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素不相識的人，她也并沒有干過什么得罪喬寧的事情，可喬寧還是在她的夢中出現，摟住她說要帶她走。嚇得沈迎夏半夜驚醒，氣息急促地喘了好久才恢復。

    “你……”

    沈迎夏回憶起那時候表面上天不怕地不怕、背地里卻膽小如鼠的自己，再斜眼看著此刻似乎真是渾不在意的季寧寧，一時間心情復雜。

    她當然知道季寧寧的年紀。前不久季寧寧才過了十八歲生日——可還是個孩子啊，看到死人應該害怕才對，就像她那樣。

    但真正讓沈迎夏驚疑的并不是季寧寧的大膽。而是她自己……明明沈迎夏很清楚這只是個孩子，卻在六神無主的時候，卻毫不猶豫地找了這個孩子，把她帶來了不屬于她的場合。

    不。

    沈迎夏的潛意識里，從來沒把季寧寧當成一個孩子。

    “……我不怕?！奔緦帉幥那陌咽稚炝诉^去。

    沈迎夏的手指細嫩纖長，握在掌心的時候，總讓季寧寧的動作變得小心翼翼，生怕力氣稍大些會把她的骨節給捏碎了。

    于是她就那樣輕輕柔柔地拉著沈迎夏的手：“因為有你在啊?！?/br>
    季寧寧察覺到手心處有什么在微微顫動。

    不過她仍面不改色，雙眼也始終平視著前方的譚銘，目光平靜得近乎挑釁。

    “你就在我身邊，我還有什么好怕的?！?/br>
    沈迎夏情不自禁地垂下眼睛，連譚銘掃過來的探尋目光都視而不見，嘴角卻有抑制不住的翹起：“那是?！?/br>
    譚銘：“……”

    雖然不知道她們在說什么……但真當他眼瞎么？

    他的目光慢慢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不知為何竟感覺有些刺眼。

    他比誰都清楚沈迎夏是個怎樣的人。她外里高傲，內里又認生，即便本質上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天真女孩，的確少有給人好臉色的時候，更不可能和其他人有親密接觸。

    就連譚銘，當初都是費了一番功夫才牽到她的手。

    譚銘并不是會以這種事情為炫耀資本的人，但拿下這樣一株凡人望塵莫及的高嶺之花，的確很容易讓男人充滿了優越感。

    ……然而沈迎夏和季寧寧？？？

    以前譚銘從未親眼見過，只是聽說了些風言風語，自然不當回事。然而現在那些本以為永遠不會記起的片段卻在譚銘的眼前變得格外清晰，不知什么時候起沈迎夏在她面前提及季寧寧的次數變多、以至于后來的提拔和維護；他的秘書明里暗里地和他感慨季寧寧沈迎夏的關系很好；就連合作伙伴里居然也有大大咧咧的年輕人背地里說他和沈迎夏沒有cp感……

    ……呵呵。

    去你的cp感。

    萬眾矚目中，譚銘分秒的走神瞬間就被底下的人發現了。

    他們中很多人與其說是來追悼喬寧，不如說是沖著譚銘的名頭來的，想趁機和譚銘搭上線，或者用這種方式給譚銘捧場，以此促進雙方合作。

    鑒于原本就對譚銘十分在意，他們這會兒自然心生疑慮：“譚總今天狀態好像有點不對?！?/br>
    “譚總當年那段風流韻事誰不知道啊，對方又是國民女神，難怪過了這么久還念念不忘?！?/br>
    “譚總就繼續裝吧，誰不知道追悼會只是走個形式?！?/br>
    “譚銘莫不是對喬寧是真愛？那沈迎夏豈不是很尷尬？”

