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夜懷央在她的攙扶下緩緩坐起來,腦袋仍有些昏沉,一張口,聲音沙啞得厲害:“月牙,這是哪兒……” 月牙在她身后墊上幾枚靠枕,道:“小姐,我們在瀾王府?!?/br> 夜懷央雙眸倏地睜大,想理清頭緒,可回憶了許久腦海仍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來,她只好再次問道:“我怎會在這里?” 說起這個月牙就滿肚子不高興,立馬把昨晚發生的事一字不落地全說給夜懷央聽了,中間還適當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滿,說楚驚瀾獨斷專行唐擎風野蠻無禮,總之在她眼里,這府中就沒一個好人,夜懷央卻聽得眉歡眼笑,連肩膀上的傷似乎都沒那么疼了。 一月不見,王爺大人這是長進了? 未容她細想,王府的婢女端著湯藥進來了,見她醒了頓時面露喜色,一邊放下東西一邊說道:“姑娘沒事就太好了,正巧也該進藥了,姑娘先慢慢喝著,奴婢去向王爺稟報一聲?!?/br> 說完她便行禮告退了,月牙正要坐過來給夜懷央喂藥,她卻徑自端起碗一飲而盡,然后讓月牙端來水盆簡單地梳洗了一下,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渾不似一個有傷在身的病人,把月牙都看呆了。 “你先出去待著,沒叫你不許進來?!?/br> 作為一個跟了夜懷央多年的人,月牙再清楚不過自家小姐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本來她是樂見其成的,但介于夜懷央現在身上有傷,她還是不太放心。 “奴婢出去可以,但您得跟奴婢保證不許亂來,若是再不小心讓傷口裂開,奴婢見著大少爺就只能以死謝罪了?!?/br> “啰嗦?!币箲蜒胄χ嗔怂谎?,隨后朝門口昂了昂下巴,示意她快些出去,月牙沒辦法,只得端起空碗走了。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楚驚瀾來了。 今天他穿了件深藍色的緞袍,上面繡著白虎銜艾草,既淡雅又不失大氣,襯得他身形挺拔,英姿颯爽。進來的時候他隨手扯下大麾扔在外間的衣架上,然后在離床三步遠的地方站定。 “清醒了?” 夜懷央點頭:“還算清醒,王爺有事?” 楚驚瀾遠遠看著她,深邃的瞳孔中似飄著一團黑霧,虛虛實實,難以捉摸,然而張口卻是開門見山:“為何讓瞿姑姑替你進宮辦事?” 原來不是長進了,是有事相詢。 “我說王爺昨天怎么會出手相助,原是因為這個?!币箲蜒敕鲋窕ù仓酒饋?,緩慢地走到楚驚瀾面前,眼中晦暗不明,“瞿姑姑是宮中老人,又被我爹救過一命,用起來當然比其他人更順手,這個答案不知王爺滿意嗎?” 一只手倏地伸過來攫住她的下頜,迫使她仰起頭,更清楚地看到他眸中氤氳的風暴。 “你知道本王問的不是這個?!?/br> “那王爺想問什么?”她淡然笑問。 楚驚瀾抿唇不語,心中野火飛竄,容色卻愈發清冷。 他原先以為夜懷央是因為白家將刺殺之事栽贓于她,她心中憤懣,所以才想跟他合作,可見到瞿芳之后他才明白夜懷央早就動了這個念頭,名單上或許還不止白家一個,遲遲未出手應該是在等待某個契機。 