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少陽也沒有再說話。

    就像是一只蠢蠢欲動的小野獸費勁千方百計闖到了夢寐以求的草原，心情激蕩地打算擁抱一下新世界，冷不丁一陣傾盆大雨兜頭而下，瞬間澆滅了他所有的期盼。

    天地蒼茫間，連一點躲避的地方都沒有。

    于是他開著車在夜幕中慢吞吞溜達了一圈，又在沉默中開了回去。

    此刻的酒店門口，已經快被各路娛記包圍了。

    原本就有一波蹲《臥底》劇組，再來一波蹲之前為陸少陽出頭的季寧寧，還有一波蹲陸少陽同團的林升……以及一波聞風來蹲“拍戲過程中深夜坐上某神秘男人的車一去不返”的季寧寧。

    誰也不知道季寧寧什么時候會回來，但娛記啊狗仔啊就是出了名的堅韌不拔、耐力超凡。

    之前那輛接走季寧寧的車已被各路狗仔記下車牌號，并迅速各顯神通地托人去查車主信息，這會兒終于出現，大家都如同餓了幾餐的狼狗不期然聞到了一點rou香，忽然間眼睛都亮了起來。

    季寧寧又一次遭到了閃光燈攻擊。

    好在這次早有準備。她歪頭看了看陸少陽，陸少陽沖她一笑，示意她不要動，自個兒先把車停穩，再從車頭繞過去替季寧寧打開車門，紳士地扶著她走下來。

    這除了表現陸少陽的體貼外，沒有意義。

    可陸少陽要真是個體貼的人，根本不會讓季寧寧來面對。

    ——難道，他就是想讓季寧寧來面對？

    季寧寧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

    關于陸少陽今日行徑的種種猜測，終于在這一刻落到了實處。

    陸少陽身上畢竟還纏著緋聞，雖然不明白他為什么暫時一聲不吭，但他溫柔好少年的形象也著實不適合據理力爭，認真講道理大家也不一定會信。

    如果說他注定只能是防守的盾的話，那么他一定要找一把用來攻擊的劍。

    他找到了：就是季寧寧。

    季寧寧是這么個形象，歹徒揍過了，醫鬧攔過了，之前又才為陸少陽出了頭。如今再豁出去代替他罵一罵新聞媒體，大家不會覺得有什么。

    季寧寧也愿意為他沖鋒陷陣。

    所以陸少陽故意拉著季寧寧跑了一圈回來，吸引了足夠的關注后，接下來好戲上演，季寧寧是主角，扮演沖冠一怒為紅顏的霸道總裁。陸少陽瞬間就變成了純潔無辜的小白花。

    再順勢炒一炒，等到澄清了所謂緋聞，他們兩個立馬就會被愧疚的網友重新宣揚起“有一種友情叫陸少陽和季寧寧”。

    就這樣，陸少陽洗刷污名，季寧寧蹭了熱度，雙方各取所需。

    即便陸少陽什么都沒說，對于他的心思季寧寧還是能猜到一二。這也是他們之間的默契。

    于是一下車，季寧寧就迅速切入戰斗模式，神情陡然從茫然切換到囂張。繼而她無視了陸少陽伸過來的手，直接啪地一下關上了門，然后拽著陸少陽的手急沖沖地往前走。

    “寧寧……”陸少陽喊了一聲。

    有點軟，像是藏著小小的詫異和委屈。

    “閉嘴?！奔緦帉巺柭暫鹊?。

    陸少陽不再說話。

    季寧寧撥開一波波涌上的記者，在把門卡塞到陸少陽手中后，強行將他推進酒店里。做完這一切后，她終于松了口氣，回身守在門口，以她小小的身板阻擋著企圖涌上來的記者們。

    “你們夠了吧??？”她近乎于怒吼。

    像是要把積攢在肚子里的全部怒氣吼出。

    現在的季寧寧不止是季寧寧，還是臥底劇組里那個英勇颯爽的女警。當她微微抬起臉，皺起被刻意描黑了的眉毛時，怎么看怎么讓人發憷。

    “陸少陽是怎么得罪你們了，讓你們拿著那樣的照片就栽贓他、拼了命地想從他嘴里挖出信息來，斷章取義地成就你們的新聞？引導公眾去污蔑一個清白的好人，讓高高在上的你們感覺自己特別有成就感嗎？好了，現在你們也拍到我和陸隊出入同一家酒店了，是不是我們也有不正當關系？——你們當其他人都是死的嗎??？”

