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節
兩個棄車步行,一上午的時間幾乎逛遍了金州。 這個金州,與墨九見過的任何一座城鎮都不同。它原是南榮的土地,被珒人占領多年,所以在南榮原有風土人情的基礎上,又融入了一些珒國的特色,不談國家榮辱,這樣的金州美食,是別具一格的,也是讓墨九心滿意足的。 今兒恰趁金州大熱,一片暑氣覆蓋之下的金州,城墻巍峨高聳,城樓下的民眾都在觀望南榮大兵的盛事,濟得水泄不通,指指點點。南榮大軍次日開拔,震動了整個金州城,熱氣熏人的風中,似乎都卷入了一層nongnong的硝煙味兒。 墨九與宋熹混跡在人群里,只當幾個遠遠綴在背后的侍衛不存在。她微笑著吃糖、吃餅、吃茶、吃酒、吃各種各樣琳瑯滿目的小吃,宋熹耐心相伴,偶爾與她討論幾句美食的看法,把她逗得樂不可支。 這般玩耍著,等她的胃都抗議了,終于結束了吃貨之旅。 “沒有想到啊,你沒帶我吃遍臨安城,卻把金州城吃遍了……” 想到當初在楚州蕭府里許下的承諾,宋熹臉上浮起暖暖的微笑。 “只要九兒愿意,臨安又有何不可?” “哈哈!”墨九笑道:“等回臨安,繼續?!?/br> “你說了算!”宋熹的樣子,也很輕松。 脫下帝王的戰袍,像尋常百姓那般生活,食遍人間煙火,他似乎也很享受。墨九觀察他片刻,看了一眼川流不息的人群,皺了皺眉頭,有點不耐煩在人群里擠夾燒餅了。 “東寂!”她指著高高的城樓問宋熹,“我們可以去上面看嗎?” 城樓的朵墻上面,都有南榮禁軍在把守。加之又是戰時,是嚴格禁止百姓上去的。但這樣的事兒難不到宋熹,他聞言微微一笑,回頭朝貼身太監李福使了一個眼色,李福那貨鞠了鞠身子,三兩步擠上前去,不一會兒就回來了,膩歪著一臉的笑。 “公子,姑娘,請!” 臺階被烈火烤得,鞋子踩上去,都有些燙腳。 墨九在民眾詫異與驚艷的目光里,與宋熹一前一后沿著臺階上了城樓,一起站在金州大門的朵墻處,看城外螞蟻一般涌動的禁軍將士,看旌旗戰車,看戰馬金戈,目光猛地一瞇。 艷陽如熾,她在這里吹暖風,蕭乾這會兒又在做什么?她其實是想與他并肩策馬,一同馳騁在這蒼茫大地上的。不論成敗,她都不怕,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纱丝?,他繼續走在他選擇的道路上,而她只能站在他背后的溫室里……看他馬蹄鏗鏗,踏破漢水,北征而去。 眼眶忽的一熱,她揉了揉眼。 “怎么了?”宋熹低頭睨她,扶住她的肩膀,“心里難受了?” 墨九不著痕跡地掙脫他的手,側著身子輕輕一笑,“城頭風還挺大,剛上來就迷了眼?!?/br> “我看看?” “不用,揉揉就好?!?/br> 她說得很輕松,就像真的沒有難過一樣。宋熹俊逸的面上閃過剎那的不舍,心里默默一嘆,站在她的身前,為她擋住不知從何處吹來的微風,柔和的聲音也散在那風中,落入她的耳際。 “這里沒有旁人,你想哭就哭,我不會笑話你?!?/br> 淡淡瞥他一眼,墨九“噗哧”樂了,傲然地昂起下巴,“我為什么要哭?你們兩個商量好了哄著我,騙著我,為了我的安全也算煞費苦心了,我不是應當開心才對嗎?” 這姑娘很干脆,不喜歡打肚腹官司,尤其對宋熹,她幾乎從不隱瞞心跡。 可聽她這樣直言不諱,宋熹卻微微一怔。 迎著烈日灼人的光線,他微瞇著眼靜靜看她片刻,輕聲問:“為什么你生他的氣,卻不生我的氣?” 墨九遲疑一瞬,“因為你不是他。他是我的男人,而你是我的朋友?!?/br> 很多時候,最最傷人的不是謊言,而是實話。 墨九對宋熹說的話,其實是天下女人的共有心聲。但凡女子,心都是柔軟的,可以對人微笑、給人寬容。但因為深愛,反而對自己的男人要求會更高,哪怕會惹得他們生氣,不理解,可因為他是自己的男人,就必須“享受”這與旁人不一樣的待遇。至于朋友,只要彼此相處融洽,可以開心玩耍,就能繼續友誼,她也斷然不會計較那么多。 可就是這樣的真實,如一把重錘,擊在宋熹的心臟上。 一顆心窒痛片刻,他突然有一點喘不過氣兒來。 