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似是擔心溫云卿被外面驚擾,床前的紗簾盡數放下,從窗上映入的天光復射在素白紗簾上,蕩出重重疊疊的幔影。屋里很靜,靜得相思連呼吸都要小心些。 她往床邊走了幾步,小心翼翼坐在床前的春凳上,看向紗幔內,并沒有看到溫云卿的臉,只能隱隱約約看見堆疊著的錦被。相思坐了一會兒,也并未去掀簾子,只因屋內寂靜非常,便能聽見簾子里面溫云卿清淺的呼吸聲。 她莫名其妙地覺得很安心。 原本,不過是想進來看一眼就走,可是看了許多眼,卻還是不曾走。相思雙手抱住膝蓋,蜷縮在狹窄的春凳上,直到屋內光線一點一點暗下來,變得漆黑一片,她還沒走。 溫云卿其實醒了許久,她在紗幔外面看他時,他也在里面看她,只是一直不曾開口,他已沒幾日可活,開口能說什么呢?不過徒增她的煩惱和無措罷了,反倒不如假裝什么都不知。 直到夜如墨,相思才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緩緩吐出,依舊如來時一般輕手輕腳往外走,偏這時聽見門外王中道和戚寒水說話的聲音,相思腦子進水一般,竟想也不想就躲到了床幔后面,等躲進去,她才反應過來,惱火地想:都怪王中道像個老媽子一樣護著溫云卿,她見了就本能想跑,這下可怎么辦…… 她正這般想著,便聽門響了一聲,接著屋內亮了起來。 王中道端著溫度適宜的藥碗掀開紗幔,輕聲喚道:“云卿起來喝藥?!?/br> 男子緩緩睜開雙眼,溫和清潤的眸子里有些意味不明的情緒,緩緩起身,喝了藥。 戚寒水也顧不得其他,更不管王中道在場,滿臉憂地看著溫云卿:“我之前提過,你的病可以靠手術治好的……” “什么時候了,你還說這些沒用的!”王中道憤然打斷。 戚寒水瞪他一眼:“若有別的機會,我也不會提這個險之又險的法子,你固步自封,不肯抬頭看看別處,便也要云卿沒有別的選擇嗎?” 王中道恨恨把藥碗摜在桌兒上,罵道:“你之前尚且有很多緊要的地方不知怎么處理,剁了幾只雞就頓悟了不成!你要瘋就瘋你的去,別在我們面前再提什么手術!” 戚寒水也怒火攻心,多年來積攢的不滿一下子爆發出來:“我既然提了,自然有解決的辦法!我知道你青白堂素來傲骨,看不上我們這些外傷的醫家,但到底事關云卿性命,你能不能暫時拋了那些偏見!” 王中道正要反駁,卻被溫云卿打斷: “兩位叔叔不要吵了,手術我不會做,生死有命,不用徒勞爭了?!?/br> 戚寒水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眼睛有些紅:“你這孩子……有法子當然要試試,萬一成功了呢!” 滿臉病容的青年靠在床邊,平靜地看著戚寒水,淡淡道:“我真的不想爭了?!?/br> 他微微垂著眼睛,神平靜無波:“你們不用再勸我,我的壽數本就難長,拖了這么些年,也是運氣使然,已不虧了?!?/br> 王中道見他全然沒有了求生的意志,心下大慟難忍:“你這孩子!到底是要讓我們這些老家伙送你走不成!” “往日遇到沉疴難治的病人,你也常開導豁達看透之言,如今到了我身上,你怎么就這么看不開……” 王中道忽然開口:“那些多是年歲已大的人,與你如何能相同?你這么年輕,這么些年被病痛折磨,哪里有什么快樂可言!你尚沒有成親,沒有妻子,死后自然無血脈留于世,以后清明祭掃,也沒有人給你燒紙筑墓!我只想想就覺得可憐!” 溫云卿似是沒想到王中道會這么說,微微一愣,隨即釋然,笑道:“我雖無血脈存世,到底還有幾個親傳的徒弟,卻也不指望清明灑掃時他們為我填土燒紙,死了不過一抔黃土,還想這些做什么?” 這話說得實在有些避世離俗的意味,短短二十年的人生,卻已看破紅塵世事。 戚寒水心中荒涼,再說不出話,疾步出了門去。