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她很快就站了起來,唐瑤發現,她并沒有哭,她若無其事地回了店里,幾個年輕的女店員走過來,想要安慰她,被她一個眼神給擋了回去,“不忙嗎?都杵著做什么?!?/br> 年輕的女店員慌忙退了回去,一切又恢復了原樣,買書的買書,賣書的賣書,只有幾個女高中生在低聲竊竊私語。 唐瑤忽然就有些羨慕鄭晴,羨慕她的果決。 唐瑤就坐在一旁的小沙發里,女店員泡了花茶給她,她小口小口的抿著,看鄭晴忙得天昏地暗顧不上她,可她不想走。 她能走到哪去?天大地大,何處是歸處! 這幾日她腦海里都是宋叔叔和她吃飯時的場面,飯店明亮的白熾燈,桌子一側擺放的新鮮百合,小龍蝦紅燦燦的,魚在鍋里,像躺在紅色的海洋。 宋叔叔沒有拿筷子,板板正正地坐著,是他一如既往的穩重做派。 他問她,“你知道我和你費阿姨為什么會離婚嗎?” 唐瑤握著筷子的手頓了一下,疑惑地抬起頭來,米飯咽下去的時候,似乎梗到了喉嚨,她只能灌自己一大口水。 她搖搖頭,他們離婚的時候,正好是她和宋子言鬧別扭的時候,她無從打聽。 “因為你的母親?!?/br> 唐瑤臉刷的一下變得蒼白,很多念頭在腦海里轉,一個最糟糕的念頭正在成型。 可是下一句,宋叔叔拯救了她,“放心,我和你母親沒有不正當關系?!?/br> 唐瑤像是脫水的魚重新被扔回了海里,迫不及待地喘了一大口氣。 宋叔叔又問,“那你知道你母親懷過孕嗎?” 唐瑤點點頭,母親生病的時候給她講過,她在廣州跑生意的時候,跟一個富商談過戀愛,可最終還是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在一起,唐瑤mama說,“后來懷孕了,本來也沒想生下來的,可是意外就沒了,大概是天意吧?!?/br> 于是唐瑤一口氣還沒喘完,又聽見了另一個噩耗,“孩子是子言外公的!” 有個詞叫什么?晴天霹靂,還是五雷轟頂來著?她當時就是那個感覺。 整個人像是傻了一樣張著嘴,不知道怎么回答。 當時唐瑤的母親不知道對方是費敏的父親,后來知道了,向宋鐘國求助,當時費敏的父親是答應娶唐錦慧的,已經給費敏通了信,說是過年后就辦婚禮,幾乎算是要閃嫁了,然而唐錦慧卻突然得知了那個人是費敏的父親。 不過是生活的艱難讓她不得已萌生了靠嫁人來改善生活的想法,那時候她三十八歲,費敏的爸爸已經五十九歲了,擱在從前,她斷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可是生活實在太難了,天南地北跟著人跑生意,一下子賠了個精光,眼看閨女就要上大學,她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一念之差,怎么都無法拯救了。 她和費敏是同學,關系一直都不錯,費敏在電話里,就一直反對父親,反對父親娶一個和女兒差不多大的女人。 唐錦慧也覺得無法面對費敏,宋子言的外公卻不愿意分手,兩相僵持,唐錦慧只能找宋鐘國,拜托他出面解決。 宋鐘國連夜就去了,兩個人約在飯店,他恨鐵不成鋼地說,“你瞧,你怎么就成了這樣,我處處幫你,你還是把日子越過越糟?!?/br> 唐錦慧閉上眼,苦笑,“人果然不能做壞事?!?/br> 費敏向來神經兮兮,疑神疑鬼慣了,每次他出差回去,都要旁敲側擊地追問,或者狀似無意地檢查他的行李。 那次費敏是一路追過去的,看見他千里迢迢趕到,深夜和唐錦慧出去吃飯,她生氣極了,迫于那僅剩的一點點修養才沒能上去直接撕起來。 