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她緩緩扭過頭,扁著嘴泫然欲泣:“裴先生,我砸到腳了……” 裴元舒第一次聽她這般有禮地叫他,不由得愣了,直到被她輕輕扯了下褲腳才反應過來,剛要去扶她,手伸到半路又停住了。 他是老師,她是學生,這樣攙著挽著從學堂里出去,未免太不雅觀…… 夜懷靈把他掙扎的神情看得分明,心里暗罵了句呆子,嘴上卻可憐兮兮地說:“先生,您能不能幫我把書拾起來?我自己可以勉強走出去的,我哥哥就在門口等我?!?/br> 裴元舒似被人點醒了一般,三兩下把書冊撿起并摞在懷里,然后不忍心地說:“那……那你自己站起來吧,為師幫你拿著書?!?/br> 夜懷靈歪歪斜斜地站起來,好幾次都差點栽進花堆里,裴元舒伸出一只胳膊去護她,卻始終保持在兩尺之外,不敢近身,夜懷靈暗自翻了個白眼,一瘸一拐地往外頭走。 這條路不長不短,一徑沉默不免有些尷尬,夜懷靈便挑了話頭來說:“先生,明天您是否就回家過年了?” “我父母去世得早,故鄉已無近親,所以……就獨自留在王都過年了?!?/br> 夜懷靈眨眨眼,望進那滿含寂寥的眼底,有一瞬不忍,卻還是將想好的話問了出來:“先生的故鄉是哪兒?” “嶺南琢縣?!?/br> “嶺南?莫非是七姐口中那個官員與夷族勾結掠奪百姓錢糧的地方……” 她嘀嘀咕咕的,不經意傳到了裴元舒耳朵里,他臉色微變,竟忘了禮數,抓起她的手臂便問道:“懷靈,你剛才說什么?” “我、我沒說什么啊……” 夜懷靈似乎發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慌張地躲避著他的眼睛,恰好大門近在咫尺,她一把奪來書冊頭也不回地跑了,裴元舒沒有動彈,儼然已經陷入了沉思,俊秀的面容上凝著重重憂慮,如烏云般揮之不去。 另一頭,夜懷靈已經麻溜地鉆上了馬車,夜懷信輕挑著眉梢,似在問她情況如何,她卻默不作聲地掀開一角車簾,遙望著那個孤單的身影,莫名有些歉疚。 “怎么了?” 她微微抿唇,神色有些黯淡,“沒什么,就是覺得一個人過年好凄涼?!?/br> ☆、第19章 過年 歲逢除夕,大雪紛飛,瓦上霜又厚了一層,卻絲毫掩不住人間煙火,團圓溫情,待到暮色.降臨之時,男女老少齊聚一堂,笑語喧闐,熱鬧十足。 夜府倒是比平時安靜不少,大部分奴仆都被夜懷央遣回家過年了,只留下了月牙和辭淵,盡管人不多,月牙還是做了一大桌子菜,又掛上銀幡及百喜燈,年味頓時濃了起來。 夜懷央施施入座,瞧著屋子里簡單卻不冷清的布置有感而發:“頭一次在自己家過年,倒是格外清凈?!?/br> “可不是?!币箲研艗读艘豢曜咏鹚謗ou條放進嘴里,隨后就遭到夜懷央的瞪視。 “可不是什么?我是受了傷不方便回本家,你一個四肢健全的賴在這里不回去像什么話?畢竟長輩們都在那兒,怎么說也該回去請個安?!?/br> 夜懷信嘴角抽了抽,道:“你快放過我吧,別的不說,大伯家那幾個混世小魔王鬧起來能把屋頂都掀了去,我可不去湊這個熱鬧?!?/br> 月牙在一旁捂著嘴輕笑:“是了,幾位小少爺最喜歡讓少爺給他們當馬騎了?!?/br> 夜懷信虎著臉佯怒道:“差不多得了啊,你個小丫頭片子,老喜歡拆本少爺的臺是怎么回事?” “少爺恕罪?!痹卵罌鰶龅卣堉?,面上笑意不減。 談笑間酒已經暖好,月牙從爐子上拎來一只六角錫壺,給夜懷信斟了滿滿一杯,只見他雙指夾住酒樽,繞著鼻尖晃了晃卻不喝,扭過頭對夜懷央說:“懶向門前題郁壘,喜從人后飲屠蘇,姐,你這壇好酒還真是應景,我喜歡?!?/br> 夜懷央淡淡地啜了一口茶,道:“既如此,今年就由你來說祝詞罷?!?/br> “唔……那我便祝jiejie來年覓得一位卓爾不凡的夫婿,如何?” 說著,他賊兮兮地朝隔壁望了一眼,意有所指,豈料夜懷央毫無羞窘之色,反而悠然一笑,道:“說得好,月牙,把東西給他?!?/br> 月牙從袖中掏出一枚紅封,恭恭敬敬地遞給夜懷信,“少爺,這是小姐給您準備的壓歲錢,您可收好了?!?/br> 夜懷信瞠目結舌了好半天,反應過來之后沖夜懷央拱了拱手,滿臉正經地說:“姐,我服了?!?/br> “認服就好,看你還多話?!