王中道搜腸刮肚亦找不到有力的詞句可用,終是目露懇求之:“云卿,至少……你不要放棄得這般早,總會有法子的?!?/br> 似也是為了讓王中道寬心,溫云卿輕輕點了點頭。 王中道出去后,屋內寂靜,溫云卿見藏在床后的相思沒有要現身的意思,輕輕嘆了一口氣,緩緩起身下床,他的身子很虛,要扶著床欄才能勉強穩住身形,走到床后,就看到小小的少女像壁虎一般緊緊貼在墻上,雙眼瞪得滾圓,正赧然可憐滴看著他。 “他們都走了,你要在這里呆到什么時候?”溫云卿扶著墻,眼中波瀾不起。 “你什么時候醒的?”相思的聲音極小,極猶豫。 溫云卿沒說話,看了她半晌,伸過手去:“出來再說?!?/br> 相思小心握住冰涼的手掌,一點點挪了出來,溫云卿便要往后退讓,誰知眼前一黑,渾身一軟,整個人倒向前面。相思正在他身前,慌忙伸手想去扶,但到底是個男人的身子,哪是相思小雞仔一般的力氣能扶住的,直被他壓倒在墻上。 身前男子雙手撐著耳畔墻壁,身體卻依舊重重壓在她的身上,溫熱的氣息吐在耳畔,帶著一絲隱不可察的血腥氣,相思一動不敢動,顫聲問:“你怎么樣?” 一聲輕笑從溫云卿口中逸了出來:“到底是大限將至,不中用了?!?/br> 相思的手抬起來又放下,最后終于還是緩緩抬起,堅定而小心地環住了溫云卿:“會好的,一定會好的?!?/br> 她在告訴溫云卿,也在告訴自己。 他很瘦,身體微涼,也虛透到了極致,緩了許久,才漸漸恢復些力氣,扶著墻站了起來。相思扶著他在床邊坐下,尚且心有余悸,靜默許久,見他確實平穩下來,才小心道:“方才戚先生說要給你手術,到底是有些勝算的……你為何不想試呢?” 屋內很靜,靜得能聽見一根針的掉落,然后面容清俊的男子緩緩搖頭,似是想把一些古怪的想法從自己的腦中揮走。他看向相思,面平靜:“我活著很累,從有記憶始至今日此時,沒有一時一刻不痛苦煎熬,即便我現在這樣平靜地與你說話,胸腔里卻像是被千萬只螞蟻噬咬一般,人生亦……從無樂趣可言?!?/br> 相思只覺得胸膛里似乎有什么東西被一只手緊緊地握住,幾乎不能呼吸:“即便現在……也……” 似是知道相思想問什么,溫云卿點了點頭:“無論寒暑還是晝夜,無時無刻?!?/br> 相思忍不住想,他大抵從未安枕。 見相思垂著頭,青稚粉嫩的小臉上全是郁郁之,溫云卿心下一嘆,到底是軟了心腸:“你不要為我心憂,生死一事,我多年前就已看透了,先前和王堂主說的話,你也應聽到了,那全是我的真心,并不是故作豁達來安慰你們?!?/br> 沒成想,他此話一出,反倒不如不安慰。 “啪嗒!” 一滴眼淚砸在地上,濺出一朵深的小花。溫云卿猛地一愣,忙勸道:“你……別哭,哭什么呢?” “啪嗒啪嗒!” 豆大的淚珠子串了線一般砸在地上,相思有些氣自己的窩囊,狠狠用袖子去抹臉,把臉蹭得又紅又腫,可是淚眼還是不停地往外冒,哭得慘兮兮,帶著濃重的鼻音道:“萬一治好了呢!治好了你就再也不疼了!再也不用吃藥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好嗎?” 這大抵也是溫閣主第一次見著個姑娘在他面前哭得這般不顧儀態,也失了陣腳,而越慌便越容易漏出破綻來:“你也說治好的可能是萬一,若是治不好于我來講并沒什么,不過少活兩日,但是于你和戚堂主來說意味著什么?你清楚嗎?” 相思此時已經不講理到姥姥家,把頭搖得頑童手中撥浪鼓一般:“不清楚!不知道!我不聽!” 溫云卿一哽,許久才順了順氣,語重心長:“這手術之法,是你和戚堂主提出來的,若這法子不成,我死了,總歸和你們脫不了干系,我死于疾病并沒有什么,但我若死于你們之手,且不說官府會追責,只怕天下醫者……” 溫云卿頓了頓,才繼續道:“戚堂主的名聲必然會毀了,而魏家也難免會牽扯進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