花了極大的功夫去調查,最后得知唐錦慧懷孕了,于是理所當然地認為宋鐘國是去為自己的饞嘴擦屁股去了。 花錢找人去把唐錦慧的孩子做了,當時已經有無痛人流,可是卻硬生生用最傳統的人流方法,其實不是五個月,只有兩個多月,雙胞胎,后來宋鐘國去醫院的時候,醫生特意把打掉的嬰兒給他看,一堆碎rou,看得人觸目驚心,無論出于什么考慮,這都太過殘忍,所以費敏和她吵架時把這件事當做理所當然說出來的時候,他才那么生氣。 唐錦慧求她,求她別告訴費敏,別讓費敏知道孩子是費敏父親的,可是事情早已經無法控制,他隨口應下,讓醫生做了偽證,給費敏的消息是孩子已經五個月了。 唐錦慧那次在醫院住了一個月才差不多恢復,出院的時候宋鐘國和費敏已經離婚,他說,“我很累,她向來多疑,搞得我身心俱疲,不想再維系下去了?!?/br> 唐錦慧只知道宋鐘國和費敏吵了一架,然后就離婚了,她還勸,“兩個人在一起,哪有不吵架的,冷靜冷靜就好了,哪能鬧到離婚的地步?!?/br> 他是真的累了,那樣的日子,他早就過夠了。 唐錦慧出院后,很快就出去跑生意了,后續的發展,自然也不大知道,直到死去的時候,她大概也不知道費敏是如何在恨著她。 “無論你費阿姨知不知道真相,都是打不開的死結,到最后多方俱傷,對誰也沒有好處?!彼午妵潇o的說,面色自始至終沒有變過,仿佛在說一件不關痛癢的事。 唐瑤默默地聽完,說不上是什么感覺,大腦一片空白,她終于知道宋子言為什么要和她決裂了,她終于知道了,可是知道又怎樣? 她寧愿自己不知道。 “唐瑤,你費姨去云南出差,多了三個月,少了兩個月就回來了,這之前,我希望你離開?!彼问迨逭f了他的最終目的。 他沒有逼她,又補充了一句,“當然,如果你覺得這些你和子言都能應付,當我沒說,剛剛我和子言在聊,他威脅我說,不要我告訴你你母親的事,他在袒護你,怕你受傷,可是他終究太過單純,很多事情遠沒想象的那么簡單,我選擇告訴你,是為了不讓你受到更大的傷害,選擇權在你手上,唐瑤,天大地大,總有一個人會比子言更適合你?!?/br> 天大地大,總有一個會比宋子言更適合她的人,唐瑤想,或許是,但是她再也不會愛上一個人,像愛宋子言那樣了。 可她還是決定離開,她不愿意把烏糟糟的一切變得更加烏糟糟的。 她不想像鄭晴一樣,抱著希望和未來的婆婆戰斗著,以為終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結局卻更加慘淡。 那樣的話,她更加受不了。 她更不想讓宋子言知道,她母親曾經懷過他外公的孩子,還被他母親給打掉了,這樣cao蛋的事,她寧愿埋進墳墓里去。 況且,她永遠相信母親,無論母親做過什么,都是為了她,為了兩個人組成的破碎的家,如果因此犯下了過,也有她的一半,她不允許已經逝世的母親再被人指摘。 很奇怪的,那天異常的平靜,她沒有歇斯底里,沒有發瘋,甚至迅速地做出了決定,就像早就預料過的一樣。 就像早就預料到,幸運之神不曾眷顧過她。 “jiejie!”一聲清脆的叫聲把唐瑤的思緒拉回來,她醒過神,看見書店門口立著的齊堃,他牽著朵朵,小丫頭眼睛亮晶晶的,像兩顆黑曜石。 唐瑤站起身,朵朵已經走到了她面前,她彎下身,把小姑娘抱進懷里。 齊堃遞過來一個牛皮紙袋子,“新婚禮物!” ☆、第22章 應城 齊堃如今是個高中老師,臨時聘用來教高中歷史的,應城一中的傳統,重理輕文,文科老師來了一批,走了一批,很多時候需要特聘才能彌補缺口。 他缺錢,總是缺,養個女兒不容易,況且她把女兒當公主養,給她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玩最好的,一點兒委屈都不愿意讓她受。 