:“我兒,這位是納木罕丞相。他過來給母親送些藥?!?/br> 她指了指茶幾上的藥包。 這……其實是不合事宜的解釋。 蕭乾淡淡掃過,卻沒有吭聲。 大抵阿依古也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把氣氛都惹得尷尬,又牽唇一笑,指著烏日根,對蕭乾道。 “這是你弟弟烏日根。烏日根,不是成日惦念你大兄么?大兄來了,為何卻不肯言語了?” 烏日根完全傻了。 他癡癡地望著蕭乾。 久久,終于吐出一口氣。 “阿娘,我大兄的樣子,好是酷烈!卻是生生把兒子嚇住了?!?/br> 嘻嘻一笑,他又直起身來,熱情地拽了蕭乾坐下,搓了搓手,俯頭看著他臉上的巫師面具,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大兄,你這個面具……可不可以借我玩耍一番?” 這個家伙一看就是沒有吃過苦,還處于天真發育期的大孩子,性子直率也簡單,他似乎完全不知自己的話觸及了什么,只言笑淺淺的說著,卻見帳內幾人都有些變容。 那順是擔心—— 其實他還真的一直都沒有機會把蕭乾的長相看個明白,但卻知道納木罕是見過蕭乾的。 就算如今蕭乾的臉有了變化,但一個人骨子里的氣質卻很難改變,這樣穿黑袍、戴面具,變了音調認不出來,一旦揭了巫師面具,那就不知會不會引起懷疑了。 阿依古是緊張—— 上次她親自去了一趟嘎查村,蘇赫也是戴著這張巫師面具。對于這個離別了那么多年,幾次差點性命不保的兒子,她又心疼,又自責,卻又極端渴望看一看兒子的臉。 但那個時候,那順說:他還在受最后的“天神之劫”,在劫期的最后時刻,乃最為兇險,若面具摘除,恐會承受天神之怒,不宜見面。 所以她強忍著沖動,含淚看著隔了一層面具的兒子與她相認,內心不無酸楚。 如今一切都過去了,天神之劫也已解除,他的兒子,終于可以堂堂正正做一個正常的人了,她欣喜若狂,此刻最想的,當然還是看看兒子長成了什么樣子,想捧著兒子的臉,仔仔細細看過夠,一解思念之苦…… 至于納木罕,神思游離,目光復雜,視線也與眾人一樣,不約而同地落在了蕭乾的臉上。 “師父——”蕭乾望向那順,冷眸中似流淌著一絲碎金色的波光,若有,似無,像在征尋他的意見,又像在說著什么。 那順嘆息。 “公主,王爺他……唉?!?/br> 這樣的嘆息,在阿依古聽來,無異銼心。把身子坐得更直,她厲聲問。 “可是又有何不妥?” 那順微微抿唇,同樣戴著巫師面具的臉,掩飾得很好,似飽含深情,又像欲言又止。 “也并非不妥,這巫師面具,本是用以通神,若王爺取下,怕是……” “師父!”蕭乾突地冷聲接過話,雙手輕輕撫上面具,鎮定道:“既是母親想見一見我,事孝為大,便是因此受到天神責怪,又有何怕?” 說罷他就揭向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