對視良久,宋熹看著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澄清一片的真誠,忽地淺笑。 “謝謝你能把我當朋友,也謝謝你的原諒?!?/br> “不必客氣,其實像你這樣的朋友,普天下,我也就一個?!蹦趴隙怂谧约盒睦锏乃{顏地位和與眾不同,突地又長長嘆一口氣,拍拍他的胳膊,指了指城樓的臺階,“我還有點事兒得去辦,先行一步了,回頭一起吃晚膳?!?/br> “哦?!豹氁粺o二的地位讓宋熹的心情爽朗不少,那淡淡的情緒也都散了去,立在風口上,他柔目微闔,衣袍飄蕩,沒有帝王的嚴肅,溫潤的樣子像極一個翩翩佳公子,“晚上我們吃什么?” “我說過要親自下廚請你的,不會食言吶。你等我?!?/br> “嗯,我等你?!彼戊漭p笑,“風雨無阻?!?/br> “風雨無阻——”墨九似乎沒有因為與蕭乾的不愉快受什么影響,沖宋熹揮了揮手,徑直離去。 回到宅子,她換下汗濕的衣裳,穿了套輕便的裙裝,拎上一缸金州酒,讓灶上準備了幾個可口的小菜裝在食盒里,準備去金州大牢里探訪一下故人——完顏修。 “姑娘……” 剛出灶房,她就碰見了心漣與心漪。 這姐妹兩個生得天姿國色,無奈遇到的男人都拒絕了她們,臉上不免添了一些郁氣,墨九掃她們一眼,心里微微一嘆,唇角揚起,笑道:“怎么的,今兒不值掃,在這兒瞎逛什么?” 她并不揭短,只輕松打趣。 心漣瞥著她艷光四射的小臉兒,咬了咬下唇,樣子有點兒難堪。 “我們專程過來找姑娘的……” “哦。有事兒?”墨九眸子微瞇。 “姑娘……”心漪搶在心漣前面接過話。見墨九似笑非笑的面色,并無半分責怪與看不起,似乎松了一口氣,“啪嗒”一下便落下淚來,沖她福身道:“是薛傳統讓我姐妹二人回來繼續伺候姑娘?!?/br> “哦,不過我其實……”墨九潤了潤嘴唇,笑吟吟道:“并不是很需要人伺候,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的。你們兩個若是不甘愿留在我身邊兒,我可以和薛昉說說,讓他放你們離開。要嫁人,要如何,全由你們自愿?!?/br> 有一句話蕭乾是對的,在墨九的眼睛里,人與人是平等的,從無高低貴賤之分,尤其這樣兩個花骨朵似的女子,若成天留在她的身邊,為她端茶倒水,做下人的粗活,她也會有暴殄天物的感覺—— 與人方便,自己方便,能給成全旁人的時候,她向來不吝嗇。 心漪一怔,感動的顫了顫嘴唇,卻哭著跪下來。 “姑娘,奴婢愿跟著你,再無二心。之前是奴婢眼皮子淺,總想著攀龍附鳳,想那浮在天際的榮華富貴??勺蛉招⊥鯛斠痪湓?,卻把奴婢點醒了……” “哦?”墨九挑了挑眉,宋驁還能說出什么精句來不曾? “小王爺說,男人喜歡征服,只會愛上自己追來的女人,從不會將上趕著爬床的女人放在心上,除非他們別無選擇。即便是男人一時性起,睡了她們,了不得也只當一時玩物。人貴自重,婦人更應如此,才能得男子憐愛?!?/br> 說到這里,心漪慢慢抬起頭,每一句話都情真意切,“之前奴婢一直不明,為何蕭使君獨寵姑娘,那一個個優秀的男子,也都心悅姑娘,甘愿臣服在姑娘的裙下……如今奴婢想明白了?!?/br> 還有理論研究? 墨九但笑不語,只想聽她如何說。 心漪似是下定了決心,咬了咬唇繼續道:“是奴婢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人,把身體當成貨物與賭注,男子才不把奴婢當成人。而姑娘一直把自己當成一個人在活,愛著自己,心疼著自己,從不依附男子而生,這才獲得了蕭使君這般男子的憐愛與愛重?!?/br> 墨九淡淡瞥她,好半天兒沒有言語。 不得不說,宋驁試遍花叢,也沒白干,他到底說了一句明白話。 男人有時候,確實就有這么個賤性……越是黏他,越不把女人當回事兒。 她緩一口氣,半闔眼道:“可你們留我身邊,我給不了你們任何?!?/br> 心漪搖了搖頭,“奴婢不要什么。奴婢能跟在姑娘身邊,就可以學得很多東西了。