別人勸他說,他會把女兒慣壞的,他不管,就寵著,寵到星星月亮都恨不得給摘下來,然而這么多年了,朵朵其實還是很懂事的。 他在工地上搬過磚,給報社寫稿子,給雜志畫插畫,那些年朵朵還小的時候,他賺的奶粉錢,都是靠著畫畫掙來的。 那天在學校體育中心見到他,唐瑤才知道他如今是個老師。 齊堃和宋子言打完球已經是傍晚,他們約著一起去后街吃了一次飯,后街是個食街,兩個男人走在前頭,唐瑤抱著朵朵跟在身后。 小丫頭蹭著她,“唉,原本我以為我爸爸的終身大事有了著落,沒想到又是個名花有主的?!彼〈笕怂频母袊@著,連連嘆氣,唐瑤摸摸她的腦袋,衷心地說,“你爸爸會給你找到最好的mama的?!?/br> 朵朵眉開眼笑,“你也覺得我爸爸很厲害對不對?”她咯咯地笑著,臉上自豪又驕傲,又重復了一遍,“我爸爸最厲害了?!?/br> 兩個人笑作一團,前面兩個男人扭過頭,各自微笑,仿佛都看到了這世界的美景。 是路邊的那種燒烤店,天還沒黑,已經架起了塑料棚,拉起了白熾燈,白色的燈泡掛在木樁上,燒烤架上冒著狼煙,看起來年紀很小的雜工用圍裙擦了擦手,禮貌地過來問他們要點什么,唐瑤向來覺得燒烤太過消耗健康,可是有時候,這種東西,卻能深切地帶給人幸福。 食物總是具有撫慰人心的力量。 宋子言摸著她的頭,放手讓她點,她就呼啦啦要了烤魚,要了rou串,還有蝦,最后齊堃又補充了點,然后叫了一打啤酒。特意要了一碗面,讓唐瑤和朵朵分著吃,齊堃說,“我記得你上學的時候最喜歡吃面?!笔程糜懈鞣N面,唐瑤不重樣的換著吃,沒什么味道的面條在她那里仿佛是人間美味。 唐瑤笑了笑,說,“是啊,沒想到你還記得?!饼R堃勾著唇,他笑起來總是有那種玩世不恭的勁兒,到現在都沒變。 擼串擼到汗津津的,朵朵捧著撒了辣椒粉的烤羊rou串邊吃邊咝著氣,又不愿意喝白開水,蹭到齊堃身邊,撒嬌似的要啤酒喝,齊堃把她抱在腿上,不甚在意地拿了啤酒杯喂她,卻被唐瑤給制止了,“小孩子別喂她喝酒?!比缓缶捅Я硕涠涑鋈ベI喝的了。 兩個人走了,圓桌上只剩下宋子言和齊堃四目相對。 齊堃覺得熱,把衣服撩了起來,又和宋子言碰了一杯,“說實話,我真特么羨慕你?!?/br> 宋子言笑了笑,也脫了外套搭在椅背上,不示弱的又干了一杯,有些得意,“我也曾羨慕過你,風水輪流轉!” 高三的時候,齊堃坐在唐瑤后面,每次進進出出他都能看見兩個人湊在一起,不是唐瑤在跟齊堃耳提面命地要語文作業,就是他在耍賴逗她,最尋常的互動,對他來說卻是奢侈。 后來那次打架,也不是臨時起意,他想和他干一架已經很久了。 正好是一個合適的契機,于是擼袖子就上,年紀小,什么后果都不用想,那時候其實還是挺恣意的。 只是如果知道會給唐瑤造成傷害,他憋死也不會動手。 那天校長帶他們去醫院,唐瑤那么怕疼的人,哭得小心翼翼的,他有一瞬間的沖動,想抱著她說,“你哭吧,痛快地哭吧,我在呢!”可最后還是忍住了。 校長帶他們去吃飯,他起身去衛生間,臨走的時候看了齊堃一眼,對方很有眼色的跟了出去,兩個人站在衛生間里,四目相對,他給了齊堃一拳,正中臉頰,“這一拳是替唐瑤打的!”那時候胸口憋著巨大的氣,他從來不舍得動唐瑤一根手指頭,總是害怕她受傷害,那次卻讓她斷了兩根骨頭。 后來他再回想,都分不清自己是在生齊堃的氣,還是在生自己的氣。 可當時真得恨不得把齊堃揍得趴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忍下了,怕嚇著唐瑤。 齊堃點點頭,用舌頭頂著唇角,那里綻開了口子,血珠滲出來,他拿手背去擦,盯著瞧了片刻,第一次主動認栽,“行,這拳我認?!?