币箲蜒胴嗔怂谎?,卻是忍俊不禁。 夜懷信沉默了一會兒,忽地仰首喝完了杯中酒,轉而對她道:“你不妨也贈我一句祝詞,就祝我……祝我明年闈試順利通過罷?!?/br> “你要參加春闈?”夜懷央放下手中雙箸詫異地盯著他。 “怎么,不相信?”夜懷信挑眉道。 “倒不是不信你,只是你素來厭惡朝堂的爾虞我詐,怎么突然想起考科舉?” “我是厭惡,至今依然如此?!币箲研判α诵?,眉目間有無奈,也有一往無前的堅定,“只不過時局不來就我我便要去就它,忍過這一時,若能讓天下百姓免受貪官污吏糟蹋,那豈不快哉?更何況夜家也不能讓大哥一人苦撐,我總該做出些成績,為他分憂解難?!?/br> 夜懷央心中微震,緩緩握住了懷信的手。 確實,夜懷禮現在雖然是關中統帥,手握重兵,但這只是在王謝相爭且白家不被皇帝寵信的情況下,若哪天這個平衡被打破,他隨時都有可能面對兵權被奪的局面,所以他們要趁現在加固夜家在朝廷的勢力,只有把新鮮血液輸送進去,這棵參天大樹才會屹立不倒。 夜家到她這一輩人才寥寥,幾位堂兄都不爭氣,唯有懷信天資不凡,但她也知道他的心性,是以從未勉強,誰知今天他居然主動提起,著實讓她欣慰不已。 “大哥若知道你說的這些話定會很高興?!?/br> “等我考上了再高興也不遲?!币箲研排e杯與她輕輕一碰,眼中滿是不羈的笑意。 就在這時,窗外忽然焰火沖天,眾人側首望去,只見大朵煙花在空中綻放,噴涌成一個又一個不同的圖案,如華似練,無比炫目,坊里坊外霎時亮如白晝。 “小姐,是瀾王府放的煙花呢!” 夜懷央眸光微微一斂,尚未出聲便聽見夜懷信涼涼地說:“是為了哄新來的侍妾才放的罷,王爺還真是好興致?!?/br> 侍妾? 夜懷央的眉心似湖中波浪般浮起又沉下,快得讓人無從察覺,“什么侍妾?” “前幾天我出門接靈兒的時候看見太后送了人來,好像是王家庶族之女,說是佳節當前瀾王身邊沒個人照看,未免凄涼,便讓自家侄女前來相伴,依我看,就是隨口找了個名目來監視他的……” 夜懷信話未說完,夜懷央已經拂袖起身朝門外走去,瞧方向應是去了凌云閣,他使了個眼色給辭淵,辭淵立刻跟上去了。 相比夜府的靜謐,瀾王府那邊卻是火樹銀花盛放不絕,一名衣著艷麗的女子站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手持長香,挨個點著腳下的煙花筒,時而高興得手舞足蹈,時而嬌羞地回眸一笑,動靜不小,看起來甚是熱鬧。 但也僅僅只是看起來而已。 楚驚瀾孑然一身立于亭中,冷漠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面容模糊,情緒不明。 那女子又玩了一會兒,似乎覺得沒意思,水蛇腰一扭,轉身走到楚驚瀾面前嬌滴滴地說:“王爺,您光站在這看多沒意思呀,陪妾一塊放煙花吧?” 她說著便要去拉他的手臂,他眸心一涼,迅速結滿了冰霜,正要揮開她的手,頭頂忽然有光投下,他仰首望去,發現重霄閣上亮起了燈。 “咦?誰在上頭?” 女子仍疑惑著,楚驚瀾已經邁開步子往樓上而去,她捏著帕子緊追了幾步,卻被突然冒出的影衛攔住了,糾纏間,楚驚瀾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登上頂樓,風景依舊,只是多了一抹素白纖影,款款而立。 “王爺府中的煙花真是好看?!?/br> 夜懷央緩慢地轉過身來,寬大的銀鼠皮斗篷被寒風灌入,在她身后狂肆翻飛,愈發襯得她身似弱柳,盈盈欲折。 楚驚瀾心中本是怒意翻涌,見此情形莫名消去了大半,只冷哼道:“夜家沒有煙花么?” “有是有的,自然不如宮中賜下的好看?!币箲蜒胼p輕淺淺地說著,忽然問了句不相干的話,“怎么不見陸大夫和唐侍衛?” 楚驚瀾不語,目光淡薄如水,一點一滴融進她心里。 陸珩的父親雖然死在了六年前的宮變之中,但族中親朋猶在,多年不見,除夕理當共聚天倫,而唐擎風的家眷就在王都,更不必多說,所以王府里就只剩下楚驚瀾一人。 這些事情夜懷央不清楚,但猜也能猜出個大概,她不再多問,走上前輕輕握住楚驚瀾的手,嫣然笑道:“王爺,我陪您過年可好?” 楚驚瀾只覺得一塊冰滑進了手心,有些輕微刺癢,卻無形中舒緩了他緊繃的心弦。 