他想知道她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回想著她所說過的話,楚驚瀾突然發現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她幾次三番提到多年前他的救命之恩,偏偏白家刺殺的對象又是他,難不成……她針對白家都是因為他? 是了,昨夜她的婢女情急之下也是這樣說的。 一只微冷的柔荑忽然握住他的手,打斷了他的思緒,他低眸一看,夜懷央正對他淺笑著。 “罷了,我有傷在身就不跟王爺兜圈子了,我根本不在乎白家做了什么事,也不在乎他們使手段嫁禍于我,事實上,從我兩年前當上夜家家主那一天起,我就已經想除掉白家了?!?/br> 楚驚瀾眸心輕微一跳。 “為何?” 夜懷央踮起腳尖靠近他,就像那天夜里在重霄閣上一樣,于他耳邊輕言絮語:“不僅僅是白家,當初害你的那些人,我要他們通通付出代價?!?/br> 她的手腕忽然一緊,低頭看去,原來是楚驚瀾反手攥住了她,她牽唇而笑,笑容卻有些無力,隨后身子一歪,軟軟地朝地上倒去,楚驚瀾心臟猛地一跳,閃電般將她撈到懷里,眼睛下意識看向她的傷處,她雖然暈暈乎乎的卻沒錯過這一幕,心里灌了蜜似的甜。 雖然他表面上極為冷酷,又不茍言笑,可骨子里仍像從前那般溫柔,只是如今已經難以表達出來了吧?一顆千瘡百孔的心,著實也難以再住進人了吧? 幸好他回來了,就在這,在她身邊,她有一輩子的時間去修補。 夜懷央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攥住楚驚瀾的衣袖,整個人往他懷里縮,聲音低顫:“哥哥,我冷?!?/br> 楚驚瀾僵住了,記憶中的畫面再次出現,色彩濃烈,仿佛有人將它翻新了。 當年他救下夜懷央之后,她蜷縮在他懷中一直發抖,也是像這樣抓著他的袖子對他說了一模一樣的話,他還記得自己脫下外衣裹住了她,讓她依偎著自己取暖,唯一不同的是,現在的夜懷央受的傷更加嚴重。 楚驚瀾明顯感覺到懷中嬌軀一點點癱軟下去,幾乎完全失力,他立刻把她放回了床上,正要離開,突然發現她的手還拽著他。 “別走……” 夜懷央雖然昏沉無力,一雙鳳眸卻透著清醒,脈脈地看著他,他凝視片刻,毅然抽袖離去,夜懷央望著他的背影露出一絲苦笑,旋即默默地閉上了雙眼。 “忍著,本王差人去叫陸珩了?!?/br> 耳畔突然響起楚驚瀾的聲音,她霍然睜眼,發現他不知何時折了回來!雖然他的聲音依舊是冷冷的,她的心卻似被熨過一般,又熱又燙。 “嗯,我忍得?!?/br> ☆、第18章 布局 夜懷央傷勢未愈不方便走動,就近住回了隔壁的夜府,年關當頭出了這種狀況,闔府上下都有些沉悶,唯一值得高興的是夜懷信帶著辭淵從嶺南回來了。 往年這個時候夜懷央通常都在本家安排過年事宜,兩人自是進城就沖本家去了,聽到她遇刺的消息臉色都變了,扔下行裝就馬不停蹄地趕去夜府了。 “咚咚咚——” 門上的椒圖銅環一陣狂響,那力道似要將其拍碎似的,老管家一邊念叨著失禮一邊打開了大門,正要瞧瞧是哪家的浪蕩子,卻見是自家少爺,連忙躬身行禮。 “八少爺,辭護衛,你們回來了!” 夜懷信伸手掀開他,二話不說直接沖向夜懷央的臥室,倒是辭淵路過的時候問了一句:“小姐傷勢如何?” “恢復得不錯,多虧了陸大夫……” 管家忽地住了嘴,望著電光火石般消失在拐角的兩個人,無奈地停下腳步嘆氣,現在的年輕人啊,性子都太急躁了…… 不過他又怎能明白?