/br> 然后猝不及防地,齊堃反過來給了他一拳,“這拳也是替唐瑤打的,她見天想著討好你,你給過她好臉色嗎?這會兒倒是替她出頭,你憑什么?” 兩個人看著掛彩的對方,喘著氣,最后誰也沒有再說話,前后回了包廂。 其實這些年,宋子言一直挺佩服齊堃的,想做什么都敢去做,受得了榮譽,也熬得過不堪,算個漢子! 齊堃卻從來都不服氣他,小白臉,死別扭,尤其是辜負唐瑤這一點,怎么都無法對他生出好感。 可是這么多年,再見到唐瑤,再見到他,再見到唐瑤跟在他身邊的時候,齊堃竟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感動。 兩個人喝酒劃拳,唐瑤買了酸奶給朵朵,回來就看見兩個人踩在凳子上四四六六地劃拳,衣服一個比一個撩的高,再衣冠楚楚的男人,酒桌上都是一個德行。 朵朵沖唐瑤撇嘴,“看你男朋友真討厭,又誘拐我爸爸喝酒,我好不容易要他不要喝酒了?!?/br> 唐瑤和小丫頭混熟了,也捏著她的臉反擊,“是你爸爸誘騙我男朋友好不好?” 說完,唐瑤就愣了,男朋友,三個字,從舌尖吐出來,帶著曖昧溫暖的氣息。 她苦笑,扯著小丫頭往那邊走,旁邊桌上來了一大家子人,還帶著幾個小孩子,吵吵鬧鬧,煙熏火燎的一條街,彌漫著濃烈的燒烤味兒,不知道是誰家的薩摩耶,脖子上綁著粉色的蝴蝶結,湊到她身邊,吐舌頭哈氣,唐瑤摸摸它的腦袋,不知道大家伙要做什么,后來主人家過來,才笑說,“妞妞喜歡小孩子?!痹瓉硎且驗樗е涠?。 朵朵覺得有趣,從她身上跳下來,圍著叫妞妞的薩摩耶玩耍,一小人一狗,像兩個頑皮的孩子。 玩得久了,另一個主人家來尋,唐瑤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地方遇見親戚,那個給她寄過生活費的表姑一家,她如今每年會寄禮物回去,卻無法親眼回去看看,隔著太過長久的時光,她總覺得自己對表姑家來說就是個外來者,她心里知道于情于理都要去拜訪,可卻一直在內心推諉,當年表姑只寄錢,當時用郵政,很厚的信封,上面只有孤零零的地址,甚至連只言片語的問候或者鼓勵都沒有,她一度覺得這是拒絕的信號,只給錢,不寄情,或許是她想太多,可她一向愛胡思亂想,天性這種東西,她委實也改變不了。 表姑沒有一下子就認出她,先蹲下身教訓了聲妞妞,責怪它亂跑,起身的時候才盯著唐瑤看了會兒,不大確定地問了句,“你?” 唐瑤覺得表姑大概是不大認識她了,于是乖巧地先叫了聲,“表姑!” 表姑這才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客氣地問候了她幾句,最后看見宋子言,問她,“那位看起來眼熟,是……?” 唐瑤不大明白表姑和宋家沒交情,為什么會覺得他覺得眼熟,她扭頭看了一眼他,他還在和齊堃喝酒,兩個人聊著什么,隔得有些遠,唐瑤聽不大清,背景是燒烤攤滾騰而上的灰色煙霧,他就在這俗世的煙火里,在她生命里,他在笑,抽煙的時候客氣地問齊堃要不要,對方按著他的手拒絕了。如此尋常的畫面,她竟有些熱淚盈眶,因為連這點幸福,很快都要沒有了。 為什么每個人都要來提醒她,提醒她這相聚是多么彌足珍貴。 對于注定要失去的東西,她無法坦然地拿出來給別人看,于是回了表姑一句,“是朋友?!?/br> 表姑欲言又止地點點頭,跟她說再見,像是路遇了一個無關痛癢的熟人,打完招呼就離開,沒有要介紹她給家人認識的意思,甚至連客套地邀請她改天去家里坐都沒有,唐瑤知道,她這下真的不用去拜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