方才站在亭子里他一直在回憶以前過年時的場景,但越是努力去想畫面就越模糊,就好像一副濃墨重彩的畫卷,鮮活的人影逐漸黯淡,白華萬丈的背景卻越來越深刻,直往人眼底扎,一片刺目的空白。 直到夜懷央點亮那一盞燈,他才從中掙脫。 他低眼,一張雪白的臉映入眼簾,墨玉雙瞳嵌在其中,近似固執地瞅著他,綿綿情意,欲訴還休。 是了,她對他是有所希求的,從那天她信誓旦旦地說要為他報仇時他就知道了。 未及多想,夜懷央突然撲倒過來,他下意識伸臂一攬,她磕在他堅硬的胸膛上,半天才悶悶出聲:“我……腳麻了?!?/br> 他這才驚覺懷中嬌軀已經凍得冰涼,想必是閣樓太過陰冷而她又氣血不足所致,由此想來,他眉頭驟然一擰——她傷還沒好,到底是怎么過來的? 夜懷央見他不動便徑自拽著他的大麾往里頭縮,他臉一黑扯開了她,然后拂開矮幾上的東西按著她坐下,她不樂意地說:“我知道您有內力傍身不怕冷,可這閣樓上面風這么大,好歹也弄個……” 炭盆二字尚未說出口,大麾陡然落在身上,把她包成了粽子。 “等那個女人睡了你就從大門回去,本王不需要你陪?!?/br> 她聞著那股清冽的甘松味不禁笑彎了眼,一言駁回他的話,“那王爺就陪我守歲吧,我需要王爺陪?!?/br> 楚驚瀾正欲開口,忽然一陣狂風夾雜著雪籽撲面而來,燭影一晃,悄無聲息地熄滅了,整個閣樓頓時陷入了黑暗之中。不過這對習武之人來說算不上什么阻礙,楚驚瀾很快就找到了燈臺,只是點了幾次都不亮,用手一摸才發現沒燈油了。 “下樓罷?!?/br> 他回到夜懷央身邊,拽起她就往樓梯那邊走,夜懷央不動,硬生生把他牽了回來,讓他也坐在矮幾上,然后從袖中掏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此刻打開這件東西正合適?!?/br> 說著,她指尖輕輕一撥,盒蓋彈開,一枚青玉荷葉雙鯉佩呈現在眼前,散發著幽幽瑩光,照亮了方寸之地,也照亮了那張稚嫩的嬌容。 “有了這壓歲之禮,希望來年能護佑您平平安安,萬事如意?!?/br> 她的聲音很輕,近乎呢喃,楚驚瀾卻聽得真切,微一抬眼便在那璀璨的眸間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輪廓分明,清晰可辨。片刻之后她垂下螓首,他跟著低頭去看,卻見她把紫絡系在自己腰間,然后飛快地打了個死扣。 “帶好了,不許丟?!?/br> 他劍眉一橫,伸手便要將青玉佩扯下來,卻被她強行按住,他心頭邪火飛竄,冷冷道:“你莫不是等著本王也贈你一枚信物,回你一句萬事如意?” “不必?!彼砷_手,眼角眉梢都漾著恬淡的悅色,暖人心扉,“君若如意,我便如意?!?/br> ☆、第20章 質問 年一過完,天氣就跟著暖和起來了。 東風至,大雁歸,春山碧透,小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不過幾日的光景,護城河堤上的垂柳已抽了新芽,翠綠的枝葉上沾滿了水氣,不經意便沾濕了游人的衣裳。 新一年的科考正如火如荼地開展著,經過第一輪闈試,夜懷信從眾多學子之中脫穎而出,順利進入殿試,平時在太學與他一起讀書的同窗都驚掉了下巴,連老先生都十分詫異,怎么都無法將這個成績斐然的人跟平時那個放蕩不羈的渾小子聯系在一起。 今年出色的考生不光是他一個,都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可就在這個時候朝廷出了一件大事,令眾人為之嘩然——嶺南守將常欣兵圍白府,白行之命在旦夕! 深夜。 樞密院兩院十二房,從傍晚時分到現在燈就沒滅過,唯見人影如梭,挾風而過,耳旁只留下一串細碎的刃甲摩擦聲,再轉頭去看,那刺眼的銳光已隨著隊伍走遠了,細細算來,這應是出城前往嶺南的最后一批士兵了。 這邊的機要批文尚未處置妥當,兵部官員及殿前諸班直先后駕到,每來一撥人,堂內氣壓就低一分,樞密院的臣工們汗如雨下,都快頂不住了,樞密監事劉繼堯尋了個由頭出來了,背靠著廊柱連緩了幾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