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節
事到如今,她只希望完顏修福大命大,可以逃過一劫了。 她等在大帳,遲重親自泡了茶水來,守了她一會兒,看她悶不作聲,他不好一直陪侍在旁,只讓她有事吩咐便自行出去了。墨九一個人待在蕭乾的大帳里,坐立不安。 為了排遣心里的情緒,她四處察看起來。 這里四處都是蕭乾活動過的痕跡。 桌案上的書翻了一半,靜靜地躲在那里。 硯臺上搭了一只狼毫,上頭還蘸著未干的墨汁。 一幅簡易地圖懸掛在桌案后方的帳子上,上面用朱砂標注了一些紅點,像是行軍方向與戰術位置。墨九默默走近,負手細看一會兒地圖,手指頭慢慢抬頭,在地圖上比劃著路線,一會皺眉,一會兒點頭,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直到蕭乾風塵仆仆的回來,她佇立的姿勢都沒有改變,那一副凝重嚴肅的樣子,到有幾分像沉思時的蕭乾。 “在想什么?” 蕭乾的腳步停在帳門,背后跟著遲重。 墨九回頭,盈盈雙目一瞥,遲重趕緊垂下頭,不敢朝她直視,蕭乾卻瞬也不瞬地盯著她,俊朗的臉上并無特別情緒,只那一剎飄來的目光里,仿佛有一絲輕柔的暖意滑過她的臉蛋兒。 “你回來了?”想到要拜托他的事兒,墨九驟然一喜,也顧不得兩個人之間的不愉快,大步過去拽了他的胳膊就拉,“走,趕緊跟我去一趟金州大牢救人,路上再與你細說!” “救完顏修?”蕭乾平靜地握緊她的手,待她吃驚看來,他垂了眸子,直視她的眼睛,“來不及了?!?/br> “嗯?”墨九心里一窒,腿腳如同灌了千斤重的石塊兒,再也邁不動,面上也流露出一抹不忍,“……完顏修他,死了?” 人在沒有準備的時候,情感表現最為真實。這一瞬,墨九臉上的不忍心與難過,沒有逃過蕭乾的眼睛。他安靜地看著她,眸子淺淺一瞇,一襲銀紅的披風在身后艷陽的照耀下莫名有一些肅冷之態,“他失蹤了?!?/br> 失蹤了?墨九倒抽一口涼氣,“金州大牢豆腐做的,好端端一個人,會失蹤了?” 她一臉懵懂的樣子極為坦蕩,蕭乾略略皺眉,把在金州大牢得到的消息告訴了她。墨九聽著,臉色忽明忽暗,沒有顯得太過驚慌和不安,只淡淡抿唇,似笑非笑問他:“你信我嗎?” “信?!笔捛挥幸粋€字,簡潔,也有力。 “為什么?” “因為你是墨九?!?/br> “謝謝!” 瞥一眼他俊美的臉孔上不帶做假的平靜,墨九心知這廝真的沒有懷疑過她,心里稍稍得到了一點安慰。忌諱遲重在旁,她沒有多說,只將在牢里與完顏修的交談從頭到尾過了一遍腦子,卻沒有發現什么線索。 冷笑一聲,她道:“這件事兒不曉得哪個干的,必須贊一句干得漂亮。蕭六郎,那個牢頭眼里像我的人是誰我不知道,但丫頭么……心漪是跟我一塊乘馬車過來的,心漣留在金州大牢照應。半道上,我嫌馬車走大道太慢,獨自騎馬跑了。這會子,心漪應當還在馬車上——” 蕭乾點點頭,并沒有多說,帶了幾個人與墨九一道,很快便尋到了被她半道留在路邊的馬車。馬車里,心漪還在打盹兒,冷不丁聽見幾匹馬兒“嘚嘚”而來,撩簾子一看這么幾個人,嚇得趕緊下車請安。 “奴婢見過大帥、姑娘……” 墨九冷冷盯著她,直奔主題,“你與心漣串通好的?” 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了心漪一跳。她驚恐地咬著下唇,目光從墨九涼颼颼的面孔掃向蕭乾冷鷙的眼神兒,再瞥向幾個侍衛個個憤恨的目光,腳下顫了顫,“撲嗵”一聲,跪在滿是塵土的路面上。 “奴婢不知姑娘所問何事。若是我jiejie不小心冒犯了姑娘,還望姑娘多多寬恕,我jiejie她性子急——” “還在裝!”墨九沉喝一聲,打斷她,“快說,你們準備把完顏修帶去哪里?又是何人指使你們這樣做的?幕后的人是誰?” “完顏修?”心漪臉上全是不明所以的狐疑,“他不是還在牢里嗎?” 一問三不知,墨九已不想聽她再說什么了。不管心漪與心漣是不是一伙兒的,事到如今,錯信了人的她,已不敢再相信這個看上去無公害的姑娘了。而且,就管不是一伙,兩姐妹整日在一塊,多多少少也能問出一些情況來。 她垂了垂眸子,“蕭六郎,人在這里,你看著辦好了?!?