    “別逗了，不過就是女人，喬寧和沈迎夏都一個樣，玩玩而已?！?/br>
    不少人又偷偷去看沈迎夏。

    這些當然不會在明面上表露出來，因而追悼會整體而言仍是莊嚴肅穆，唯獨落在季寧寧眼中，因充斥著這些五花八門，乃至于包含了骯臟污穢的彈幕……變得愈發扭曲。

    人的內心世界，是一個比網絡更為放肆的世界，連最后的一點遮掩也沒有。

    如果說這些西裝革履的人背后藏著太多，那些千里迢迢遠道而來、不為名不為利甚至不為人所知的粉絲，總該是真心實意了吧？

    可娛樂圈更新換代的速度太快，就算當年真的是對喬寧愛到狂熱，喜新厭舊的人們如何在花花世界中不被誘惑始終保持最初的純粹，十一年之后這份感情還能剩下多少。

    有，當然是有。

    季寧寧看得到讓她感動的真情實感。

    然而，即便滿屏都是莊嚴肅穆的白色蠟燭，最吸引人的永遠是夾在其中的一兩句引戰宣言。

    季寧寧也不能免俗。

    她控制不住憤懣地想，那些年輕面孔中，又有幾個是真的經歷過喬寧輝煌燦爛的時候。更多的還是在網絡時代憑著過去的影視資料，被那個時候沒有整容沒有ps的純天然美女圈粉，借此高高在上地批判當今清一色的雙眼皮錐子臉。為了保持住這種程度的“喜歡”，他們當然需要追悼會這樣的官方場合來認證自己的身份。

    至少這還是喜歡喬寧這個人的。

    對于一部分人來說，粉死人比活人有優越感、粉運動員比偶像明星有優越感……這樣的優越感往往成為他們在掐架中無往不利的武器。一提起自己是喬寧的粉絲，仿佛逼格陡升，那些最為無理取鬧的噴子都該退避三舍。又或者大家都在喜歡喬寧，那么我也喜歡喬寧好了，我還去參加了喬寧的追悼會，其他喬寧的粉絲都會羨慕我……

    就是這樣一種喜歡。

    季寧寧一點兒都不想要這樣的喜歡。

    所幸在他們的心中還殘留著一點兒對美人的好感，一點兒對生命的惋惜。當哀樂奏響，當身邊傳來隱隱的啜泣，他們也不由自主鼻子一酸，眼淚便潸然而下。

    只是，那與喬寧無關。

    追悼會跟季寧寧想象中的不太一樣，有條不紊的流程隱隱透著一種壓抑的條條框框。她莫名被那種氛圍逼到快要崩潰。連那些真切動人的東西都如同尖刀般朝她亮出，壓迫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甚至開始想，為什么要為喬寧辦追悼會？

    為什么要在她死了之后，還來拿這些世俗的形式來約束她？

    有那么一瞬間，她甚至想沖上去把喬寧的遺照摔碎，把所有的花圈推倒在地，讓嬌艷的鮮花在她腳底下碾壓成爛泥般的模樣。

    “喬寧沒有死?！?/br>
    在所有人的恐慌與憤怒中，她將驕傲地這樣宣布。

    “她還活著，真真正正的活著。你們不必要再為她哭為她笑，也不需要聚在這里痛惜她的死亡?！?/br>
    她昂首挺立，有如鳳凰涅槃般，擲地有聲地宣布：“我就在這里?！?/br>
    然而并沒有。

    沈迎夏全程攥著她的手，也一點一點攥回了季寧寧的理智。

    你不是喬寧。

    ——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提醒她。

    你是季寧寧。

    你不會想成為喬寧，也永遠不會再成為喬寧。

    所以最后，她也只是很平靜地上前為喬寧獻上了一束花。

    然后轉身看著底下的年輕姑娘咬著嘴唇默默垂淚的可憐模樣，溫和地遞了一張紙過去。

    “別哭，”她壓低的聲音有一種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悲切動人，“看到你哭，我也會想哭的?！?/br>
    “……”喬歡茫然地抬頭看她。

    “……”沈迎夏內心已經舉起了火把。

    第112章

    喬歡的眼淚原本還只是在眼眶中打轉，并沒有真的要落下來?？杉緦帉庍@么一說，她的淚水反而控制不住了，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那模樣看著十分真切，加上喬歡長相甜美俏麗，二十出頭的年紀，怎么看都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姑娘，哭起來更是梨花帶雨，任誰看著都不忍苛責。連沈迎夏心底里那點兒怒火也被淚水倏地澆滅。