學姑娘的豁達開朗,學姑娘的為人處事,若有一天,奴婢也有姑娘一樣的自信睿智,相信會有好郎君一心一意待我……” 墨九彎唇一笑,沖她點點頭,目光淡淡挪向心漣。 心漣是jiejie,這姑娘的自尊心比心漪更強一些,昨日被宋驁從屋子里攆出來的事兒,宅子里的人從上到下都知曉了,雖然剛過一夜而已,這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子,也被人在私底下說得極是不堪,她可有像心漪一樣想通? 迎上她探究的目光,心漣窘迫的臉色有點兒掛不住,卻也堪堪跪了下來。 “奴婢與meimei一般,愿為姑娘馬前卒!只愿學得姑娘萬分之一便足矣?!?/br> 墨九靜靜看著她們,許久沒有吭聲兒。 看她沉吟思考,兩個丫頭久久都不敢動彈。 天氣太熱了,暑氣蒸得她們渾身汗濕,額頭上很快滑下了汗水。 “求姑娘恩準!” “求姑娘恩準!” 一人一個脆生生的響頭,便是鐵石心腸也會軟化。 淡淡掃向她們額際的汗水,墨九慢吞吞把食盒遞上去。 “走吧,陪我去金州大牢?!?/br> 墨九向來欣賞敢于向命運抗爭的勇敢女人。 這兩個小丫頭打小被人販子賣為“瘦馬”,受的教育都是如何討好男人,如何伺候男人,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她們的心思會長歪,其實不奇怪。所以,她們如今的醒悟與思考,在她看來,也是難能可貴的。 時下的婦人,大多不思考。她們從來不去想自己的命運為何會如此,一生束縛于那后宅,如甕中的鱉,除了倚仗男人一日三餐的供養,再無其他掙扎……所以,她也珍惜這樣的醒悟。 金州大牢在城北。 大抵是蕭乾已經差人打過招呼了,墨九領兩個丫頭過去,牢頭恭順地接待了她們,還親自前頭帶路。一無詢問,二無阻止,點頭哈腰的樣子,像伺候自家的親祖宗。 對此墨九很滿意。 金州大牢的環境,比墨九想象的更差。 外面陽光燦爛,溫暖舒適,可牢室里卻陰氣沉沉,不知多少年沒有接受過陽光的沐浴了。她領著兩個丫頭走過長長的甬道,渾身冷颼颼的,卻非涼爽的舒坦,而是汗毛倒豎的不適。而且,時不時還能看見一只兩只受了驚嚇四處飛躥的老鼠,更是肝兒顫。 同一片藍天下,兩個截然不同的環境。 怪不得“牢獄之災”,是人最不愿意經歷的噩夢。 尤其那完顏修,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子,從來都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人物,何時這樣被人強硬地控制過自由與命運?這對于他來說,算得上是此生不遇的奇恥大辱了吧? 這么一想,墨九心里又痛快了幾分??磥硎捔蓪λ奶幜P是對的,怎么也應當讓他嘗一嘗失去自由,身陷牢獄的滋味兒,才能解去她當日在金州如受之辱與心頭之恨。 她哼哼一聲,恢復了一貫從容笑容。 可是,當她走入關押完顏修的牢室時,卻驚愕住了。 這一間,該不會是金州大牢的vip牢房吧? 不僅有床有椅,有茶有書,還額外給他配備了兩個美女? 完顏修斜倚在床頭上,枕著厚厚的枕頭,一副慵懶的輕閑樣子。兩名美女一個跪在他的身邊為他捶腿,一個恭順地拿了一把木梳,輕梳著他的長發,在為他編發辮。 尼瑪這哪里是坐牢???人間極樂好不? 墨九牙根兒突然有點兒癢,原本想看他笑話的心思全都喂了旺財,一雙瞬間轉冷,在掠過完顏修意態閑閑的神色時,突然有一點想問候蕭六郎家的祖宗了。 牢頭見她一會晴一會陰,小心翼翼地把牢門打開,又小退兩步,躬身攤手道:“姑娘,您請!” 墨九冷冷“嗯”一聲,扭頭對他道:“麻煩你了,我待一會兒就走。去吧!” “是是是?!崩晤^恭敬地低垂著頭,不敢看她漂亮的小臉兒,手心里都捏出了汗,“薛傳統差人來打過招呼了,這個人的一切事由任姑娘處置,不管姑娘待多久,我等都不會干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