夜懷央從小到大都被懷禮懷信兩兄弟捧在手心里,別說是中箭,就是玩耍時都沒磕碰過一丁點,眼下他只去了嶺南一個月她就受了傷,教他怎能不著急? 夜懷信一路火急火燎地沖到南院,未經通傳就推開了臥室的門,彼時夜懷央正坐在搖椅上喝藥,見是他回來了,頓時露出笑靨。 “信兒,何時回來的?怎么都不差人提前……” 話未說完,夜懷信已大步邁過來攫住她的雙肩,寒氣撲面而來,夾雜著跋山涉水的風塵,扎得臉微微發癢。 “姐,你傷到哪里了?快讓我看看!” 夜懷央輕蹙蛾眉,靜默了片刻,見他面色越發著急起來才朝自己肩膀努了努嘴,夜懷信順著她的動作望去,霎時如著火般縮回了雙手,惹得夜懷央笑個不停。 “你還笑……月牙,快給她看看!我剛才是不是碰著她傷口了?” “我沒事,瞧你小題大做的,我有那么不結實么?”夜懷央嗔道。 夜懷信拿她沒轍,胸中怒火卻是越燒越烈,只見他重重一揮袖,微涼的嗓音似風刃般劃過耳簾:“我還真是小瞧他白氏了,祖上到底是草莽出身,做起事來能動刀子絕不用腦子,大哥前腳剛走他們就敢動你,真當我夜家沒人了?” “怪我放松警惕了?!币箲蜒雵@口氣,微微支起身子說,“那人將刺殺王爺的任務交給他們白家就是看中其狠辣,所以當他們知道觀潮之事是我一手策劃時便直接沖著我來了,這也屬正常,值得慶幸的是,白芷萱以為我單純是想趁此機會對付白家,完全沒有懷疑我和王爺有所來往?!?/br> “值得慶幸的是你安然無恙!” 夜懷信瞪著她,火氣又涌了上來,似在怪她滿腦子都是楚驚瀾卻不為自己著想,見狀,邊上站著的月牙連忙奉上了熱茶,道:“八少爺,您喝口茶消消氣,這也奔波了一天了,有什么事坐下再說?!?/br> 說完,她順手也給辭淵遞了杯茶過去,想讓他暖和暖和身子,他卻不接,單膝跪地向夜懷央說道:“天棲樓護衛小姐不力,屬下這便回去懲治他們?!?/br> 夜懷央擺擺手道:“不怪他們,本就以少敵多,他們已經盡力了。你也起來吧,一會兒回去好好休息,嶺南之行辛苦你了?!?/br> 辭淵還未說話,夜懷信卻不愿意了,挑著眉頭問道:“姐,你光知道慰問辭淵,怎么不問問我辛苦不辛苦?” “我哪里敢問?八少爺不是還生著我的氣嗎?”夜懷央閑閑地瞅著他說。 夜懷信一噎,本欲服軟,想到這是關乎性命的大事,怎么也不能讓夜懷央就這么對付過去,于是又板起臉不說話了。夜懷央見狀,掀開薄毯就要起身,只是動作稍顯吃力,夜懷信一眼瞟過來,連忙扔下茶盞去扶她,待她站定后才擰著眉問道:“又干什么去?” “去書房,等你氣消了我再回來?!?/br> 夜懷信臉都綠了,剛想把她按回椅子里,忽然記起她身上有傷,雙手再不敢亂動,只輕攬著她呵斥道:“外頭天寒地凍的,你又穿得如此單薄,去什么書房?”說著,他突然偏過頭沖月牙發難,“月牙,你平時就是這么照顧你家小姐的?” 月牙知道夜懷信這是找臺階下呢,遂忍著笑躬身請罪:“是奴婢伺候不周,請八少爺責罰?!?/br> “免了,本少爺沒心情罰你?!币箲研烹S手一揮,又回過頭去看夜懷央,她比他矮了大半個頭,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她的皮膚白皙而透潤,呼吸間,頰邊的絨毛微微顫動,似風中的蒲公英,只是臉蛋明顯瘦了一圈,不知有多惹人憐惜。 