    今天是季寧寧生日，林升又同樣住在這家酒店，當然不會有人覺得有問題。

    雖然依著媒體的尿性，季寧寧都自己往自己身上潑臟水了，他們肯定樂得順勢推舟；但正因為季寧寧是在往自己身上潑臟水，這種前所未有的行徑和季寧寧玉石俱焚般的氣勢生生將在場的新聞媒體震住。

    娛樂圈中走中性化路線的女性不多，也不是沒有，個別英氣十足說話爽利的，連男人在她們面前都相形見絀。

    可畢竟是公眾人物，不可能把這樣惡劣的姿態展現在鏡頭前；她們也沒有像季寧寧這樣年輕的，每一句話都像是蘊藏著勃發的生命力。

    在她的氣勢洶洶下，現場的記者竟有片刻的退卻。

    不幸的是，這些人豐富的經驗遠超于季寧寧的年齡，很快他們就反應過來，仍是追著問：“你才是潑臟水，我們根本什么都沒說，只是想讓陸少陽回應這件事。陸少陽為什么心虛不愿意回應？”

    “這不是栽贓，這是切切實實的證據，陸少陽如果沒做過就拿出證據來反駁，這對他來說很困難嗎？”

    “沒做過的事情就直接澄清，陸少陽這樣遮遮掩掩，還讓你替他轉移話題，本身就很有問題！”

    “季寧寧你為什么要幫陸少陽出頭，剛才陸少陽拉著你去了哪里，他是特意來給你慶祝生日的嗎，你們的關系到底是……”

    “——他回應了?！?/br>
    季寧寧將背挺得筆直，凍僵的臉上做不來一絲表情，反而因此顯出了幾分迫人的威懾。

    記者們都在用疑惑的目光盯著她，等著她爆出什么大料。

    季寧寧說得毫不動搖：“陸少陽這個人，就是一句大寫的‘清者自清’?！?/br>
    記者們：“……”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但請不要拿這種大話來搪塞回去之后要寫新聞稿的人好嗎？

    大家要看的根本不是這樣的回應！

    這點，季寧寧當然清楚。

    但凡出了什么事情，各方必定會追著當事人要求回應，然而這樣一種看似理智的做法下，除了增加曝光，實際又有什么意義？

    除了少部分只是想求個心安的粉絲，大部分追著問的，哪里是要“回應”，不過是想找些“漏洞”而已，此刻若是陸少陽站在這兒鏗鏘有力地說了一聲“我沒有戀愛”，難道造謠的人就會道歉、新聞媒體就會從此放棄對他的盤問？哪怕他甩出了鐵證，那些人會就此罷手？

    只不過是想借著這個由頭，進一步推動事態發酵。

    他們在乎的不是陸少陽的回應，在乎的只是能將回應變成新聞。

    ——這個圈子就是這么回事。藝人、媒體、觀眾形成了一個穩固的三角關系，互相厭棄著，互相喜歡著，又互相需要著。

    季寧寧掐著自己的手心想讓自己冷靜一點。她知道她現在在鏡頭前說的每一句話都必須經得住推敲，要知道那些被期盼著出丑的人中，不僅有陸少陽，還有她。

    但想到這么一個對世界充滿善意的人，帶頭來竟沒有人愿意相信他，她感覺心里頭像是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燒。

    燒到極點，她又迫使自己將整件事情拉到了付出所能換來的人情債之上。

    ——最后一天。

    季寧寧想，這簡直是一個魔咒，是她為自己的放縱找來的借口。

    但因為順理成章，她接受了這個理由。

    “我相信陸少陽，他如果真的戀愛了，一定會坦然地告訴媒體，讓所有粉絲祝福他——而他沒有，這就是他的回應！請你們相信他，也相信我！除此之外，我不樂意看到我的偶像拖著疲憊的身體還要接受你們的狂轟濫炸，所以今天我人就站在這里了，誰要是想見陸少陽，就從我的尸體上踩過去?！?/br>
    季寧寧說這話的時候帶了三分匪氣，一點都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這對她來說不算困難，也不簡單。