/br> 一聽這話,心漪臉都白了,顫歪歪喊一聲,“姑娘……” 蕭乾不輕不重地嗯一聲,瞥頭望向薛昉,“押入大牢候審!” “不,不要??!”心漪跪在地上,“嗵嗵”叩著響頭,再顧不得平常極為注意的姿容儀態,額頭低在泥地上,緊張得身子都在顫抖,“奴婢真的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望大帥明察,奴婢之前一直和姑娘在一起,姑娘騎馬走后,奴婢就坐在馬車里等姑娘,沒有見過什么人,也沒見過jiejie。大帥,饒命!大帥,饒了奴婢吧!” 牢獄是個什么樣子,在這之前心漪不知情,可今兒陪著墨九去了一趟金州大牢,那里的陰暗、潮濕、滿地跑的老鼠,仿佛還沾著人血的鐵鏈,各種各樣的刑具,讓她不敢想象自己被關進去會是什么慘狀…… 她求饒不停,薛昉皺眉,腳停在她的面前,并不去碰她。 “自己起來!” 心漪眼看求蕭乾沒有用,哀怨的眼神兒又瞥向墨九??赡蓬^一偏,分明就不為所動。她吸了吸鼻子,淚珠子便滾落下來,“哇”一聲哭完,她突然匍匐著身子往墨九的身邊爬去,一把抱緊她的小腿,哀求不已。 “姑娘救救我,奴婢是冤枉的啊,奴婢真的不知道jiejie犯了何事……姑娘,救救我,救救奴婢!” 墨九望天閉了閉眼睛,沒有動彈,也沒有推他,只對薛昉涼涼道:“有勞薛小郎了?!?/br> 這句話的意思很明白,她不想再對心漪多說什么,更不想被她糾纏,薛昉哪里敢任由一個女子在她面前哭哭泣泣?三兩步過來,他抓緊心漪的胳膊就拎了起來,順手推給跟隨的一名侍衛。 “帶去金州大牢,讓陳胖子好好招呼!” 陳胖子便是那個領墨九見完顏修的牢頭,這個人看著忠厚老誠,卻是金州大牢有名的“招待一把手”,在他的手上染過不少鮮血,也結過不少案子,當然,其中免不了怨假錯案。 一個女人的生死不在這些男人的關心范圍之內,除了墨九給了心漪一個深深的凝視,心里有剎那的遲疑之外,幾個男人早已翻身上馬,繼續往金州城而去。 路上,誰也沒有說話。 蕭乾默默走在墨九的身側,盯著她冷冰冰的小臉兒,久久,方問:“還在生氣?” “沒有!與你氣不著?!蹦呕剡^頭來,斜斜挑了挑眉,漫不經心地道:“你說心漪的樣子,像不像在說謊?” 蕭乾曉得這個小婦人刀子嘴、豆腐心,看著橫行無忌像個惡霸一般,其實有著天生的憐憫心腸。他嘆口氣,朝她攤手,“把手給我?!?/br> 墨九一怔,目光落在那只手上。 他的手長年握劍,掌心有一層薄薄的繭,卻沒有因此而影響美觀,每一個細節都很好看。指節修長、膚質干凈,顯得有力而陽剛,似乎僅憑一只手就能給女人安全感。 可墨九并沒有伸手。 她依舊緊握住韁繩,脊背挺得筆直,眼觀鼻,鼻觀心,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似是對他余怒未消,“有什么就說嘛,離得又不遠,我聽得見?!?/br> 蕭乾打量著她別扭的臉兒,收回手,卷了卷,復又握在馬韁上,回答了她上一個問題,“她是不是同伙,審一下就知道了?!?/br> “嗯?!蹦劈c頭,“就怕屈打成招?!?/br> “……” “我這個人的感覺很準的。心漪這個人,并沒有心漣的浮躁與虛榮,性子有些軟弱,不像干得出這等轟轟烈烈大事的人。我心底里其實是愿意相信她的。只是……我怕了,不敢再隨便相信人。有時候一顆真心托付出去,若被辜負,就會輸得血本無歸?!?/br> “……” 蕭乾輕瞄她一眼,“你在說誰?” “說事實?!?/br> “唔!”蕭乾淡淡回應一聲,唇角幾不可察地微微勾了一下,一雙深眸里便帶出一抹藏不住的笑痕來,“阿九何時學會了思考這些人性之道?” “我一直會思考?!?/br> “是嗎?”蕭乾淡笑,“以前倒沒發現你也有人性?!?/br> “……蕭六郎!”墨九怒目,“你在說我不是人?” “是你說的?!?/br> “哼!”墨九發現他在沒話找話,扭過頭去不吭聲兒。 蕭乾低笑一聲,并不與她的小性子較勁兒。而遠遠吊在后面的幾個侍衛,聽見這樣的對白,都不免替自家主子汗顏,深感她在妻奴之道上越走越遠了…… 其實蕭乾從來都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尤其對待女人更沒有耐心。