心智堅韌又如何?行事穩重又如何?她始終只有十八歲,是他們夜家的寶貝,他容不得任何人傷害她。 “坐下吧,不是還沒聽我匯報嶺南的事么?不想知道我帶什么回來了?” 夜懷央淺笑道:“原先是想的,后來你斷了來信,我每天便只想著怎么跟大哥交代了?!?/br> 夜懷信哭笑不得,一方面因她的掛心而感動,一方面又氣她把自己當小孩,情緒拉扯間,方才那一腔戾氣倒是全數散去了。 “我不過比你晚出來幾秒,你這家長的姿態倒是擺了個十足?!币箲研懦榱税岩巫幼谒赃?,單手向后一揚,“辭淵,把東西拿來?!?/br> 辭淵立刻從懷中掏出幾封信件遞到他的手上,他隨意拆了一封給夜懷央看,她粗粗瀏覽至末尾,看見那枚鮮紅的方形印鑒,頓時喜上眉梢。 “這是……” “這是白行之跟夷族藩王的來往信件,上面寫了他們的交易細節,還有涉及的官僚及雙方印鑒?!币箲研蓬D了頓,又略帶得意地說,“另外,我走之前已經讓人透了口風給嶺南守將常欣,相信過不了多久她參奏白行之的折子就會送到王都了,屆時內外夾擊,就算他白行之舌燦如蓮也莫想脫罪!” “他害常欣損兵折將,飽受百姓責難,眼下常欣獲悉此事,定會與他拼個你死我活,有了這個馬前卒,我們只需在關鍵時刻補刀即可?!币箲蜒敕畔录埞{,眼中滿是贊揚之色,“信兒,做得好?!?/br> “你交代我的事還能辦砸了不成?”夜懷信斜眼瞅著她,嘴角微微上揚,盡顯傲意。 “那不如送佛送到西,下午幫我去學雍接靈兒回來吧?!?/br> 夜懷信愣住,不解地問道:“這跟接靈兒有什么關系?” 夜懷央將紙箋折好塞入信封之中,又放回他手里,意味深長地說:“大哥是關中統帥,大伯身為軍器監監正,各位堂兄多任閑職,無一與諫議有關,你準備讓誰去呈這幾封信?” “靈兒更不行啊……” “她是不行,但有個人可以?!?/br> 夜懷央讓夜懷信附耳過來,輕聲吐出一個名字,他沉吟須臾,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思及明日女學便要休課了,事不宜遲,他立刻動身了。 出門的時候剛好有一輛裝飾華貴的馬車從門前經過,然后停在了瀾王府門前,他打量片刻,認出了車輪上的徽記,旋即眼一瞇,溢出絲絲厲色。 宮里來的……又是搞什么名堂呢? 他沖侍從低語了幾句,又看了從車里下來的女子一眼,然后才轉身離開。 夕陽西下,余暉遍灑長街,官衙府監坐落在兩旁,一派肅穆威嚴,卻是人煙稀少,偶爾路過幾個書生都是懷抱書冊匆匆而過,儒衫和冠帶被寒風吹得時起時落,留下一串靈蛇般的光影。 此時學雍的學生們都已走得差不多了,夜懷靈彎腰收拾著東西,一晃神,周遭已空無一人,她倒也不急,抱著書本慢慢悠悠地往門口走,經過書院正堂的時候遙遙往里一看,居然還有個人在高案上埋頭疾書。 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轉,交握著的手臂驟然松開,書冊紙箋瞬時嘩啦啦飄落一地,扇起無數梅瓣,似波浪般向兩旁翻涌而去。這么大的響聲自然驚動了室內的人,他抬眼望去,恰好聽見她的嬌呼:“哎呀!” 見她蹲下了身子卻不撿東西,他還以為她被砸到腳了,立刻放下紙筆起身,青色長衫繞過案臺,似溪水般蕩到了她腳踝邊上,她用余光瞄著,悄悄勾出一縷得逞的笑。 “懷靈,你沒事吧?”