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墨氏女子幾代以來都是寡命。雖然貌美傾城,卻不逾三十而衰老,這事兒在盱眙人人知曉,有人曾嘆之,這是墨氏女的美貌招了天嫉,方才受此惡疾……這些傳說,在蕭家長孫娶墨氏寡女的事之后,鬧得楚州地界人盡皆知??蓻]想到玉嘉公主身在臨安,居然也會知曉。 以她公主之尊,她斷然不會特地關心一個寡女。 那么她關心了的原因,恐怕與蕭家和謝家有關了。 老夫人微垂的眸底精光一閃,打個圓場笑道:“公主過譽了。老身那個孫媳婦,是有幾分姿色,可鄉野村婦,不過蒲柳之姿,焉比得金枝玉葉?黃雀與鳳凰之差,一個在天,一個在此,公主莫要聽信那些誤傳之言?!?/br> 玉嘉公主白皙的手指輕捻著絲絹子,拭了拭嘴角,似乎并沒有被老夫人的“馬屁”拍暈,眼風有意無意地掠過蕭六郎,視線又垂下,帶了幾分笑意:“既是找不到余弄,本宮不如就見見這個墨氏好了……” “公主殿下?!笔捛K于出了聲。 他慢慢上前,短短幾步,那高遠若仙的淡然神色,卻讓周遭的一切都似褪去顏色,唯他一人立于當前。玉嘉公主抿緊嘴唇,看他優雅的步伐,從容的神態,俊美的面孔,涼薄的眸子,似被一束攝人精魄的冷光惑了心,不由屏緊呼吸。 這是玉嘉第一次近距離看蕭乾。 只知蕭使君俊美,卻不知這般貌美。 玉嘉捻著絲絹的手指,微微捏攏,“蕭使君有話可直言?!?/br> 蕭乾拱手施禮,并不認真看她,眼皮微垂,語氣淡淡,“公主殿下金身玉體,在這陋市之上逗留太久,恐不利民安?!闭f罷他示意玉嘉公主看向長街短巷中擠滿的腦袋,又道:“公主去廟堂還愿,還請早些去才好,這般堵在路中,整個市面都沒法營生,若讓陛下知曉,少不得怪罪下來?!?/br> 玉嘉公主笑道:“聽聞蕭使君少言寡語,惜字如金,原來只是誤傳?!?/br> 蕭乾道:“殿下面前,不敢拙言?!?/br> 玉嘉公主目光停留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唇一揚,“是玉嘉任性了,讓諸位耽擱了行程??捎窦巫孕”銗勖廊嗣牢铩犅勝F嫂那樣天仙一般的姿容,就挪不動腳步了呢?!?/br> 蕭乾眉頭幾不可察的一皺,淡淡道:“長嫂粗鄙不識禮,且如今病發,恐會沖撞公主貴體。不如公主先行,等長嫂來日病愈,再讓祖母攜她前來向公主賠罪?” 人之所思所想,就算并非刻意,也總會流露一些在臉上。蕭乾字里行間全是褒贊玉嘉公主的話,可每一個字卻都有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反倒是他嘴里“粗鄙不識禮”的嫂嫂,他言詞間莫不維護。 玉嘉公主眸子一涼。 看來傳聞是真的,蕭乾護她嫂嫂視若性命。 可一個正常男子又怎會用性命護嫂嫂? 除非他倆之間,確實有見不得人的茍且。 ……墨氏女,有令神仙思凡的美貌。玉嘉看著神仙一樣清涼俊逸的蕭乾,突地抿了抿嘴,笑道:“能得蕭使君這般護著,貴嫂真是好福氣?!毖粤T,她掃向蕭家一眼看不到盡頭的車隊,對身側的宮女道:“前頭帶路。既然大少夫人病體違和,本宮豈能視為不見?定要探視一番才合情理?!?/br> 到了這會兒,蕭家的人大體都明白了,那玉嘉公主為什么要揪住墨九不放。蕭乾明里暗里維護墨九的事,蕭家上下無不知情,這事肯定會有外傳,玉嘉聽入耳里,哪里能容得了她? 這分明是婦人的別扭爭寵哩? 老夫人經的事兒多,可也從未碰見過這般當街爭寵的婦人??捎窦喂鞅换实蹜T著,本人性子又烈性,做事向來直接,她有這樣的行為,倒也不奇怪。蕭府眾人甚至以為,那個叫“余弄”的丫頭,不過是玉嘉公主編出來攔路的理由,她的目的不過是“愚弄”一下墨九。 可不管怎么說,墨九是蕭家大少夫人。 打她的臉,就是打蕭家的臉。 這樣眾目睽睽之下,蕭家若不護她,不等于被活活羞辱? 老夫人眉頭皺著,正要阻止,藍姑姑就驚慌失措的沖了上來。 “不好了!