    《臥底》里有這樣的鏡頭。毒販中也有不同的派系，和女主相對的一派里，有一個就發現了男主身份有問題。難得遇到扳倒女主的大好機會，他自然領了一幫小弟前來挑釁，逼迫女主把男主交出來。而女主，守在門口，迎著一幫兇神惡煞的男人，仍是寸步不讓：“除非你們從我的尸體上踩過去！”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第107章

    為了演出那種震撼的感覺，樊導對季寧寧的要求非常高，不能太兇，更不能太柔，要鎮定，否則年幼的女主怎么臥底騙過一幫老謀深算的毒販；要剛硬，因為生活中處處潛藏的刀光劍影早就將她磨礪得堅硬無比；要強勢，因為這是正義與邪惡的一次不浮出水面的碰撞，隱隱暗示了最終結局，作為正面人物的女主絕不能在氣場上落了下風；但內心深處又要藏著一點女兒家的情懷，因為她是在保護她喜歡的人……

    這個人物太過復雜，季寧寧演起來總差了那么一點火候。

    樊導仍是說不清楚，但能感覺得出好歹。季寧寧只能靠自己摸索、摸索……

    就摸索成了現在這樣。

    時至如今，季寧寧也分辨不出她是在演戲，還是角色已經融入了她的骨髓里。

    可說起來，哪怕是在戲中她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正義的警察還是遭人唾棄的壞蛋，戲外她也分不清該如何拿捏正在轉型期的人設。

    很多事情，無論思考得怎樣清清楚楚，都只是紙上談兵，在實踐中難免抓瞎。

    譬如，該用什么樣的態度處理和陸少陽的關系最為妥善，至今她還在安于現狀，隨波逐流。

    何況從這個人突如其來地殺回來時，她自以為十分清晰的思路已經被完全打亂了。

    但有一點沒有錯。

    季寧寧想起戲里她得知林升真實身份的之后，曾糾結了很長一段時間。身邊的人以為她是顧忌林升的警察身份，只有她知道她肩負的還有太多太多。

    但同伙一個年輕人對她說：“如果是喜歡的人，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唯一想的就是保護他啊?！?/br>
    所以后來冒著暴露的風險，她也挺身而出了。

    所以，一個喜歡陸少陽的季寧寧……也該挺身而出吧？

    陸少陽透過玻璃門看著季寧寧，心里頭像是被只小蜜蜂蟄了一下，有一點兒刺痛；然后他為了報復，把蜜蜂辛辛苦苦采來的花蜜都偷了吃，整個人便又浸潤在甜膩的氣息中。

    盡管陸少陽下意識地想要出去，想要擋在季寧寧的面前，如一路構想的那樣對媒體說明緋聞事件的時候，他才為現在的糟糕狀況而慌張失措。

    他居然把季寧寧拖下水了！

    然而他再沖動也無法真的沖出去。季寧寧的身子就抵在門上，更對身后的人毫無防備，以至于陸少陽根本不敢用力。

    就這樣，季寧寧不讓外邊的人進來，也不讓里邊的人出去。陸少陽也聽不見她的聲音，只能徒勞地看到記者們那一張張隔著玻璃看來無比扭曲的臉，和被他們逼迫到極點卻一點兒也不退縮的季寧寧。

    不應該是這樣的。

    陸少陽皺著眉想，那明明是他應該面對的戰場，和季寧寧沒有關系。他將季寧寧牽扯進來，無法保護她全身而退也就罷了，怎么也不可能讓季寧寧去幫他承擔責任。

    最初策劃得再好，當流出的照片如同蝴蝶扇動了翅膀之后，后續多么完美的計劃通通變了個樣。

    即便如此，但凡他冷靜在任何一個環節踩下剎車，都不會演變到現在這個局面。

    他理應比誰都清楚的。

    季寧寧也應該清楚的。

    但他們兩個什么都沒說，共同促使了這個錯誤發生。

    他現在頭腦不清醒，行事沖動也就算了……季寧寧為什么要這樣做？

    陸少陽難得地感到了一些困惑。他知道季寧寧對他的喜歡是個什么情況——即便她從不避諱地在所有人面前說著最喜歡陸少陽了，且那樣的“最喜歡”并不是一句空話，可在所有微不足道的喜歡里，最高級別的一個也算不了什么。

    在他看來季寧寧仍是十分的冷靜，并不存在靠著沖動對他拔刀相助的情況。而他能想到的所有利害關系，都不足以平衡季寧寧的莽撞所帶來的惡劣后果。

    偏偏季寧寧的確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