大抵他自己風華絕代,美冠南榮的原因,不論多么漂亮的美人兒,他從來連正眼都沒有一個,遑論這般縱容與寵溺了。 果然一物降一物,這墨九天生就是來克他的。 兩位主子沒勁兒斗嘴了,一行人便陷入了沉寂。 這時的天際,殘陽似血,一片金燦燦的余輝照耀在大地上,為每個人都投下了一個影子。長長短短的落在干燥的地面上,與遠山近樹融為一體,竟有一種詩般的意境。 繁華、落日、矛盾……一切終將化為云煙。墨九的視線穿過一片燦爛的夕陽金輝,看向遠處的城郭與旌旗,有剎那的迷茫。她踏著時空而來,穿越一世,便是要將這一寸寸光陰都浪費在與蕭六郎斗氣的煩躁之中么? 要不然她先服個軟算了? 她別過頭去,深深凝視著他,擺出一個妖嬈的笑容,正尋思等蕭乾回頭,就拋給他一個媚眼,嚇他一跳。然而,不待蕭乾回頭看到她的嫵媚與妥協,薛昉那貨就領了兩名禁軍匆匆過來,面色潮紅,滿頭大汗的從馬上跳下來,對蕭乾抱拳施禮:“蕭使君!” 不過小半個時辰,他就回來了? 蕭乾目光淺瞇,“找到人了?” 薛昉看一眼墨九,輕輕搖頭,拭了拭額頭上的汗,小聲道:“目前還沒有發現完顏修的蹤跡,不過,我們的人在城東一處農田里,發現了心漣的尸體……還有那一輛丟棄的馬車?!?/br> “死了?” “是!死了?!?/br> 死了,也就再無對證了! 很顯然,心漣是得了人的好處與承諾,方才干出幫忙轉移完顏修的事兒來,只不過,她以為事后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榮華富貴,不料卻被人在半路上滅口,拋尸農田,從此一副香魂都化了土,命都沒了,哪里來的富貴? 自作孽不可活,心漣有這樣的結局,墨九私心里不同情,除了感慨亂世人命賤之外,對那個安排計劃的人倒有些佩服了——這樣的心狠手辣,心思縝密,是一個好對手。 “阿九……” 聽見蕭乾沉沉的聲音,墨九思緒被打斷,回眸看見他突然涼卻的雙眼,心里微微一驚,“怎么了?” 蕭乾沉默一瞬,“我就送你到這里了,得先回大營?!?/br> 明兒出征,今日他一定很忙亂,這個時候確實沒有時間與她你儂我儂。墨九瞟一眼前方的城門,低低嗯了一聲,覺得鼻子有點莫名的酸,卻沒哭,而是笑了出來。 “好,你忙你的?!?/br> “嗯?!笔捛瑳]再看她濕漉漉的眼睛,冷著臉吩咐薛昉:“送姑娘回去,另外派人仔細搜查完顏修的下落?!?/br> 墨九其實并非死纏爛打的人,可她都放下身段主動向他示好了,臨別時分了,他還這樣漠視她,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深呼吸一口氣,她委屈地問他,“蕭六郎,你就沒有旁的話對我說?” 這姑娘平常很堅強,很少這模副樣兒,那強忍眼淚的樣子,讓蕭乾皺了皺眉,將馬挨近她的身側,強行拉過她的手來,在掌中緊緊一握,“等我回來?!?/br> 天氣太熱,城門處的風都是熱的,墨九對著光看他的臉,覺得眼睛有些刺痛……她不想在眾人面前丟臉而泣,將眼睛瞇成了一條細縫,壓著嗓子低低問:“最后一次問你,可不可以讓我跟你去?” “不可以?!?/br> “哦?!蹦怕掏淌栈厥?,“我明白了?!?/br> “明白什么?”滑過掌心的小手有一些冰涼,蕭乾心里一動,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心酸……他知道這是*蠱傳遞的情緒,不免也跟著有了離愁,在墨九緩緩拉開的笑容里,又重復了一遍,“阿九明白了什么?” 墨九認真盯住他的眼睛,忽而一笑。 “當你很愛很愛一個人的時候,他就不會那么愛你了?!?/br> —— 太陽很快落入了地平線,這一天的金州城格外紛亂。搜查完顏修的禁軍,幾乎把整座金州城都翻了過來,簡直就是一場傾城之亂。 興許是老天也感應世人的情緒,入夜時分,一改白日的曝熱,下起了一場綿綿的細雨,為即將出征的南榮將士降了熱,也把墨九居住的這所宅子點綴得像一幅夜色下的水墨畫。 幾個時辰過去,禁軍依舊沒有找出完顏修,這一出有預謀的瞞天過海計,設計得天衣無縫,原本就令人防不勝防,但事情被傳揚出去,對墨九的議論就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