出事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她急吼吼的喊著,手上捏著一張染得通紅的白帕子,帕上紅梅點點,皺皺巴巴,像是被人咬破了,她顫著雙手遞上來,聲音都在抖,“老夫人,大少夫人發羊癲瘋……把,把舌頭都咬破了……得,得快些回去,找大夫瞧瞧啊?!?/br> 老夫人看那帕子,面色一變。 眾人吸口氣,竊竊著,也驚亂起來。 可老夫人還未答,蕭乾便已搶先一步,“祖母,孫兒去看看?!?/br> 他話音未落,人已離得遠了,那步履再不像先前那般鎮定。老夫人看著他的背影,尷尬的咳嗽一聲,又看向似笑非笑的玉嘉公主,鎮定地解釋道:“六郎醫術尚可,府里大小診事,都他在張羅。公主殿下,您有事,先去忙吧,等墨氏病愈,老身親自領她來,向公主賠罪?!?/br> 玉嘉公主斂去唇邊的冷笑,回眸望向老夫人,“無妨,本宮的事也不急。再說,大少夫人病著,本宮又不巧碰見了,怎么也得知曉安危,方能放心離去。畢竟將來是妯娌,我若冷漠抽身,往后可怎樣相處?” 一般婦人未出嫁前,都不好意思這么說。 可玉嘉與蕭乾的婚事,只停在嘴上,賜婚的圣旨未下,兩家也未走六禮,她已把自己當成蕭家人,確實讓人唏噓——這公主果然如傳聞一般,女兒身,男兒行,是個灑脫豁達,英氣逼人的女子。 老夫人尷尬著,玉嘉公主已由宮女扶著坐回玉輦,一手托著香腮,一邊半瞇了眸子,似在靜靜等待這一場戲唱完。 公主坐在輦上,蕭家人卻不敢坐,也不能自去,只得僵硬地立在路中間,帶著一堆行李和家小,尷尬的等待。 這樣的情形,路上猜測紛紛。 而蕭府上下,除了幾個不曉事的婦人,大多人已對這玉嘉公主生了惱意。她這樣的做法,看上去雖然只是婦人間的爭風吃醋,可仔細一想,又何嘗不是以公主之尊壓人一頭,給初入臨安的蕭家一個下馬威? 喬遷乃是一個家族的頭等大事,講究吉利。 這樣還未入家門就被堵了,自然大不吉。 一時間,蕭家人覺得,不僅謝忱……整個臨安城都在笑話他們。 蕭家數代功勛又如何?蕭運長被敕封為國公又如何?一個并不曾為國付出任何的公主,只因身上流著一抹皇室血脈,就可以凌駕在為南榮建功立業、祖上數代慘死于沙場的蕭家頭上。 蕭運長握緊拳頭,深深吸一口氣,方才將冷卻的血液回暖。 “來人,把蕭家從楚州帶來的梨觴,為公主獻上一壺?!?/br> —— 此處是熱鬧的街市,遇到這樣的事,人影重重,蕭乾從馬車前方擠到墨九位于車隊后方的馬車邊時,一張清冷的臉上,陰氣沉沉,像暗夜來臨前天空的顏色,他不看任何人,整個世界也都不曾在他眼中留下半分剪影。 他看車外的玫兒,“嫂嫂如何了?” 玫兒肩膀一抖,低頭不敢看他的臉,“不,不太好。玫,玫兒也不懂。蕭使君上去,給主子瞅瞅罷?!?/br> 蕭乾臉色一沉。 開始聽夏青說墨九羊癲瘋,他是半點都不信的。后來看藍姑姑拿著帶血的帕子過來哭嚎,他也只是半信半疑,可這會看玫兒嚇得身子都在打顫,卻是有些相信了。 他不管馬車周圍有多少人觀看,急急挑了簾子就上車。 “撲”一聲,車簾再次落下。 馬車外圍觀的人群被隔絕在外。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懷期待的看熱鬧。 馬車里蕭乾冷清的神色,很快就變成了抓狂。 “你還吃得下?” “噓……”墨九向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舔了舔手指,放下手上正在剝的一個白灼蝦,朝蕭乾伸手,“帕子拿來,我擦擦嘴巴,我的那張給藍姑姑了?!?/br> 她說得理所當然,蕭乾突然很想掐死她,“墨、九?!?/br> 看他目光里的惱怒,墨九很淡定,“帕、子?!?/br> 蕭乾望一眼馬車頂,慢慢掏出潔白的手帕,遞到她面前。 墨九接過來,隨意地抹了抹嘴巴,又遞還給他,“乖。一會拿去洗洗?!?/br> 蕭乾看著白色帕子上紅彤彤的顏色,又看一眼她吃得七零八落的白灼蝦和滿地的蝦皮,還有放在蝦盤里的紅醬瓶子,轉頭就要走,卻被墨九喊住,“噯,你就這樣走了?” 肩膀一陣僵硬,蕭乾沒有回頭,只道:“不然呢?還得把你伺候飽了?” 墨九笑道:“可以呀!” 她似乎根本不知道前方什么情況了,也根本不懂得蕭家這樣被玉嘉公主攔在搬家的路上,有多么的恥辱,一張臉笑靨猶在,燦爛非常。