    季寧寧也有點懵。見喬歡哭得厲害，根本沒顧得上她遞過去的紙巾，她干脆自己動手，替喬歡擦了擦眼淚，同時試圖語氣輕松地取笑她：“怎么看到我就哭了？我就算遠遠比不得喬寧，也不至于把人嚇成這樣吧?！?/br>
    “沒……沒有?！眴虤g抽噎著，斷斷續續說，“我不想哭的。真的?！?/br>
    這句話，怎么聽怎么沒有說服力。

    不過季寧寧這么一說，喬歡倒是收斂了些，有點不好意思地垂眸看著季寧寧還停留在她臉龐上為她拭去淚水的手指。從她這個角度看去，可以看到季寧寧修剪得十分圓潤的指甲，隱隱還泛著瑩潤的光澤，就像這個人一樣。

    看上去極富有侵略性，實際卻非常溫柔。

    是她最無力抗拒的溫柔。

    在意識到這點后，喬歡的臉微微紅了起來。

    明明不應該這樣的。

    喬歡看著年紀不大，在娛樂圈中沉浮的日子卻比季寧寧和沈迎夏加起來都多。平日里見慣了笑容滿面的人，到了這個地步也該能分清楚真情和假意了，因而無論她表現得如何乖巧體貼，內心著實很少被誰打動。

    被陌生人一個輕易的舉動弄得淚光連連，實在不像她的作風。

    ……大概是受追悼會的影響吧。她想。

    畢竟在作為喬寧故人受邀出席這種場合的喬歡，很難不去回憶起和喬寧在一起的時光。

    喬歡是童星，和喬寧合作的時候還不到十歲，是個真真正正的孩子。但那不過是因為喬歡長得可愛，適合角色就被大人們忽悠過來。

    可想而知，十七歲的小姑娘都會被評價為年幼不知事，那時候的喬歡怎么可能從容應對這份工作。

    她簡直不知所措。

    劇組的哥哥jiejie叔叔阿姨們初見時都在夸她，拿著零食逗逗她玩、捏捏她的臉。但那和對小貓小狗沒什么兩樣，真到了拍攝的時候，因為她狀態不好導演一直不給過，那些人暗暗都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再看劇組里最大牌也最不好相處的女主角因耽擱了寶貴時間一直沉著臉散發著低氣壓，他們更是自動站隊，對喬歡釋放起不友好的氣息。

    小女孩兒對大人們微妙的神情變化格外敏感，束手束腳之下更加不知該如何在鏡頭面前演繹劇中靈氣十足的角色。

    然而在一片竊竊私語中，女主角卻招手把喬歡叫過去。

    那個人就是喬寧。

    此前喬歡被灌輸了不少“不要靠近她”、“得罪她你會很倒霉”之類思想，她不禁以為喬寧要教訓自己，忐忑得眼淚都要落下了。事實上，喬寧卻只是扯了張紙粗魯地糊了喬歡一臉，見喬歡瞪圓了眼睛露出懵懵的神色，才樂不可支地變得溫柔起來，仔細幫喬歡擦著眼淚。

    即便已經過去十一年了，喬歡偶爾還能清晰地記起喬寧的手指按在她眼眶時的觸感。

    這么多年來，她真的很少哭，有機會幫她擦眼淚的人更是屈指可數，因而在這一刻，遙遠的畫面和眼前的季寧寧重疊在一起。

    “你哭什么？”喬歡還記得那時候喬寧問她。

    喬寧的語氣里帶著顯而易見的奚落，不知為何并未讓喬歡察覺到不快。

    喬歡低垂著頭：“因為我……一直演不好……”

    “是因為你把演戲想得太難了?！眴虒幣牧伺乃哪?，笑得格外明艷，那模樣連喬歡都有些挪不開眼，“你就是來玩兒的，玩得開心就好。拍完之后你就可以把它完全拋在腦后了。至于拍成什么樣子，是導演啊制片他們的事情，跟你沒有關系?！?/br>
    ……聽了這話之后的導演：？？？原來演戲是這么回事？完全不對吧，能麻煩您不要帶壞小孩子嗎？

    但喬寧笑吟吟地望著他，喬歡也眨巴著充滿希冀的眼睛望著他，導演只能把滿腹的吐槽壓下去，干巴巴道：“沒……沒錯。玩得開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