白里透紅的肌膚,因為吃得快活,水靈靈的潤澤光滑,如雪一般艷美,顯得那一雙忽閃忽閃的眼睛更大更深幽,那樣子,完全似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坦然自若。 莫名的,蕭乾對她發不出脾氣。 他慢慢蹲在她面前,壓低的嗓子,冷漠非常??勺屑氜q之,竟又有著幾絲縱容與嬌寵,“該拿你怎么辦?” “涼拌!”墨九認真道:“涼拌人rou好吃?!?/br> 蕭乾唇角一抽,“你吃過?” 墨九舔舔嘴巴,搖頭,“沒有,若不然吃你試試?” 蕭乾哼聲,嫌棄地把那一瓶紅醬往外挪了挪,又重新掏出一張帕子墊在她的手腕上,然后指頭搭向她的脈搏,“你到底懂不懂得害怕?敢愚弄公主,就不怕死無藏身之地?” “矯情!”墨九看她隔著帕子為她把脈,不由嗤了一聲。 末了,她又正經看他,“我為何要怕?” 看蕭乾噎住,像看瘋子似的看自己,她燦然一笑,“不是有你嗎?” 她坦然的目光里,有自然而然的信任與依賴,還有一種小女兒似的嬌憨,就像一個總是犯錯的孩子,對家長全然的相信,就像她真的相家,不論外間如何的風吹雨打,他都會護她周全一樣。 蕭乾靜靜觀之,無奈一嘆,正想寬慰幾句,讓她不必緊張,卻聽那貨又哼一聲,小聲嘀咕道:“有**蠱,我就是你的活祖宗……你才不會讓我出什么事哩。所以,我安心得很,該吃吃,該睡睡。這人生愜意呀,若有一壺梨觴,供我揮霍一番,那就再好不過?!?/br> “墨、九!”蕭乾低喝。 “噓,小聲點?!蹦诺伤?,“莫要讓人聽了去?!?/br> 蕭乾:“……” 看他氣不好氣,怒不好怒,墨九抽回手,慵懶地換了個姿勢坐下,又撩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先前總聽人說蕭使君武冠南榮,學識通天,醫術無雙,掌百萬大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整個南榮最有權勢的男子??山袢找灰?,不過一個公主,便可以這般對你們。六郎,你不覺得……很憋屈嘛?” 原來她不蠢。 這個人究竟,都看得一清二楚。 蕭乾嘴角微微一掀,“這是皇權?!?/br> 墨九道:“是啊,權勢是迷人的。尤其對男人而言?!闭f到這里,她話音一轉,突地正色問,“蕭六郎,一心一意維護皇室的尊嚴,卻被皇室踐踏,值得嗎?” 蕭乾目光危險的一瞇,“不可胡說?!?/br> 墨九輕笑,突然掌住他的肩膀,把他往身前拉了拉,壓著嗓子道:“你的身份,并不僅僅只是南榮的樞密使,對也不對?你也并沒有心甘情愿的替南榮皇室賣命,對也不對?你并不是一個喜歡被人掌控命運的男人,尤其當你完全有能力不讓人隨便玩弄的時候,更不可能讓任何人威脅到你?!?/br> 馬車外面喧囂聲很大,馬車里的火光很暗,一陣陣的喧嘩里,墨九滿帶機鋒的話,只落入了蕭乾一人耳中……可她帶給他的震撼卻非一點。 除了震撼,還有一絲柔軟。 他外表清冷,卻是個剛硬的男人。不論身上發生多少事,不論受到怎樣的威脅,他都不曾在別人面前露一點底,即使與他關系親近的小王爺宋驁,也不曾對他有個這樣的置疑……因為君權與皇權,這是自古以來,人人都認為理應遵守的一種天道。但墨九這個女子,卻可以直言不諱,而且她這般了解他,了解得他一點都不愿意在她面前說謊。 他的掌心慢慢搭在她的手背上,將她握在肩膀上的手拉開,一雙清涼的眸中,閃著火焰似的亮堂,在這個狹窄的馬車里,在這一個被眾人圍觀的地方,他嚴肅對她道:“今日之辱,必有后報?!?/br> 墨九扁了扁嘴巴,對這些事不太感興趣,也不想問太多。 她只道:“如今怎么辦?你怎樣解這個圍?” 玉嘉公主守在外面,若不給她一個交代,恐怕無法善了。這一點墨九知道,蕭乾也知道??伤?,輕笑著,并無多少擔憂,“那嫂嫂只得委屈一下了?!?/br> 墨九一愣,皺眉,“怎樣委屈?” 蕭乾淡淡道:“你不是病了?” “哦”一聲,墨九了解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